方珊珊,王維艷,王 月
(云南師范大學 地理學部,昆明 650500)
近年來,在生態文明建設、“兩山理論”語境下,國內湖濱區的生態管控以及由此引發的旅游空間不正義問題已引發學界關注,如滇池湖濱區公共資源權利的剝奪風險及空間生產主體利益分配機制缺失(姬莉,2016);瀘沽湖旅游地的社會沖突及產權制度不合理(郭凌 等,2016)、撫仙湖濱水鄉村的社區排斥及社區參與決策不足(起星艷,2016)、青海湖濱的旅游空間生產及多元主體權力分配不均(黃召強,2018)、洱海湖濱的旅游補償及其機制的缺失(王維艷,2017)等問題。湖濱旅游地一般都具有多重功能屬性,其集原住民的日常生產生活空間、政府的生態管控權力空間與旅游資本的逐利空間于一體。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空間的生產”批判理論,早已揭示了“空間是一種社會關系,不過它內含于財產關系(特別是土地的擁有)之中,也關聯于形塑這塊土地的生產力。空間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包亞明,2002),因此,“如果空間作為一個整體已經成為生產關系再生產的所在地,那么它也就成為了巨大對抗的場所”(包亞明,2002),因為“空間除了是一種生產手段,也是一種控制手段,因此還是一種支配手段、一種權力方式。盡管如此,它還是部分地逃離了那些想利用它的人”(亨利·列斐伏爾,2021)。基于列斐伏爾的觀點,在生態化、旅游化的空間生產過程中,湖濱區伴隨著生態保護權威話語的不斷建構與旅游開發利用,必然充斥著協商與沖突、支持與抵抗等多元權力關系與利益博弈(孫九霞 等,2020),進而導致了上述種種空間生產的不正義問題。
那么,湖濱旅游地的空間不正義程度到底如何?又該如何評價?目前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僅見《基于原住民與市民感知的滇池湖濱區空間正義研究》(姬莉,2016)一文,該成果運用行為經濟學的公平偏好理論以及城市規劃范疇下的意圖、過程和結果三維正義尺度,對滇池湖濱區各搬遷類型引發的空間不正義進行量化感知評價,但其體現經濟、社會和環境指標,既面向社會公眾關注的公共利益,又重點關照部分人群(如市民與原住民等)的局部利益,過程中市民和原住民的“局部利益”之間存在一定沖突。換言之,該成果中的評價指標體系的價值指向不一致,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數據建模的理想程度。
鑒于此,本研究在對多個湖濱區進行相關文獻梳理與實地考察調研的基礎上,嘗試運用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弗雷澤的社會正義尺度理論以及結構方程模型的因子分析方法,從原住民這一旅游供役地權利人(弱勢群體)的感知視角出發,構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測度指標體系。并對洱海西岸(下文簡稱“海西”)原住民進行感知問卷調查與訪談,實現實證與實測。以期豐富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測度的實證研究內容及案例,并為同類型旅游地的原住民空間正義性感知的提升提供決策依據。
湖濱旅游地治理,是旅游目的地的環境治理,但絕非只針對湖濱“水”環境,還涉及湖濱鄉村(以“海西”為例)的生態搬遷、耕地流轉、畜牧飼養、農村生活用水(尤指飲用水)、民居建筑、流域執法監管等諸多方面,是一場以環境治理為切入口的綜合社會治理(孫九霞 等,2020)。因此,湖濱旅游地治理的相關正義問題,實際上早已由生態正義轉向環境正義,乃至社會正義、旅游地空間正義。
環境正義的理論研究源起于20 世紀70 年代末的美國環境正義運動,主要針對部分社區與社會群體(尤其是少數族裔和低收入群體),這些群體因政府實施不公平的環境政策而受到環境有害物影響,從而使得環境種族主義、環境歧視等概念被迅速進入公眾視野。其中,“拉夫運河”和“沃倫抗議”事件被作為環境正義運動的導火索,開啟了以環境風險的不公平分配為主題的實證研究(Holifield et al., 2018;穆艷杰 等,2021)。然而,環境正義和環境不正義2個術語因其具有多種功能,而一直無法被直截了當的下定義(Holifield et al., 2018)。Schlosberg(2007)主張應該“圍繞環境正義組織起來的運動來定義環境正義本身”。同時,對于環境正義與社會正義2個概念,國內外學界都存在對其在文中并列使用(Tschakert, 2009),或交替使用的情形。此外,國內外研究中承認、分配以及參與3個維度在環境、社會正義2個概念中的本質內涵基本一致,而對于環境正義語境中的“能力”維度,學者只簡單地根據法律化的觀點概括出所謂的非人類政治參與含義:即可以由人類代表捍衛的權利,以及棲息地“領土完整”的財產權(Sen, 1993;Nussbaum, 2008)。因此,“能力”正義維度,某種程度上可以將其內化體現在承認、分配以及參與3個維度中。
