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赫勒·孫

瑪麗亞和我在教室里找了個角落,正準備繼續做我們小組關于南北戰爭的作業,這時桑切斯老師告訴我,有人傳口信讓我去一趟校長辦公室。
我慌張地站起來。我不記得我闖了什么禍,竟然要被叫去見校長。
當我看到捎口信的人是誰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沒惹什么麻煩——捎口信的是布萊特妮。她向桑切斯老師揮舞著一張皺巴巴但看上去正兒八經的紙張。我見過那張紙,那是布萊特妮收到過的一張通知,要求她立刻去校長辦公室。此后她就一直把那張通知收在課桌里,關鍵時刻拿它當借口,來擺脫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比如,體育課或者學校大會。
“把我的書還給我!”布萊特妮壓低嗓音生氣地說,“現在,立刻。”
“我們正在上課呢。”我說,“再說了,你說過我可以留著那本書。”那本書介紹了各種甲蟲,是布萊特妮的爸爸給她的。我還能想起當時她把書借給我時臉上不屑的表情:“你留著吧,我一點兒都不感興趣。”
“是的,我是說過,”布萊特妮說,“但我沒說過你可以把它借給別人。我看到瑪麗亞吃午飯時在讀那本書!”
啊!原來是因為這個。
布萊特妮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三年級開學前的那個夏天,我們家搬去了鎮上,搬到了布萊特妮家的同一條街。當時布萊特妮邀請我去她家玩,然后發現我們都喜歡看《神探南茜》,喜歡畫畫,喜歡馬。開學后又發現我們放學都會去晚托班等家長下班來接我們。在新學校,一開學就發現有個認識的朋友,這著實讓我松了口氣。
布萊特妮很聰明,她總能想出很多新游戲。有時候我們假裝成最好的戰士潛入敵方陣營,有時候我們一路尋找并殺死威脅我們王國的惡龍。我也想出過不錯的點子。
也許我的主意沒有布萊特妮的好,因為漸漸地,每當我想出什么點子,她總會做些改動,或者提出別的主意。“不行,不行,”她總會這樣說,“我有個想法!”最終,只有她有權決定我們的游戲設定。她假扮海盜女王在海上航行的時候,我扮演的角色是在擦拭甲板。她假扮埃及艷后治理國家的時候,我拿著一片巨大的樹葉站在邊上為她扇風。那樹葉是從她家花園里摘來的,花園里全是雜亂植物,高草叢生。我并不介意這些設定安排,盡管我因為她家花園里有毒的藤蔓得了皮疹,癢了好幾個星期。
整個三年級和四年級我都和布萊特妮在一個班,我們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總是互相去對方家過夜,不過后來我們就只在我家過夜了。有一次布萊特妮的媽媽來接她,而她本該幾小時前就走回家了,我聽到媽媽小聲對爸爸說她是“可憐的孩子”,因為布萊特妮很不情愿回她自己家去。

布萊特妮給我們買了一對友誼項鏈,兩條項鏈各是陰陽的一半,材質是亮閃閃的液晶石,她那條是陽,我那條是陰。“你必須每天都戴著,”她對我說,“如果你把它摘下來了,我就會心碎而死。”所以我一直戴著它,即使項鏈上的金屬變了色,在我的脖子上留下棕色的印記,我也沒有取下來過。
五年級時,我和布萊特妮不在一個班了。開學幾周后,瑪麗亞搬到了鎮上。瑪麗亞來學校的第一天,桑切斯老師帶著她走向我們班教室,我正和布萊特妮在教室門口玩游戲。
“你好,瑪麗亞,”布萊特妮說,帶著一絲警惕,“我是布萊特妮,她是安吉拉。”
“很高興認識你們。”瑪麗亞圓圓的、深色的臉頰因為笑容而拱起了弧線,她像大人一樣在問候的時候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去握,但被布萊特妮一把拍開了。
“噢,笨寶寶,你的尿不濕又臟啦。”布萊特妮對我說。我們正在玩假扮母女的游戲,她是媽媽,而我是寶寶。
瑪麗亞一臉震驚,布萊特妮隨即轉頭看她:“我們玩游戲呢,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你也可以當一個寶寶。”
“我就不玩了,”瑪麗亞說,“呃,我想去看看那邊的同學是不是會讓我加入一起玩傳接球。”
桑切斯老師安排瑪麗亞坐在我旁邊的空位置,課間休息結束回到座位,她輕聲問我:“布萊特妮總是用那種口氣和你說話嗎?”
“哪種口氣?”我問道,“我不覺得她的口氣有什么不對,再說,我們本來就在玩角色扮演游戲,所以她對我說的話都不用當真,不是嗎?”
“噢當然,”瑪麗亞說,“只是……那樣的語氣聽起來不太友好。”
桑切斯老師讓我幫幫瑪麗亞追上我們的進度。我幫她補習了數學題,還告訴她我記住“沙漠”(desert)和“甜點”(dessert)這兩個單詞拼寫的訣竅,因為對于甜點,人總是想要更多,所以它比沙漠要多一個“s”。
“哇,”瑪麗亞說,“你很聰明!”
