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也

老早我就有開一間小店的想法。高中畢業后,我舍棄學業走入社會,做過忙前忙后的服務員,也曾在昏暗餐吧里枯燥地賣唱。終于,存折中的數字積累至足夠令我振奮的程度了。
起初想開服裝店,奈何審美不佳,后來想開花店,著手籌辦時,卻發現有輕微的過敏。開一間咖啡店如何?不必面積很大,只需放下六七桌,簡單裝潢即可,重要的是窗明幾凈,玻璃門大敞,咖啡濃香將行人疾行的步履勾住。
我選擇在長明大學開一間屬于自己的咖啡店。租金優惠是一大原因,另外,周邊環境干凈單純,大學生也是咖啡消費的常客。我將咖啡店取名“亭禾”,意為“停留一陣,喝上一杯”,店鋪主色調是象征活力的暖橙,純白桌椅,門前掛有我從麗江淘來的千紙鶴風鈴。正式營業的前幾日,我干活累了,便癱坐在店里的木質躺椅上,聽風鈴奏出樂響。我的生命好似這盞風鈴,飄飄擺擺,一停下來,就是最孤獨的時刻。
“你好……請問這間咖啡店營業了嗎?”我在里頭忙碌,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女聲。
那是我與鄒婧的初次見面。
她瘦削,短發利落,白毛衣搭配九分淺藍牛仔褲。她搓著手,將身子探進店里,夾帶幾縷外面陰冷的空氣。
“啊,還沒……過兩天才正式營業。你可以進來坐坐,我給你沖杯咖啡?”
“那太好了,謝謝!”她歡快地應了一聲,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依然搓著手,把兩邊袖子拉長,又從帆布袋里翻出一沓課本,出神地看。
我為她手沖了一杯熱拿鐵,她客氣地接過,又低下頭暢游書海。我想與她攀談幾句,發現她聊意闌珊,只好作罷。我沒讓手頭的活停下來。鄒婧的無聲陪伴安慰了我,仿佛這方小小的咖啡店是連接情愫的通道。
“老板娘,多少錢?”她站起身,挎著帆布袋對我說。
“不用錢,我請你。你是咖啡店的第一位客人。”我笑著說。她輕巧地出去了,與此同時,手機界面傳來賬戶交易的消息——她向我支付了20元。我猶豫著追出去,她走遠了,寬松的毛衣獵獵地灌滿了風。
咖啡店生意出奇得好。剛開業一星期,前來品嘗的學生絡繹不絕,六七張小桌總能坐滿。我兩眼發黑地連軸轉,沖泡咖啡,收拾桌子,服務接待……直到打烊,才能好好吃上一頓飯,為不俗的營業額歡呼雀躍。
小店要招工了。我將招工啟事貼于門前,當日打烊后,鄒婧來到店里。她還是穿著那件白毛衣,這次多加了一條圍脖和一副手套。她拘謹地向我開口,透露自己想應征店員。“我想考研……但是家里有些困難。”她揉了揉凍得微紅的耳朵,“老板娘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利用課余時間來幫忙,薪酬您看著給就行。”
“可是,我需要招全職的店員……你還在上課,能做到嗎?”我面露難色。
她對我說了很多,從家庭到學業,從過往到前程,每一處轉折都令我咋舌不已——她從山里考入大學,獎學金用作學費,若能考研上岸,她愿到貧困的地方,傾力播撒教育的火種。我遺憾地想,自己從未對學習下過功夫,而是狼狽地告別校園,做了一回逃兵。她眼中的清澈與堅定是我所沒有的,那是理想給肉身鍍金時的光芒。
我聘請鄒婧做我的兼職店員,又從校外招了一名全職店員蒲桑。我與蒲桑主要負責沖泡咖啡,鄒婧則更擅長招待客人。我們三人常在打烊后圍坐聊天,有時講講咖啡店的事,有時講講生活。蒲桑有個談了多年的男友,她向我們訴說與愛情相關的趣事,尚未談過戀愛的鄒婧聽得入迷。“愛情真的那么好嗎?”我問。蒲桑點頭道:“很好!”“學習真的那么好嗎?”我再問。鄒婧又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我,答:“很好!”