可見,環境正義與社會正義似乎并不能涇渭分明地作出2條劃界清晰的研究脈絡。當然,就分配正義而言,環境正義語境下的分配,主要指社會對環境善物或惡物的分配;而社會正義語境下的分配,則指公民各項事務的基本權利、義務、利益和負擔的綜合性分配或再分配。
正義內涵的闡釋,因不同主體所研究的領域和觀點而異(Luis et al., 2017)。柏拉圖(1986)認為“正義就是擁有自己的東西,做自己的事情”;亞里士多德(2003)認為“公正集一切德性之大成”;而羅爾斯(1988)則認為“正義的對象是社會的基本結構——即用于分配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劃分由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和負擔的主要制度”。因此,正義不僅意味著個體意義上的道德律令,更重要的是社會正義,社會正義作為政治哲學的一個基本概念和核心論題,其意味著每個人都可以公平地得到應該得到的事物(葉超,2019);正義應當向社會中“最不利”的弱勢群體傾斜,通過改變分配制度來實現社會正義(牛紹娜,2017)。關于社會正義的尺度,南茜·弗雷澤(2009)在阿克塞爾·霍耐特(2005)的“承認一元論”基礎上,納入了“再分配”維度,并兼顧凱文·奧爾森等(2009)的具有政治內涵的參與平等之“代表權”維度,最終形成“參與平等原則”下的再分配、承認和代表權三維社會正義理論。
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直指空間的社會本體性,是西方社會思潮空間轉向的標志(常進鋒 等,2020)。基于列斐伏爾的思想,Harvey(2009)認為空間和空間政治組織體現了各種社會關系,又反過來作用于這些關系;多琳·馬西(2013) 指出空間是相互關系的產物;Castell(2007)認為空間是社會的產品,永遠由特定的社會關系來界定。空間具備社會屬性說明空間與社會正義已經緊密聯系在一起,無法分割(袁超,2019)。空間正義概念源于Davies(1969)的“領地正義”,Harvey(2009)將其發展為“領地再分配式正義”。Pirie(1983)在“社會正義”“領地正義”基礎上,首次公開使用“空間正義”一詞,并論述了將其進行概念化的可能性。愛德華·蘇賈(2016)則強調“尋求空間正義”的重要性。艾麗斯·楊(2017)在“差異的承認”基礎上提出了“差異政治”正義論。國內學者認為空間正義不僅是正義在空間的表征,其也根植于空間和空間生產的過程中,受空間強化的支配和壓制的影響(曹現強 等,2011)。空間正義問題不僅僅是表面上的空間及地理問題,其更是人的發展問題、人權問題和社會可持續發展問題(曹詩圖,2017)。因此,空間正義應當更加關注人作為社會空間主體的日常生活及生存空間焦慮(李武裝,2019)。
可見,“空間正義”并非抽象概念,而是閃爍著理性之光的“社會空間正義”,“空間”與“社會”構成“正義”的一幣兩面,而特定領域或議題(如環境、生態、能力、旅游等)中的社會關系及其再生產的公平公正性,即構成空間正義的主要內容。本研究所討論的空間正義,將社會正義、環境正義、生態正義涵蓋其中,其學理邏輯在于:環境正義(人類對環境問題的承受正義)與生態正義(人類對自然的關系正義)的實現取決于社會正義(制度正義),即特定社會空間中的人際社會正義;而生態正義又決定代際社會正義,進而影響到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可持續性(圖1)。正如Schlosberg(2007)所說,我們可以簡單地承認自然是我們共同社區的一部分,并將我們自己和自然界的其他成員納入到一個廣闊的正義社區,同時將分配問題與承認、參與和保護社區能力及功能的分析結合在一個框架中(見圖1)。

圖1 空間正義、社會正義、環境正義與生態正義的辯證統一關系Fig.1 The dialectical unity of spatial justice, social justice, environmental justice and ecological justice
