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走筆

九十年代初，具體來說是1991年下半年，我在武漢華中師大中文系讀研，臨近畢業，需要敲定畢業論文題目。與導師黃曼君先生商量，先生先是建議我選“魯迅”，但很快搖頭，說“魯迅”有太多人研究，很難出新；然后提到“碧野”，說“碧野”人就在武漢，先生很熟，研究起來很方便，但我對“碧野”不熟，也從未讀過他的作品。沉默片刻，我說“沈從文”吧，先生說可以。我的碩士論文專題就這樣決定了。

研究“沈從文”，按說應該去他的故鄉和故居走走，取得第一手資料，寫起來一定會得心應手一些，但那時研究經費有限，容不得我有多少外出調研的機會，我的研究經費主要用于買書、復印各種相關資料上面。所以，鳳凰給我的印象，幾十年以來，一直都從書里得到。研究生畢業以后，由于工作關系不在文學研究部門，對鳳凰也就基本失去考察的興趣。

直到最近，由于受邀參加深圳一位作家朋友的作品研討會，會議地點設在他曾經工作過同時也是沈從文故鄉的鳳凰古城，這才得以一睹鳳凰古城的廬山真面目，算是了卻了自己到鳳凰看看的心愿。

鳳凰，果然名不虛傳。這座一直以來存在于我夢中的古城，是一座位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部的小城，它面積不大，也就10平方千米，人口也不多，5萬左右吧，但卻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由苗族、漢族、土家族等28個民族構成，是一個典型的少數民族聚居區。新西蘭著名作家路易·艾黎稱贊鳳凰為中國最美麗的小城，堪與云南麗江古城、山西平遙古城媲美，有著“北平遙，南鳳凰”的美譽。

鳳凰之美，美在自然

我入住的“樹屋”，顧名思義，乃以樹的形狀建造的屋子，建在南華山半山腰上。山中，資源豐富，山、水、洞，風光無限。南華山林深木茂，翠色千層，著名南社詩人田星六先生作詩贊之：“青山十萬翠煙重，第一南華是主峰。四合松濤去不斷，時來添打寺門鐘。”昔日鳳凰古八景之東嶺迎暉、南華疊翠、奇峰挺秀、山寺晨鐘、蘭徑樵歌皆在南華山。南華山森林公園生態環境優美，珍奇動植物多達100多種，置身山中，空氣新鮮，草木郁蔥，鳥語花香。奇梁洞被譽為華夏第二奇洞，集幽、奇、秀、峻于綿長洞中，可謂奇詭莫測、引人入勝。風光旖旎的屯糧山，山形千姿百態，流瀑萬丈垂紗，給鳳凰增添無窮魅力。

附近的萬名塔，在沱江沙灣北岸，與遐昌閣、虹橋相映成趣。塔用青磚和混合砂漿以及鋼筋混凝土砌筑而成。塔為六方、七級，每層六個翹角，精美秀麗，且懸掛銅制風鈴。塔高20多米，塔面裝飾雅致，塔身挺拔秀麗。遠遠望去，宛若少女亭亭玉立于沱江之畔。一層有楹聯六副，皆為名人所題，或頌或感，風格各異。原縣長吳官林題聯曰：“塔靜梧高凌空引鳳；河清岸曲流水藏蛟”。民主人士田鶴丹亦有題聯：“喜層層凌云高起；恰悠悠在水一方”。塔身映入沱江碧波之中，看上去悠悠晃晃，格外秀氣動人。

著名的烏龍山，距鳳凰古城28公里，它是我所熟悉的電視劇《烏龍山剿匪記》故事發源地，位于湘黔邊界深山峽谷之中。此山由于人跡罕至，至今尚保存著原始生態風貌。山中，有乾山仙柱、坤山玉女洞、夫妻觀景巖、五子峰、烏龍洞、練功臺等諸多風光與奇異怪石、懸崖、石柱、奇峰，以及蜿蜒秀麗的烏巢河峽谷、龍馬瀑布、梯子坎瀑布和烏龍洞清泉。春天，這里到處可見綠葉新生，鳥語花香；夏天，曲徑幽涼，可在巖穴洞府中避暑，在郁郁蔥蔥的高丘林蔭下棲息沐風；秋天，抬頭可見白云悠悠，可在山間小道上采摘紅葉野果、尋覓詩意；冬天，山上莽莽蒼蒼，可以遠眺山石險峰，如遇雪霽天氣，滿天飛雪的爛漫景色更是賞心悅目、美不勝收。據傳，山中有一個叫“百嘯洞”的地方，是四十七軍部隊與土匪打過仗的地方，曾經在洞里探險的人員，據說還發現了廢棄的子彈殼、子彈夾呢。