每日進出咖啡店的大學生,有許多我能叫得出名字。莊予海,一米八五的壯實男生,愛喝苦澀醇厚的美式咖啡;徐知心,膚白貌美的大一女生,愛喝加冰塊的卡布奇諾;還有黃婷婷,小說愛好者,一杯澳白配一部小說,能從白天消磨到傍晚。不忙的時候,我會豎耳傾聽學生的談論,比如社團準備開展哪些活動,搶課時要用什么軟件……平凡的咖啡店,因為這些青春的客人綻出生機,又把看似隨意卻雋永的靜好歲月攏在一起。
鄒婧提出了一個建議,在咖啡店角落處放置大型書架,擺上漫畫、散文、小說等不同類型的書籍,供人免費借閱。很快,鄒婧的提議落地了,新置的閱讀角令咖啡店的營業額再創新高。
客人少的時候,鄒婧便打開她的課本,她在學習時十分專注。蒲桑則擺弄著手機,與男友膩歪。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去閱讀角找幾本書來看。
徐知心今天怪怪的,她破天荒地點了一杯冰美式,往常總怕我制的咖啡太苦,此刻卻叮囑我千萬別放糖。看她悵然若失地發呆,黯淡的眸子像是要擠出淚來。我思量片刻,還是決定遞給她一杯熱巧克力。
“我要的是冰美式。”她有些驚訝。
“我知道,但你現在適合喝熱巧克力。女孩子別喝太多冰的。”
她試探性地品嘗我為她特調的飲品,好像覺得不錯,又一口氣豪爽地飲下半杯。接著,她幽幽地說自己情緒崩潰的原因——迎新晚會節目單里本該有她的吉他Solo,卻被臨時替換成別人的獨舞。她加練了整整一個月的吉他,被舞臺殘忍“拋棄”了。我見她右手兩根手指纏著白色的繃帶,她也將視線停留在繃帶上,纖密的睫毛鋪滿不忿。
我盛情邀請她在店內彈奏一曲,她舉了舉纏著繃帶的手指,笑說痊愈了一定彈給大家聽。我開始期待徐知心養眼的吉他演奏。
怎知演奏尚未等來,等來的是她與莊予海在一起的消息。當他倆十指緊扣地走進咖啡店,我瞪大了雙眼,不知做何反應。徐知心嬌羞地對我打招呼:“一杯美式,一杯加冰的卡布奇諾。”蒲桑偷偷靠近我:“你瞧,他倆竟然好上了……”我白了蒲桑一眼:“少八卦,快做咖啡。”她吐了吐舌頭,眉眼間盡是戀愛的人才有的幸福神色——我同樣也在徐知心的臉上找到了。
兩年過去,咖啡店也在我們的努力下增添了更多新穎的設置。鄒婧考研成功,即將離開這里去往新的學校,蒲桑順利和男友結婚,莊予海和徐知心依然保持穩定的戀愛關系,黃婷婷搖身一變,成為大名鼎鼎的網文簽約作者。咖啡店送走了一批學生,也張開懷抱歡迎新的來客,在不斷地相逢和離別里,一杯咖啡就是最好的慰藉。
鄒婧離開那天,我們在咖啡店給她舉辦小型送別會。我親手為她制作了一杯熱拿鐵,恰似兩年前她拂去寒氣走入店里,我為她所做的那一杯。蒲桑叫來了她的丈夫,那是個開朗大方的男人,望向愛人時,眼波溫柔。徐知心信守承諾為大家彈唱了一曲《吉姆餐廳》,當她唱到“如果吉姆知道的話,請為他做上一碗面吧,每當到你的生日,你就很想她”,我背過身去悄悄抹淚,好像什么東西結束了。
“老板娘,你會把咖啡店一直開下去嗎?我想你的時候就回來看看。”鄒婧一邊笑,一邊搖搖手里空了的咖啡杯。
“誰知道呢?也許我會把咖啡店關掉,像你一樣去讀書,或者去做別的事。”我故意戲謔地說。我愛我的咖啡店,它像一塊石子,被我無意擲出,卻激起了千萬種奇妙的可能。即使以后我不再開咖啡店,心里也永遠有一處向陽的秘密基地。
(摘自《特區教育(中學生)》2023年5-6期,菁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