旅游地空間正義,是指旅游地相關權益主體圍繞旅游資源環境開展分配、承認、參與等實踐活動,該過程所涉及的社會正義,旨在實現“旅游空間實踐的經濟、社會和空間權利的協同發展”(李創新,2017),中國旅游空間實踐的豐富性為旅游空間正義的討論提供了契機(郭文,2017)。目前,國內學者的旅游空間正義相關研究主要涉及民族旅游社區的社會空間生產(孫九霞 等,2015a)、文化遺產旅游地的空間生產與認同(郭文 等,2015)、鄉村旅游地空間正義實現路徑(王維艷,2018)、全域旅游空間正義性解讀(安傳艷 等,2019)以及旅游扶貧與空間正義等(莊淑蓉 等,2020)。有學者認為旅游開發中的空間非正義問題產生的根源在于資本的邏輯和經濟利益的驅使,深層原因則是倫理與制度建設的缺失(李創新,2017)。但實際上,空間非正義并非由制度建設滯后導致的,而是因為相關制度(如地役權制度)被束之高閣。
法律制度通過分配權利和義務調整社會關系,社會關系在法律制度調整中所處地位由經濟因素決定,只有經濟上公民各得其所,社會關系才會走向平衡,這就是法律上的“公平”(夏揚,2016)。《民法典》(第372條)中的地役權,是指“地役權人有權按照合同約定,利用他人的不動產,以提高自己的不動產權益”(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2020),而旅游地役權作為“地役權人能夠按照合同約定,有權利用他人的不動產(旅游供役地)來提高自己不動產(旅游需役地)的旅游效益”的一種物權,因其蘊含購買/補償機制,使得旅游供役地權利人與地役權人雙方可以通過合作博弈實現空間正義(王維艷,2018)。具體而言,地役權權利的行使需經地役權合同中的“利用目的和方法”“費用及其支付方式”等實現(王維艷 等,2020),其意味著供役地權利人的合法身份(債權人)得到了“他者”(地役權人)的“承認”,而且由“費用及其支付方式”表征的“分配”以及“參與”合同簽訂的討價還價過程,也保障了供役地權利人參與地役權合同約定的權益,而當地役權購買或補償機制達成雙方一致認可時,即社會空間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公平正義。
綜上所述,一方面,湖濱旅游地作為一種開放性的全域旅游地,是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空間同時也是該地的旅游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旅游者對社區居民日常生產生活“空間入侵”的特性(安傳艷 等,2019);另一方面,湖濱旅游地的強制性空間管控行為的后果,很可能使旅游供役地權利人的湖濱旅游空間喪失公正性,而社會空間思想與旅游地役權制度的有機結合,則有助于從社區居民主位的空間權益入手,破解該類空間不公現象。
首先,運用文獻歸納、理論演繹方法,構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測度三維尺度;其次,通過對案例地進行多次實地考察,對當地原住民進行深度訪談,收集數據,設計各維度下的感知測度指標;最后,結合“海西”一、二級保護區內原住民的感知問卷調查結果,利用結構方程模型因子分析方法進行實證檢驗,構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測度模型(量表),并對“海西”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的村民感知進行實測。
大理市是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的縣級市,其作為蒼洱國家級風景名勝區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國家級全域旅游示范區(市),為地方旅游產業的轉型升級創造了新的發展機遇。在《大理市旅游總體規劃(2020—2035)》①大理市文化和旅游局.2020.大理市旅游總體規劃(2020—2035)批前公示.大理市人民政府(yndali.gov.cn)。“一核心、兩帶、八片區”的旅游空間結構規劃中,“海西”即指“洱海以西的文化景觀旅游帶”,具體由喜洲鎮、銀橋鎮、灣橋鎮和大理鎮組成。洱海作為大理市域旅游的核心旅游資源,其吸引潛力與生態環境直接相關,而“海西”作為旅游空間規劃的重要一環,當地的空間規劃因生態環境保護承受著嚴格的約束。例如在“海西”的生態空間規劃中,大(理)麗(江)路以東的一、二級保護區內,實施了征地、生態搬遷、土地流轉、限制畜牧飼養以及家庭用水管理等一系列政策措施。具體做法包括:1)對洱海生態保護核心區范圍內所涉及的1 806 戶居民,統一搬遷至“1806 小鎮”。依據就近安置原則,共分為5個安置區,分別為下關南詔小鎮、大理康養小鎮、銀橋田園小鎮、喜洲白族文化特色小鎮和海東風味小鎮,由此改變了村民的慣常居住環境及鄰里關系等。2)政府將“海西”一、二級保護區內的耕地以每年約133 元/hm2進行流轉,統一收儲和利用,使村民的傳統農業生產方式發生改變。3)在《大理市洱海生態環境保護“三線”管理規定(試行)》②大理市政府.2018.大理市洱海生態環境保護“三線”管理規定(試行)(sohu.com)。中明確規定綠線區域不能飼養畜禽,而這是之前農村家庭乳肉蛋奶自給的日常行為。4)洱海保護政策嚴格實施后,政府統一安裝自來水管道,取代村組原來自行從蒼山接入管道取水的行為,并向村民收取水費,這一管控使村民家庭用水由山泉水轉變為洱海凈化水,村民用水習慣發生改變的同時,生活成本也相應增加。總體上,洱海湖濱生態整治及其空間管控的結果,導致“海西”一、二級保護區內的農民轉型為非農人口,致使當地居民以往的傳統生產生活方式發生較大改變。
