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時代是一個高度便捷、高度現象化的時代。新媒介的誕生,對于文學傳播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革命。自媒、融媒、跨界等等,改變了文學既往的景觀呈現和生態結構。當然,新媒介不是對傳統的徹底顛覆,紙媒與網媒構成我們的云下和云上,這種傳播方式多元混融、共存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
但是,新媒介也具有兩面性。便捷和即時或許是好的,其效應和結果卻值得每一位嚴肅寫作者深思、警覺。一個明顯現象是:信息正在浩浩蕩蕩地替代文學,或者說文學已被信息化了。文本被閑置、被架空,常常在云端空轉。傳播是花樣繁多的、熱熱鬧鬧的,其深入人心的有效性卻值得懷疑。在閱讀層面,充滿碎片、閃念和大量中斷的時間,終端癥產生一種新的虛無主義,“泛閱讀”和“淺閱讀”正像病毒一樣流播……跨界傳播的典范鮑勃·迪倫說,一個24小時都是新聞(信息)的世界,就是一座地獄,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而在寫作者這邊,某種產能意識正在逐漸占據上風,因為云端這座糧倉是永遠裝不滿的。產能意識帶來挾迫感和焦慮感,而非自主、自覺的能動,以及耐心、精進、獻身性的創造。自媒體的自我化和狂歡色彩,也只是欲望的無限放大。就像母雞們還沒有長大,云端稍有動靜,便紛紛回窩下蛋。云時代似乎天涯咫尺了,似乎打破了種種界限和壁壘,似乎充滿了沒有交流障礙的“群島上的對話”,但是,新的疏離、冷漠和虛無,正在形成一座座新的“孤島”。
文學不是產能,情感和思想也不可量化。在云時代,更需要一種云下的凝神、虛靜和鎮定。凝視世界,聆聽內心,關切時代和他人,專注文本,投身一次次具體的寫作、一篇篇具體的作品。就拿詩歌來說,據說我們現在每天的詩歌產量已超過一部《全唐詩》了,但這只是數量上的“全唐詩”而已。帕斯曾希望自己寫出一打好詩,里爾克借《馬爾特手記》主人公之口說,要用一生之久去采集真意和精華,最后或許才能寫出十行好詩。《全唐詩》收有張若虛兩首詩,一首是幾乎被遺忘的五言絕句《代答閨夢還》,一首就是被譽為“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對張若虛來說,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夠了。
(沈葦 浙江湖州人,現居杭州,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浙江傳媒學院教授。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