鳳凰之美，美在珍饈

品嘗鳳凰小吃，涼粉可以有。鳳凰涼粉，有著悠久的歷史。這里的人們都喜歡食用涼粉，不僅因它味美消暑，還因它含有豐富的營養。據《中藥大辭典》載：綠豆涼粉有清熱解毒，治痛疽瘡腫初起，燙傷，跌外傷，并解熱藥及酒食諸毒等功效。鳳凰涼粉和川陜一帶的涼粉有很大不同，它和果凍類似，一般用小碗裝，盛到碗里后，再澆灑上紅糖水、芝麻或者醋：甜甜的，酸酸的，又涼又滑，帶點清香。

離開鳳凰時，我買了一袋姜糖。鳳凰姜糖是本土特產，手工精制而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是鳳凰傳統的休閑食品。主要配料有紅、白砂糖、生姜、芝麻、優質茶油、山泉水等。集香、脆、甜、辣為一體，回味無窮，并有暖胃、防治感冒、止嘔吐、解表、化食、止咳化痰、開胃生津的功效。

血粑鴨子是鳳凰乃至湘西最具特色的地方菜之一，制作時將預先浸泡好的上等糯米裝入碗里，宰殺鴨子時將鴨血倒入碗中與糯米浸泡均勻。等鴨血凝固了再蒸熟，放冷后將血粑切成小方塊，然后用菜油煎熟。待鴨肉煮至九分熟時，再將血粑放入鴨肉里烹煮，并摻以一定的香料，成金黃色即可，鴨子煮血粑既有鴨肉的鮮美味濃，又有血粑的清香軟糯，吃起來口感香濃，食欲大增。

苗家酸湯是苗家人的傳統湯菜。酸菜一般采選蘿卜葉、白菜已開始發黃的葉片，在陰涼處攤擺一兩天，使葉片呈金黃色，然后洗凈、切碎、裝壇，再用滾開的米湯和酸湯曲浸泡并靠近有熱火氣的地方擺放，一天一夜可成，顏色金黃透亮，可涼拌可做湯。做湯時，只需放水倒入部分酸菜，放入豆腐坨，再加上野蔥、少量辣椒等佐料，煮開就可食用。此湯顏色嫩黃，味道清鮮，食之使人增食開胃，強身健體。

苗家菜豆腐，也是鳳凰聞名遐邇的特色菜。做這道菜，先要倒適量冷水入鍋，再將事先用石碓舂細的黃豆粉倒入并拿筷子攪勻，文火煮開后即倒入青菜，稍加攪拌后，加少許酸湯，文火煮至湯水變清，即可放入野蔥、大蒜、辣椒粉末等佐料，燜蓋一陣，便可食用。菜豆腐有細嫩、鮮軟、香濃的特色，加之成本低廉，是鳳凰苗家人日常最喜食用的主菜之一。

苗家酸蘿卜，曾經是鳳凰人餐桌上的主食，原因在于，歷史上鳳凰百姓家境貧寒，經濟拮據，吃不起大魚大肉這些“硬菜”。腌蘿卜因制作簡單，受到鳳凰人的青睞。鳳凰無論男女老幼，文人農民，都愛蘸著鮮紅的辣子汁吃腌蘿卜片、酸蘿卜梗。蘿卜的腌制方法良多，各家自有絕招絕不外傳，做得好的酸中有甜，甜中帶香，再加上辣椒的辣味，這種味道，只能意會，難以言傳。