此外,《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海保護管理條例(2019年修訂)》③大理州人大常委會.2019.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海保護管理條例.大理州人民政府門戶網站(dali.gov.cn)。中規定,“二級保護區內禁止新建、改建、擴建除公共基礎設施、公共服務以外的建筑物、構筑物”。建筑物或構筑物只拆不建,是保護洱海與傳統村落的重要措施,也是“海西”文化景觀空間營造的策略。文化景觀空間具體由當地社區的田園風光、傳統民居聚落組成,與洱海一起共同構成大理市全域旅游目的地的重要“供役地”,然而,其作為供役地的旅游權益補償卻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實際上,國內外環境議題相關研究更多還停留在環境本身及其權利分析上,較少從社會正義層面探討鄉村環境正義問題,過往研究只見“環境”,不見環境背后的“人”,對于環境治理背后的“權力”關注不夠,為此需將鄉村環境正義問題置于更為宏大的社會正義與治理框架下(孫九霞 等,2020)。因此,與“海西”旅游供役地的債權補償,以及湖濱生態保護區的生態補償緊密相關的——“海西”旅游空間正義性問題研究,不僅有助于拓展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議題,而且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
3.1.1 感知主體界定的合理性 對于“海西”原住民而言,洱海及洱海西岸是其重要的生產生活實踐場域,原住民對該地有著深厚的情感依戀。但是,由于當地政府更多看到的是環境問題,而沒有顧及民生與發展訴求,洱海及周邊范圍內仍存在環境不正義問題(孫九霞 等,2020)。另外,“海西”片區雖是旅游供役地,仍有大部分村民對旅游的感知是“旅游和自己沒關系”,因為只有少數村民可以通過參與經營獲得一定的旅游收益。因此,對于洱海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評判的話語權,理應屬于“海西”原住民。
3.1.2 指標體系設計的科學性
1)維度界定的全面性
洱海的旅游環境治理不僅關乎環境,更涉及當地的社會經濟問題,充滿利益博弈與政治性(孫九霞 等,2020)。西方的三維社會正義尺度理論基本契合本研究的維度建構,即“再分配的經濟維度”“承認的文化維度”以及“代表權的政治維度”(南茜·弗雷澤,2009),該理論是空間經濟正義、政治正義與文化正義的有機統一(王志剛,2022),旨在實現旅游空間實踐的經濟、社會和空間權利協同發展(李創新,2017);而且與國內的意圖(應然)正義、結果(實然)正義、過程(制度)正義大體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可見,在不斷進行哲學對話與批判的過程中,承認、分配、參與所構成的三維正義可涵蓋各類具體議題,無需分別針對每一特定議題添加一項具體的正義維度。
2)指標設計的普適性
空間正義作為一定生產方式和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孫九霞 等,2015b),能夠反映出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制度背景。因此,觀測指標的設計首先應當根植于我國社會主義公有制的體制機制,體現“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精神,并緊扣湖濱旅游地的空間正義性議題,尤其是當地居民的生計方式受影響的程度這一重要考量因素(麻寶斌,2012)。其次,指標還需具備可操作性。具體基于實現正義的2 個互補現實向度:公平、公正(任燕紅 等,2022),對湖濱旅游地原住民的社會公正實現程度進行指標設計與感知測量。
