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想我時看看天、看看云

格林

2023年開年，99歲黃永玉畫的藍兔郵票，遇全網群嘲，一路吵上熱搜。人們說兔子笑容狡黠，不夠呆萌；說兔子藍皮紅睛，透著不吉。最后，大學教授出場：兔子顛覆了傳統審美，是失敗之作。

聲浪之下，黃永玉窩進他棉被般厚軟的沙發，慢騰騰回應：我這個兔子大家都會畫，祝賀新年而已。謝謝大家！

小友姜昆更懂他，說老頭兒不過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他的畫作、雜文和版畫，一脈相承，幽默自在，百無禁忌。

那些嘲諷他畫技不佳的人，多不知他開創了生肖郵票先河，不知他20世紀50年代便轟動中國畫壇，不知他1978年被《泰晤士報》用6個版面報道，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為他舉辦個人畫展，意大利政府授予他大十字騎士勛章……

2023年6月13日，黃永玉先生去世了。自那天起，世間就少了一個有趣的老頭兒。

“藝術神童”

中國近百歲的學者有許多，可像黃永玉這樣的，寥寥無幾。在他的作品中，赫然寫著“他媽的”“渾蛋”類似字眼，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性。

1924年8月9日，黃永玉出生于湖南常德。幾個月后，父母便將他帶回鳳凰，這個風景靈秀的湘西小鎮曾被其表叔沈從文無數次用文字傾心描摹過。父親黃玉書與母親楊光蕙都畢業于湖南省師范學校，是當時鳳凰第一對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夫婦。后因家道中落，黃永玉在12歲那年背井離鄉去了福建。

先是就讀于福建集美中學，在這里，黃永玉逃學、打架，留了5次級。但這個問題學生，沒日沒夜泡在圖書館，讀遍了藏書，漸漸接觸到更為廣闊的世界。

14歲時，在學校老師的鼓勵下，黃永玉開始發表版畫，小小年紀就成為中國東南木刻協會的會員。離開學校后，他流浪于江西、福建、廣州、上海、香港，在瓷坊里當小工，到小學和中學做教員，到劇團搞美術，去《大公報》當編輯，甚至還給電影做編劇，留下了“我的電影不賺錢，人們就以為我是藝術家”的金句。

“藝術神童”黃永玉流浪在中國大地上，投身動蕩年代的洪流。

在福州倉前山百貨店，黃永玉買過一把法國小號，逃難到哪里都帶著，刻完了木刻就吹吹號，為自己鼓氣。沒有親人陪伴，孤身求生，他也沒有覺得人生苦，反而在其中尋到樂趣：“隨地撿來的雜食、順手拈來的書本，陽光、空氣、水，足夠在大江湖漫步了。”

朋友見他捉襟見肘，介紹他去稅務局工作，當同事們都在喝茶聊天時，黃永玉沉迷于木刻。領導沒有不悅，認定他是個天才，給了黃永玉兩個月的工資：“你走吧，我怕耽誤你的前程。”

“一代鬼才”

黃永玉繼續流浪，他遇到了愛情。

在江西的一個小藝術館里，他認識了廣東女孩張梅溪。張梅溪出身名門望族，人長得美，同樣熱愛文學與藝術，追求者數不過來。黃永玉窮，連自行車都沒有，他就吹奏小號給她聽。第一次見面，他緊張得不知所措，最后憋出一句：“我有100斤糧票，你要嗎？”

在多次相處后，張梅溪被黃永玉的有趣與真誠所打動，兩人戀愛了。張梅溪的將軍父親得知后大發雷霆，極力反對她與一個流浪漢結婚。

1946年，不顧家人的百般阻撓，張梅溪逃離了家，跑到贛州找黃永玉，兩人在一個小旅館里舉行了簡單又有趣的婚禮。婚后，他們機緣巧合遷居香港，黃永玉的畫作也名聲漸起。

“很多人要跳出紅塵，我偏要往紅塵里鉆。”黃永玉的作品和為人皆有濃烈生趣。他曾問前輩，能否進中央美術學院。對方愛莫能助：你高中都沒讀，怎么進央美？

5年后，黃永玉受到央美破格邀請，參與籌建版畫系。發出邀請的是校長徐悲鴻，黃永玉成為央美最年輕的教師。

黃永玉擅長作畫，1956年他的木刻作品《春潮》《阿詩瑪》轟動了中國畫壇。

他喜歡畫花，在他看來，花是最自由的表達，它想開花就開花，想凋零便凋零，由不得旁人分說。他的國畫《田家梅》拍出6000多萬元的天價，他的畫風肆意飛揚，每根線條都很“黃永玉”。