此外，鳳凰還有苗家米豆腐、湘西椪柑、獼猴桃、湘西板栗、熏臘肉、鳳凰社飯等等，均為湘西特產，它們雖然樸實無華，卻讓你吃了還想吃，可謂唇齒留香，余味綿長。

鳳凰之美，美在人文

聽工作人員龍女士介紹，從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至清光緒元年（1875年），短短36年間，鳳凰就涌現出了提督20人，總兵21人，副將43人，參將31人，游擊73人等三品以上軍官。民國時，鳳凰出中將7人、少將27人。當代以來，鳳凰亦是人才輩出，涌現出一批將軍、高級領導干部、作家、書畫家、工藝美術家。尤其是隨著著名慈善家、教育家熊希齡，著名作家、文物學家沈從文，著名畫家黃永玉的出現，使得鳳凰不僅馳名華夏神州，而且蜚聲海外。

鳳凰的人文景點，夥矣。有沈從文故居和墓地、熊希齡故居、北門城樓、東門城樓、連接兩城樓的城墻、虹橋、萬名塔、文昌閣等。古城有文物古建筑68處，古遺址116處，明清時代特色民居120多棟，各種廟祠館閣30多座，是中國西南現存文物建筑最多的縣份。城內有古色古香石板街道200多條，有美麗的沱江及風情萬種的吊腳樓。鳳凰神鳳文化景區有20多處景點，鳳凰六句陣、鳳凰臺、鳳竹林海、有鳳來儀、鳳緣亭、引鳳橋、百鳥朝鳳、九九神階、神鳳殿、鳳凰座、十八神性圖騰柱、鳳凰紀、醴泉臺、五德門、鳳凰物語、百鳥園、放生臺、乘風棧道、鏘鏘閣、翙翙廊、秋秋樓……沈從文墓地位于沱江畔的聽濤山，其前身是清代曾任欽差大臣、云貴提督的鳳凰籍苗族人田興恕為孝敬其母杜氏修建的花園，名為“杜母園”，也是文人墨客在鳳凰休閑觀光之地。陳氏祖宗泥塑像，乃泥人張傳人張秋潭大師的封世之作，被譽為國家級乃至世界級的泥塑藝術精品。而陳斗南宅院則是《烏龍山剿匪記》《湘西喋血記》《父親的戰爭》《戰士》《拯救女兵司徒慧》《我心飛翔》《湘西往事》等十多部著名影視劇內景拍攝地。說到鳳凰古城，不能不提文昌閣小學。文昌閣小學建于清朝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選址位于湘黔邊陲的鳳凰城南，坐落在南華山森林公園北麓，傳說鳳凰籍青年田興奎東渡日本，留學弘文師范學堂，結識了黃興、秋瑾等人，參加了同盟會。1905年學成歸國，懷抱“振興華夏，重在樹人”的思想，在家鄉鳳凰南華山下創辦“蒙養學堂”（文昌閣小學前身），乃為第一任校長。

朝陽宮，亦稱陳家祠堂，乃鳳凰古城中至今保持最完整的一座近代仿古建筑。祠堂內古戲臺兩側，有副非常著名的對聯：“數尺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千秋人物有賢有愚有神仙”。

朝陽宮位于古城北西側，建于民國四年，由鄉紳陳渠珍之兄陳開炳、陳開藩發動族人捐資所建。1923年，時任湘西巡防各軍統領的陳渠珍將其擴建完善，至此大門、正殿、戲臺、左右包廂、廚房、廁所等14間房屋渾然一體，構成典型的南方四合院，成為陳氏族人聚會看戲或舉行重大活動之場所。整座建筑，重檐青瓦，飛檐翹角，檐下斗拱三層，正脊兩端有鴟吻，正中有彩色葫蘆寶頂，布局對稱合理，堪稱建筑精品。朝陽宮大門為紫紅色磚墻門樓，高8米。大門兩旁鐫有對聯一副：“瑞鳥起蓬蒿翼搏云天高萬里；嘉賓蒞邊隅眼看樓臺總多情”。左右對稱的堆塑山水花鳥浮雕12幅，門樓飛檐翹角，別具特色。面對大廳，是風情濃郁的古戲臺，古戲臺平時多演出古典戲曲，陽戲、儺堂戲、辰河高腔等，鑼鼓絲竹與胡琴燈影中，令人恍若隔世。