3.2.1 承認正義維度及其測量指標 基于馬克思的“承認”哲學,“承認”指每個人在自己的生產過程中,對自己和他人的雙重肯定,并且能解決差異性主體之間的矛盾(肖祥,2020)。當代環境政治理論家Schlosberg(2007)明確主張,承認是正義的“一個基本要素”。Holifield(2012)認為承認正義,指“對群體身份及其差異的一種肯定”,它所表達的是“應然正義”,即“應當的”公正,反映人們對正義的“純粹的”價值追求(任燕紅,2022)。就“海西”一、二級保護區內的原住民而言,其理應得到承認的測量指標至少包括:承認村民洱海保護過程中的犧牲與旅游貢獻(A1)、承認應給予村民合理的生態搬遷補償(A2)、承認應給予村民合理的農田流轉費(A3)、承認應給予村民合理的生態保護補償(A4)4個方面的內容。
3.2.2 分配正義維度及其測量指標 分配正義需回答社會基本或主要的福利、利益和物質成果,以及某種生活負擔在各(權力)主體間進行分配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問題,它所表達的是“實然正義”,體現為應然正義與實然正義的統一程度(任燕紅,2022)。因此,分配正義維度與承認正義維度指標大體一致,但更為細化,即:政府給予村民的生態搬遷補償公平(B1)、政府給予村民的農田流轉補償合理(B2)、政府禁止村民圈養家禽、牲畜的合理性(B3)、政府對村民生活用水管理的合理性(B4)、洱海保護給予村民更好的發展機會(B5)5 個方面的實現程度進行測度。
3.2.3 參與正義維度及其測量指標 “參與正義”指可能被未來決策影響到的人擁有“知情同意權”,有權對與自身利益相關的決策發表意見,并進行表決(王云霞,2017),這種“民主的決策制定過程是社會正義的一個要素或一種狀態”(Young,1990)。在以人民為中心的新發展理念指導下,旅游開發過程越來越重視旅游目的地社區以及居民在旅游活動及事務中的參與和支持(李文勇 等,2021),其在一定程度上彰顯居民的主體意識和權力。“海西”一、二級保護區內的生態旅游開發以村民的生產生活空間作為載體,旅游開發主要展現村民生產生活方式以及地方民俗風情,該過程需村民的配合和參與,同時旅游地形象及游客的旅游體驗受到居民的態度、行為等因素影響。在開放的全域旅游目的地價值共創中,當地居民的參與也是關鍵一環(徐岸峰 等,2020)。因此,在中國特殊語境下,與旅游地利益補償制度及政策密切相關的知情權、話語權、決策權及監督權,可視為其參與正義的4個測度指標。
據此,本研究構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三維尺度及其13個測量指標(表1)。
Luo Zhao 1985:Luo Zhao (羅炤), 布達拉宮所藏貝葉經目錄(丹珠爾)[A catalogue of the palm leaf manuscripts preserved at the Potala palace (bsTan ’gyur)] (unpublished manuscript)

表1 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尺度及其測量指標體系Table 1 Spatial justice scale and measurement index system of lakeside destination
數據來源于持續多次的實地考察、調查問卷和對相關部門及個人的深度訪談。問卷內容主要包括2部分,問卷調查對象的基本信息和居民感知評價。為保證問卷質量,便于案例地村民對問卷內容把握準確,將測量指標轉化為通俗易懂且符合村落實際情況的問卷題項(見表1)。2021-07-19—26,調研團隊在“海西”分2個階段進行實地調查。1)預調研與訪談:于19—20日針對所設計的問卷進行了較全面的背景性訪談和預調研。主要圍繞洱海保護、生態搬遷、農地流轉、全域旅游發展、村民發展權益等問題,對大理市文化與旅游局、洱管局以及鄉村振興局的負責人分別進行約150 min的深度訪談。在預調研環節,邀請“海西”灣橋鎮20位原住民填寫問卷,并針對問卷的合理性、語句表達通俗程度進行評價。課題組在預調研基礎上對問卷進行修改、完善,如家庭用水管理就是根據實地調研過程中居民們的強烈意見所補充的指標。2)正式問卷調查:7月21—26日,課題調研團隊對“海西”原住民入戶發放問卷500份(戶),獲得有效問卷454份,有效率為90.8%。問卷調查對象涉及喜洲鎮、銀橋鎮、灣橋鎮和大理鎮的15個村組,上述4個鎮的樣本數據分別占總數的32.38%、40.09%、11.01%和16.52%。同時,針對問卷中的某些具體問題展開半結構式深入訪談。為防止數據過于偏態,問卷采用李克特(Likert scale)五分制量表,選項由“完全認可”“認可”“一般”“不認可”“完全不認可”組成,5分對應“完全認可”,1分對應“完全不認可”。
