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贏椿：造一只鳥怪

趙皖西

2014年5月，藝術家朱贏椿在南京師范大學的隨園書坊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第一只便形鳥。從此，他一頭扎進便形鳥的世界，觀察、收集、繪畫，持續(xù)9年。

“便形鳥”的名字，取“隨物賦形、便宜行事”之意。它并不屬于世俗意義上的鳥類，而是由鳥糞變幻而來，來自朱贏椿的內(nèi)心創(chuàng)造。

以下是朱贏椿的自述。

“便形鳥”的誕生

我和便形鳥結(jié)緣于2014年5月3日。那一天，陽光明媚，暖風拂面，我正準備從書坊出發(fā)去上海看一場莫奈的展覽，走到院子門口，突然，一坨白色的鳥糞從天而降，墜落到我的左臂上，并飛濺到我的左手和左臉上。黑色的呢子外套上，白色的鳥糞異常扎眼。鳥糞慢慢滲透進羊絨面料，我的心情跌落谷底，看展計劃也泡湯了。

外套上的鳥糞慢慢變干，邊緣輪廓也逐漸清晰。我盯著鳥糞入了神，不停變換觀察角度，一只大腦袋、大眼、長著長長翅膀的鳥兒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拿出素描本，試著描繪鳥糞的奇異形狀，又拿出水彩顏料和筆，給它涂上顏色。鳥的身體是翠綠色，嘴巴是赭色，尾部是土黃色，瞳孔是黑色，最后我還點了一下高光，鳥兒仿佛活了起來。

世界上第一只“便形鳥”誕生了。

晾曬衣服的間隙，我又在院子周圍查看，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路過的地方，有著各式各樣的鳥糞，我竟從未留意過。這讓我一下子來了興致，還未等本子干透，我就開始繼續(xù)搜尋地上的鳥糞，把它們畫成形態(tài)各異的鳥。

“復活”便形鳥的行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

我到國外訪問、游玩，三顧盧浮宮而不入。因為我覺得盧浮宮門口廣場的鳥糞比較多，就一直在那里拍照、寫生，從沒有進去過。

我知道盧浮宮里面有很多大師的作品，但可以想象那個空間，無非就是很多人在仰望很多人的偉大創(chuàng)作。而便形鳥的世界完全是我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造的喜悅和力量，比我進美術館去看大師的作品還要大。

第一眼是非常重要的。每當我的眼睛和一個便形鳥的痕跡相遇的剎那，我心里就知道它是什么造型了。

便形鳥的性格特征、生活習性則是我根據(jù)它們的外形設定的。

比如“驢鳴”，它的頭兩側(cè)有觸須，眼睛、耳朵都長在觸須上，張大嘴巴，腹部渾圓，所以我設定它“常振翅朝天大叫，聲如驢鳴”；“嚙山”的牙齒就像一把鉗子，可以咬合，所以它常常啃嚙著一塊山石，在天上飛。

便形鳥的性格也各有不同。比如，“穿窬”經(jīng)常穿墻透壁，盜走小孩襪帽，戴在兩耳之上；“揣歪”喜歡豎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戲弄其他鳥類，還喜歡站在道路兩旁，用尾巴絆人取樂……

我畫的便形鳥很少有萌萌的、美美的，都是有點調(diào)皮的、怪怪的、壞壞的。這些愛捉弄人的性格不至于讓人覺得厭惡，便形鳥的本質(zhì)是善良的。

發(fā)現(xiàn)“神秘新物種”

便形鳥就像是我的秘密，很少被拿出來示人，我就像在從事“地下工作”。直到2016年12月的一天，南京很冷，我躲在一個背風的墻角畫便形鳥，一位媽媽領著一個小男孩路過。

孩子好奇地跑上來，速寫本上的便形鳥讓他非常興奮，他問了我很多奇怪的問題，還問我是否可以帶他一起觀察鳥，然后仰頭看向媽媽，尋求同意。媽媽沒有回答，只是催促孩子趕緊回去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還要學鋼琴。

失望的男孩被媽媽連拖帶拽向校門口走去，他的目光，讓我至今難忘。

我決定把自己畫的便形鳥結(jié)集成冊，希望更多父母能夠看到，希望他們能抽些時間，陪著孩子一起去尋找便形鳥。這不需要長途跋涉，也不需要一擲千金。

我還虛構了一個便形鳥星球，這個星球快樂無邊、喜悅無比，便形鳥每天生活得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只不過它們太有好奇心了，發(fā)現(xiàn)有一個星球叫地球，上面的人類竟然還有戰(zhàn)爭、焦慮、悲傷和孤獨，它們想要來體驗。

所以大量便形鳥來到地球上，然而，它們在地球上遇到了危險，野獸追捕它們，人類捕獵、關押它們。為了保護自己，它們從天而降，變成鳥糞的樣子。人和獸看到這是一坨鳥屎，都繞開走。

這種方式也有一個弊端，經(jīng)過風吹日曬，超過24小時，它們就無法變回來了。想要變回來，需要人的幫助。有資格復活便形鳥的人，需要符合三個條件：第一，要有好奇心，好奇心越強，他的能力就越強；第二，要有耐心，具備觀察、繪畫、表達的能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有愛心。

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孩子們聽時，很多孩子都搶著說：“我能！我能！”后來，很多家長告訴我，說他們的孩子得了“鳥糞綜合征”，看到鳥糞就喃喃自語，還總拉著家長去公園尋找便形鳥的痕跡，希望復活它們。

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孩子畫的500多只便形鳥。

回想2014年的那個春日，我雖然錯過了莫奈的《睡蓮》，卻收獲了和便形鳥9年的共處時光。我的內(nèi)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享受到非凡的樂趣。

我意識到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如何轉(zhuǎn)變觀念。當我們遇到一件很令人沮喪、在世俗觀念里覺得很晦氣的事情，如果我們轉(zhuǎn)變觀念，用藝術的眼光、用創(chuàng)作的眼光看待它，它可能會給你打開一扇窗，讓你發(fā)現(xiàn)另一個五光十色、變幻無窮的幻想世界。

鳥糞當然是丑陋的、讓人厭煩的東西，但當我們轉(zhuǎn)變視角，它的形狀又是美的。便形鳥教會我們，美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件日常的東西，經(jīng)過我們的創(chuàng)作、變化之后，也會變得非常獨特。

我希望成年人也能重拾好奇心，和他們的孩子一樣，或者像他們兒時一樣，依然能看到美和新奇的事物。

（摘自《新周刊》2023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