他做設計，1980年設計了新中國第一枚生肖郵票“猴票”，這枚郵票成為最負盛名的藏品，2017年曾拍出201萬元的天價。2016年他又設計了第四套猴年郵票，2022年下半年，黃永玉再次設計了兔年郵票。

他擅長寫作，出版過《黃永玉八十》《永玉六記》《老婆呀，不要哭》《太陽下的風景》……2003年出版的《比我老的老頭》，5個月內加印5次。他說：“畫畫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就用雕塑，雕塑解決不了，我就寫作，用文字解決。”

人們稱他為“一代鬼才”，不僅指他的卓越才華，也指他率真、開朗、叛逆、機智的性格。

他喜歡車，50多歲考駕照，年過九旬開法拉利。83歲時，黃永玉登上時尚雜志封面。他喜歡動物，抱著小貓看電視里的拳擊比賽。他在北京的住所“萬荷堂”里隨處可見他的手書，廚房門口的對聯是“蔬菜瓜果新新鮮鮮，雞鴨魚肉香香噴噴”，畫室門口則是“我在集中精神畫畫，進門的人請先打招呼，以免嚇我一跳”。

他與妻子張梅溪養了一大堆動物，有狗、貓、火雞、猴子，也有鸚鵡、貓頭鷹、梅花鹿……他畫自家鸚鵡，配的字是：“鳥是好鳥，就是話多。”有朋友來家中做客，大家都低頭玩手機，黃永玉就畫了一本以猴為主題的掛歷，其中有一幅畫是孫悟空在花果山開會，旁邊赫然寫著5個大字：不準用手機。

黃永玉的漫畫，配上俏皮的短句或小詩，總讓人忍俊不禁。他說，藝術就應該是“讓人高興，讓人沒有距離”。接觸過他的人，都會為他樂觀、豁達又幽默的特點所征服。

瀟灑活一回

黃永玉在《比我老的老頭》中，用詼諧平實的語言，敘述了他與中國老一輩知識分子相處年月中的趣事。他的朋友從錢鍾書、沈從文到金庸、黃、齊白石……黃永玉的人生堪稱一部“中國近代史”。

經歷了多個時代，遭受過各種苦難，可是悲憤、憂傷不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他深愛這個世界，包括它的悲苦。

他和家人曾被趕進一間極其狹小的房子，鄙陋不堪，有窗而無光，有聲而不能發，言必四顧。黃永玉向往光明與美好，他畫了一幅與窗戶那般大的油畫，全是鮮花，一派好風景。

晚年，妻子張梅溪記憶力衰退，忘記了許多事情。黃永玉就將與妻子這么多年的故事，全部寫進書里。他們還在同一個本子上寫下給對方的悄悄話，畫上小貓小狗，老了照樣談戀愛。

2020年5月8日，98歲的張梅溪去世，黃永玉親手書寫訃告，含淚告別相伴了70多年的愛人。

如此有儀式感的黃永玉，卻痛恨所有的形式主義。

他不喝酒，不喜歡開會，也不喜歡打麻將和各類紙牌，討厭登門求畫者。退休后，晚輩想給他申請國家級榮譽身份，黃永玉暴怒，當即訓斥了這位晚輩。

黃永玉隨隨便便一項本領，都可以被譽為大師，可是他不想被任何頭銜所定義。“狼才需要結黨，獅子干自己的事，一個人也能稱王。”

黃永玉從不掩飾自己對金錢的喜愛，因為他的很多快樂需要錢來實現。請朋友吃飯，給夫人買珠寶，買唱片機和最新款跑車……但他又不被這些所束縛，他會在晚餐時，吃上一盤女兒做的腌黃瓜。

他家的院子里，停滿了各種跑車，有人覺得老頭兒在炫富，他純粹是覺得好玩。住院期間，半夜醒來，他告訴女兒，自己必須來一罐雪碧，才能繼續睡。

他相信不論遇到何種困境，只要用力活下去，所面對的苦厄與傷痛總會過去，都會在活到99歲時變成付諸一嘆的笑話——“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

在世時，黃永玉已將自己人生最后的事情想好，去世后不取回骨灰，他要與孤魂野鬼一起熱鬧續前緣，讓自己的骨灰作為肥料，回到大自然中去。他說：“你想我嘛，看看天、看看云嘛！”

如今，99歲的黃永玉先生去世了，他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還沒有寫完。

想他的時候，就看看天上的云吧！

（資料來源：“最人物”“摩登中產”微信公眾號、極目新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