統計結果顯示,調查樣本的男女比例較為均衡;年齡分布呈現中老年化,45~59 歲年齡占44.93%,≥60歲的老年人口占35.02%;從受教育程度看,集中于小學和初中學歷層次(詳見表2)。從家庭主要收入來源來看,“外出打工”占比最高(詳見表2),該結果與“海西”片區大量中青年人外出打工有關。總體而言,樣本具有隨機性且分布合理,內容效度良好。

表2 樣本基本信息(N=454)Table 2 The samples' fundamental information (N=454)
首先,根據偏度系數絕對值<3,峰度系數絕對值<8的判斷標準(王衛東,2010),樣本數據所有變量的偏度統計值介于-0.564~0.600,峰度統計值介于-0.369~1.485,說明數據符合良好的正態分布。
其次,運用SPSS 26.0 對回收的問卷進行因素分析,結果表明,整體Cronbach'sα系數值達到0.890,表明量表的信度良好;KMO 值為0.896,Bartlett 的球形檢驗的近似卡方值為2 949.152(P=0.000<0.001),自由度d?值為78,P值接近0(<顯著性系數0.05),說明結果通過了Bartlett 球形檢驗,滿足因子分析的前提條件。再利用極大方差法進行正交旋轉后發現:提取的3個公因子與實際調查問卷設計的3個維度相對應,且方差貢獻率累計共解釋了67.546%,>60%的提取標準,表明公因子解釋效果較好。
運用AMOS 24.0將上述3個維度與測量指標對應,構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一階測量模型,并對數據進行模型適配度檢驗,結果顯示:3個維度的平均方差抽取量(AVE)分別為0.504、0.581 和0.632,數值均>0.5;組合信度(CR)分別為0.803、0.873 和0.872,數值>0.8;Cronbach'sα值分別為0.802、0.871、0.869,具有較高的內部一致性。可見,3 個維度變量的聚斂效度、組合信度及內部一致性較好(表3)。

表3 驗證性因子分析結果(N=454)Table 3 The result of confirmatory factor analysis(N=454)
首先,對3個潛變量進行相關性檢驗,發現承認正義、分配正義和參與正義相關系數分別為0.620、0.505、0.541,兩兩呈現正向中高度相關,說明有更高階的因子存在(姬莉,2016)。
其次,將高階因素構念命名為“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建立二階模型。由于初階因素構念“承認正義”“分配正義”“參與正義”的因素負荷量介于0.66~0.82,達到顯著水平,表明二階模型的內部結構匹配度較好(吳明隆,2010),如圖2所示。

圖2 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測度二階模型Fig.2 A second-order model of spatial justice perception measures for lakeside destination
最后,根據模型擬合標準(吳明隆,2010),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二階模型的整體擬合測評指標均達到理想值(表4),說明模型數據擬合較好。

表4 二階模型擬合度Table 4 Second-order model fit

表5 量表成分得分系數矩陣Table 5 Scale component score coefficient matrix
主成分線性組合模型如下:
通過計算,得到“海西”原住民的感知維度值分別為承認正義2.99、分配正義2.34、參與正義2.63。再以各維度的方差貢獻率占3 個維度總方差的比重作為權重進行加權匯總,計算獲得“海西”原住民的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為2.67。對照不認可(1~2.4)、中立(2.5~3.4)、認可(3.5~5)標準(王詠 等,2014),可知大理市洱海西岸一、二級保護區內原住民的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處于中立標準。
首先,承認正義維度各指標均值比其他2個維度的指標均值偏高,其主要與必須在限定時間內高效率完成洱海環境整治的行政任務密切相關。正如曾任村委主任(現任某局局長)的受訪者所說:“(拆遷工作中)千方百計,從市級層面、村級層面到小組層面,動用各種人脈,下去一戶一戶做工作,……到2018 年12 月31 號全部完成拆遷工作,…… 當時補償的時候,都是想各種辦法,盡量能給老百姓多補償一點”。