我臉紅了。“沒有,我挺笨的,而且總是冒冒失失。”
“你真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嗎?”瑪麗亞看上去為我感到難過,“你絕對不笨也不冒失。你很聰明,而且善良。你其實沒必要給我講解那么多的。”
“是桑切斯老師要求我幫你的。”
“你可以只把作業清單給我,”瑪麗亞說,“你沒有必要教我每一道數學難題。”
這我倒是從沒想到。瑪麗亞一定是察覺到我有點困惑和尷尬,所以她換了個話題:“你想不想放學后來我家玩?我們住得很近。”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友誼項鏈,想起課間休息時布萊特妮臉上的表情,那是她像海盜女王準備戰斗時的表情。“呃……”我說,“我想……我還是回家比較好。”“沒事,那就以后再來吧,”瑪麗亞說,“當你想來的時候。”
直到幾周后,我才第一次去瑪麗亞家。我們的生物圈模型作業的進度有點落后,因為我總是興奮地提出越來越多的想法——要如何實現水循環,如何發電,怎么設計房屋。瑪麗亞也想了很多相當棒的點子,但她會從更實際的角度考慮所有想法是否可行。“我喜歡你這個想法,”她會這么說,“我們可以把雞蛋盒剪開來做這個,你覺得怎么樣?”她邀請我去她家過夜,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模型趕快做完。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對這個提議,畢竟這是為了完成作業呀。
瑪麗亞的爸爸做了美味的晚飯,吃完后我們在客廳攤開各種材料,著手制作模型。我們列了個清單,每做完一部分就劃掉一項,所以很快就完成了。做完作業后我們一起看了歌舞片,跟著里面的角色唱歌。我們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睡著。
第二天早上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車里哼唱著歌,爸爸把車在家門口停好后,轉向我說:“看來你昨晚玩得很開心!我已經好久沒看到你那么開心了。”我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真的,我郁結沉悶的心緒好像開始松動了。
我和瑪麗亞開始在教室里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但在午飯、課間和晚托班的時候我仍然和布萊特妮一起玩。我提議讓瑪麗亞和我們一起玩,但布萊特妮不同意,“瑪麗亞看上去已經和別人玩得很開心了。”的確,瑪麗亞總被其他同學叫去玩傳接球,而我和布萊特妮從沒被邀請過。
有一次爸爸來接我的時候,發現他和瑪麗亞爸爸的音樂品位很相似,于是兩人成了朋友。后來爸爸邀請瑪麗亞一家到我家來野餐,當所有人都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談笑風生時,我忽然透過柵欄看見布萊特妮伸著頭在看我們,但一下子就消失了。
“怎么了?”瑪麗亞問我。
“呃,沒什么。”我說,同時伸手摸摸我的項鏈,確定它仍然掛在脖子上。
第二天午飯,布萊特妮和伊芙琳坐在一起,我在她邊上放下餐盤時,布萊特妮說:“對不起,我們正在進行私人談話,你為什么不去和你最好的朋友瑪麗亞一起吃呢?”
我的眼睛感到一股灼熱,視線隨之模糊了,臉頰也感到刺痛,就像布萊特妮打了我一巴掌。但當我轉身走向瑪麗亞和其他同學時,我又好像脫掉了厚厚的冬衣,走進了溫暖的春風中。
那一周,布萊特妮每天都和伊芙琳一起吃午飯,而我都和瑪麗亞那桌朋友一起。最初我很安靜,甚至感到害羞,因為我從沒和其他同學一起吃過午飯,不知道他們是否歡迎我。但是有一天,我講了個輕快的小笑話,結果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那周結束時,我已經融入了他們。
我告訴瑪麗亞,我很擔心,在布萊特妮心里,伊芙琳已經取代了我。“有可能她就是想讓你這樣認為,”瑪麗亞說,“再說了,沒有人可以取代你。”
我猜布萊特妮也意識到她的計劃沒有奏效,因為到了下周一,在排隊買午飯時她找到了我,就像以前一樣。“走吧,”她在我買了巧克力牛奶和炸薯球之后對我說,“如果想搶到我們最喜歡的位置,最好快點。”
“呃,好吧。”我跟著她向前走,這時我看見瑪麗亞他們正在哈哈大笑,我轉過頭去,想知道他們在笑什么。
“不行!”布萊特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但我手上端著托盤,巧克力牛奶和炸薯球全部從盤子里翻落,撒了我一身。
媽媽來學校給我送換洗的衣服,她注意到那條友誼項鏈在我皮膚上留下了印記。“是時候把這條項鏈摘掉啦。”她說,然后伸手把它從我的脖子上解開。忽然間,我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放聲痛哭起來,我已經好久沒有哭得那么厲害了。
這些都是好幾周以前的事了。直到布萊特妮把我從課堂上叫出來,嚷嚷著讓我把書還給她,我都沒有再和她一起玩了。她和她媽媽搬去了另一條街上另一棟小一點的房子,她爸爸不和她們住一起了。
我很擔心她。我看見她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在晚托班看書,有時我想朝她走過去,但我總會停下來,好像我的胃感到不舒服和緊張。因為我不喜歡待在她身邊時那種感覺,長久以來那種感覺一直困擾著我,就像我不得不讓自己像刺猬一樣蜷縮起來。
“喂,你聽到我說的了嗎?”我才注意到布萊特妮一直在盯著我,還在因為我把書借給瑪麗亞而不開心。
我想到了很多種回答。比如,告訴布萊特妮她可以拿回她那本愚蠢的書;比如,指出她是在嫉妒瑪麗亞,而且她確實應該嫉妒,因為瑪麗亞現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也想到了變成刺猬的感覺,想到布萊特妮在聽到她爸爸媽媽吵架時候的神情。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有過覺得自己像一只刺猬的時候。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氣。
“布萊特妮,”我說,“你最近還好嗎?我聽說了你爸爸媽媽的事。”
這時候輪到布萊特妮放聲大哭了。
(摘自《十月·少年文學》2023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