鳳凰之美，美在剛柔相濟

鳳凰的人文風格，無疑有其陰柔和柔美的一面。這點，在沈從文先生的筆下，有著突出的表述。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鳳凰和鳳凰人，“生活”在一種沉穩和諧狀態中，既含蓄柔美，又自然天成。鳳凰和鳳凰人，呈現出一種人與自然，物與自我、情與景等的和諧自由統一狀態。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人美，景美，情也美。是那種靜靜的，卻又充滿靈動之氣的美；是那種“空山不見人”“蓮動下漁舟”的靜態美。如此這般，也深深影響了沈從文的寫作風格。他的作品，意境幽美，情真意摯，吸取中國傳統寫意國畫之長，深得中國古典主義藝術之三昧。讀沈從文小說散文，分明可感受到一種風行水上的態勢，一片渙渙然，一種悠悠然，既有自然之美，也有人文之美。此者，清末文學評論家劉熙載謂之為“飛”：“文如云龍霧豹，出沒隱見，變化無方”；“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鳳凰，有一種看不見、說不清的東西，從字里行間飄然而出，如絲如縷，若氣若霧，令人既滿心歡喜，又說不清歡喜者何，所謂“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是也。細細琢磨，這種有滋有味卻無影無蹤的存在，大約便是古人所說的“文氣”了。此處的“文氣”，乃是行文的氣勢，它由語言創造，卻難用語言傳達，乃屬于“不可道”之道，私以為，這也許正是鳳凰和鳳凰人的卓爾不群的風格魅力所在。

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古城，有一種陰柔朦朧之美，這是為廣大讀者所共認的。中國宋代著名山水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有一段高妙的畫論，用以概括鳳凰之美是頗為適合的：“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鳳凰與鳳凰人，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個性與社會、必然與自由，乃是一種和諧的關系。席勒說美是活的形象，這個活的形象，在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形象描述文字中得到了獨特別致的傳達。它看似一種純客觀的敘述，然而卻灌注著寫作者對湘西山水的一片款款深情。陽光、深潭、游魚、青山、翠竹、人家、桃花、酒幅，那種“煙村四五家”的古典和諧氣息氤氳漫漶，歷久不散，給人以豐富的聯想，是一種能讓人感受到人性溫暖的美。

清道光年間，鳳凰的地方武裝——筸軍中，出了一位將領，任浙江處州鎮總兵。這位總兵叫鄭國鴻，上任第二天便領命率筸軍一千二百官兵防守浙江濱海竹山門陣地。與2萬英軍，29艘艦艇對戰，堅守陣地六晝夜。在敵我懸殊的情況下，有人建議鄭國鴻退守，鄭國鴻凜然道：“武臣效命疆場，份也”，始終不肯退讓半步。陣地失陷時，65歲的鄭國鴻多處負傷仍然提劍斬殺英軍，最終全軍一千兩百人，上至總兵下至士兵全部戰死無一人投降。此一戰，讓天下知道了筸軍，更讓天下知道了創建了筸軍的鳳凰。筸軍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走上了中國歷史舞臺，也將鳳凰這個沉寂了千年的古城，第一次展示在世人面前。如本文開頭所提及，筆者參加的這次研討會的對象，是岳立功先生的《湘西三部曲》。該作品揭開了包括鳳凰古城在內的湘西神秘歷史面紗，揭橥和還原鳳凰古城和鳳凰人民血性、豪邁、慘烈、苦痛的歷史真面。歷史上，鳳凰確是湘西“筸軍”的誕生地。筸軍的歷史，是一部活生生的湘西近現代史，折射著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浴火涅槃。《湘西三部曲》是在高度真實的史料基礎上寫成，除了毋庸諱言的文學性以外，更具有高度紀實性和文獻價值。作品將近現代的湘西置于一個宏闊的歷史時空，真實地展示了鳳凰兒女的鐵血柔情。

說千道萬，總歸一句：鳳凰是陰柔的、柔美的，鳳凰也是陽剛的、剛烈的；優美與壯美、細膩與宏大、和諧與沖撞、出世與入世、古典與現代、幽靜與繁鬧——這就是鳳凰古城的精神內核，這就是鳳凰人民的性格組成。

作者簡介：周思明，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獲首屆國際人文社科論文大獎賽佳作獎、紅高粱之約·“回龍吟”杯首屆中國（高密）紅高粱文化散文季推優獎、全國生態文學大賽散文獎等30多項。出版文藝批評著作四部，長篇紀實文學一部。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