其次,就分配正義維度而言,除了生態搬遷補償、禁養家禽牲畜的合理性指標均值較高(>3.0)外,其他指標的均值都較低(<3.0),各維度分析如下:1)對于生態搬遷補償的感知(B1),部分生態搬遷戶認為“1806小鎮,那些房子對我們農村人來說,不實用”(江上村生態搬遷戶),因而感知偏低;但現實中非搬遷村民看到的是一套80多萬的搬遷安置房可以賣到200多萬,有的搬遷戶將安置房出售后,再到村里低價租房,該種做法使搬遷戶獲得可觀的剩余,故非生態搬遷戶的感知評分較高,多集中于3、4 分;2)農田流轉及其補償合理性(B2)作為分配正義最敏感的影響因子(0.89),其感知均值較低(2.87),主要原因在于:農田是農民最重要的生產資料,農田流轉使一、二級保護區內部分村民的原有生產、生活和生計方式被強制改變,原本認可的倫理秩序也被打破(王琳,2019),對于50歲以上難以獲得外出打工機會的中老年婦女而言難以接受。“畢竟農民,之前都是靠田來養活自己,現在沒有了,生活也沒有一個穩定的來源,就靠農田流轉金、社會保障金,生活還是會有點難,特別是對那些五六十歲以上的人來說”(大寧邑村一位村民老者)。當然,對于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在外打工的中青年人來說,其對農田流轉方式及補償金額是認可的,“農田流轉解決了留守老人干農活或者自己季節性回來做農活的后顧之憂”(一對回家探親的打工夫妻)。3)對于禁養家禽牲畜的合理性(B3),絕大多數村民支持禁養大牲畜,尤其規模化飼養場,但村民不接受禁養小家禽。很多村民將小家禽(如雞、鴿子等)圈養在家中,以滿足其日常生活的自給需要,而政府僅在禁養方案實施的第一年有對村民給予補償。4)家庭用水管理(B4)是分配正義維度中感知均值最低(2.65)的指標。自嚴格實施洱海保護政策以來,各村集體自行接入管道從蒼山溪流引水入戶的行為被取締,取而代之的是政府統一安裝的自來水管道,但村民們對洱海凈化水的水質存在嚴重質疑,認為“洱海水抽上去,過濾、凈化,然后再供給村民,都說處理了,但是我們覺得有異味”(喜洲鎮民宿業主)。如今“海西”居民的飲用水大多是自行前往蒼山溪流人工取水或者購買礦泉水。“現在我們是這樣,洱海自來水當生活用水,山泉水當飲用水”(大理大學老師),這一行為不僅給村民生活帶來不便,也存在一定的交通安全隱患。此外,政府擬對入戶自來水收取水費,但村民們一直在無聲地抵制該政策。畢竟政府對“海西”湖濱區的管控,變相的是將農村村民當成市民進行管理,而每年數千元的農田流轉金,的確難以支撐一個農村家庭對于糧食、乳肉蛋奶、飲用水、自來水等現金開銷需求。如江上村一村民所言:“農田流轉金每年2 000 元(一畝),其他也沒有什么補償。我們家兩畝多,一年也才四千多、五千。以前我們自己種農田的時候,最起碼糧食不用自己買,還可以賣一些出去,還有收入來源,現在是還要買糧食,樣樣都要買,生活來源一樣都沒有了。”5)對于發展機會(B5),獲得一定旅游收益的村民感知高于未獲得旅游收益的村民感知,且距離洱海遠近也對感知產生影響。
最后,就參與正義維度而言,“海西”村民對于關乎自身利益的相關政策,基本能知曉、表達意愿;但在表決、監督環節參與較低。其原因在于:受自上而下的國家宏觀治理政策影響;村委自治能力以及村民代表與村民之間、家長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溝通效果;再者,本研究的樣本大部分為中老年人,60 歲以上的老年人占1/3 以上,基本不正式參與村務的重要決策。
“海西”湖濱旅游地的空間正義性問題,實際上是旅游供需役地權利人圍繞洱海旅游以及生態保護補償權益的確認及其再分配展開的。一方面,洱海作為大理市全域旅游示范區(市)內的開放式景區,在現實中發揮了核心旅游供役(如觀賞)地的作用;另一方面,“海西”湖濱區的田園村落,不僅為洱海的保護承受了種種生態管控限制,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旅游供役(如觀賞、通行)地的作用。因此,“海西”原住民理應從大理洱海管理局獲得洱海生態保護的補償;而大理洱海管理局與“海西”原住民還應從各類旅游需役地(具體包括景區景點游樂場所、洱海游船、環海游路、旅游賓館、民宿/客棧、旅游餐飲、購物點等)權利人獲得旅游供役債權性補償金,前者為政府的洱海資源保護費,后者為原住民田園村落供役費。雖然旅游者是供役景觀的終極消費者,但其支付費用的對象卻是提供商業性服務的各類旅游需役地權利人,后者相當于是供役景觀的初級消費(加工)者。因此,理應由旅游者和旅游經營者共同分擔旅游需役地權利人向供役地權利人繳納的供役債權性補償(圖3)。

圖3 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實現路徑Fig.3 The realization path of space justice in lakeside tourist destination
需要指出的是,旅游需役地及其權利人并不限于“海西”片區的旅游經營戶。實際上,在經歷了洱海整治之后,“海西”片區能存活下來的旅游經營戶已所剩無幾,且新增不易,而經過空間管控擠壓釋放出來的旅游經營機會絕大部分被“輸送”到了一、二級管控區外圍,乃至擴散到了整個大理市域。因此,可以考慮將大理市域內的旅游經營性不動產及其權利人視為湖濱旅游需役地及其權利人,并通過他們與旅游者的公平交易互動,將供役債權性補償金納入大理市旅游經濟收入的再分配,以實現對大理洱海管理局和“海西”原住民的財政轉移支付。
然而,目前對于洱海旅游供役貢獻的債權性補償,除了洱海游船公司向乘船游客收取的30 元/人次的洱海保護費(含在游船票中,相當于旅游需役地權利人游船公司向旅游供役地債權人洱管局繳納的洱海保護費),其他旅游經營性企業則幾乎是在無償利用洱海風光。該現狀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海西”純住民的旅游供役債權性補償被旅游需役地權利人(各類旅游企業)剝奪的事實;同時,村民們極少獲得來自洱管局的生態保護補償(只有在首次撲殺家禽時支付過賠償)。
由此可見,破解洱海湖濱旅游地的空間不正義癥結,關鍵在于對洱海及其湖濱區這一最大的旅游供役地權益的制度性“確認”(承認正義),并通過建立對大理市內所有旅游經營者開征不同程度的“旅游供役補償費”制度(制度正義),再經由政府財政轉移支付手段,確立對洱海管理局和湖濱區原住民的補償義務(分配正義)。也即,只有在旅游供役地權利人(包括地方政府、當地原住民、甚至外來住客等)、需役地權利人(即各類旅游經營戶,包括國有與民企、外地與本地)與旅游者等利益主體之間建立起全域旅游地的共建共享共治命運共同體,才能真正實現湖濱旅游目的地的空間正義。
針對湖濱旅游地普遍存在的空間不正義實踐問題,本研究基于旅游供役地權利人(弱勢群體)的主位感知視角,運用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弗雷澤的社會正義尺度理論以及結構方程模型的因子分析方法,構建了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居民感知測度模型,并以洱海西岸一、二級保護區作為案例地,得到如下結論:
1)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感知測度指標體系可由承認正義、分配正義、參與正義3個維度及其13個觀測指標進行表征。因其樣本數據的正態性及信效度檢驗、驗證性因子分析、二階模型數據的擬合度均達到滿意水平,研究成果為湖濱生態保護搬遷背景下的同類型旅游地的空間正義性評估提供了一套測量工具,尤其是旅游空間正義3個維度的架構,它涵蓋了社會正義、環境正義與生態正義的辯證統一關系;然而由于湖泊所在地地方政府相關政策及其執行力度存在的差異,13個測量指標的設計需因地而異。
2)由“海西”原住民感知測度的洱海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值為2.67,總體上處于中立范圍,但分配正義維度有失公正(2.34)。該實測結果可為大理市政府和相關管理部門提升居民感知水平提供決策參考。
3)針對湖濱旅游地所存在的空間不正義,可通過構建“旅游供役補償費”制度進行校正,并在旅游供役地權利人、需役地權利人和旅游者等多利益主體之間建立起全域旅游地的共建共享共治命運共同體,進而真正實現湖濱旅游地的空間正義。
本研究仍存在以下不足之處:1)由于洱海具有一定的地域特殊性,本文所構建的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測度模型的普適性還有待驗證,未來可進一步選擇其他旅游地類型加以探討。2)本文調研在新冠疫情背景下進行,作為旅游需役地權利人的各類旅游經營商戶深受重創,本文所倡導的旅游需役地權利人依法履行購買/補償義務,與地方政府各種減免旅游稅費、獎補政策明顯相悖,在調研中不僅難以獲取到旅游經營者對旅游供役補償費的“最高支付意愿”的相關信息,而且更難以預見旅游供役補償費制度落地的時間與可能性,有待后期研究的持續跟進。其中,社會對旅游地役權制度的認知與付諸行動是關鍵。正如Harvey(1996)認為的,呼吁實現環境正義的愿景可能對激勵社會變革的政治行動至關重要,但同時,缺乏普遍的正義標準會妨礙人們努力將基層訴求優先于其他政治利益訴求。而本文就湖濱旅游地空間正義性測度的原住民主位感知視角,正是關注基層訴求普遍正義標準的一種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