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武是湖北恩施著名苗族詩人,近年來在詩歌創作上成績斐然,已公開出版發行詩集四部,詩集《巴國儷歌》曾榮獲第九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繼2019年出版長篇敘事詩《東方戰神陳連升》之后,楊秀武近來又推出了新作《屏山》,這首600余行的長詩是楊秀武在詩歌藝術探索上的又一次大膽嘗試,也是當代山水詩的一大收獲。該詩以恩施鶴峰縣土司文化名城屏山獨特的地理景觀和自然山水為表,以對屏山數百來年來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淀的尋根為里,表達了詩人對主體生命價值的感悟與哲思;詩歌將移動的空間、流動的時間與永恒的哲思融為一體,建構了一個獨立而完整的詩性空間。
一、地理風景的再發現
屏山位于湖北省恩施州鶴峰縣容美鎮,以其神秘險峻的自然風光和悠久的土司文化被大眾所知。從地理位置上看,屏山處于湘鄂贛武陵腹地“神秘交叉點”的“中國之中”,地勢十分險要,曾是鄂西南著名的古兵寨之一。屏山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特征,山高如屏,暗河密布,溶洞眾多,生態資源極其豐富,自然景觀十分優美,有世界地質奇觀大峽谷,又有“東方仙本那”之美譽……由于群山阻隔,交通極為不便,過去屏山地區遺世獨立,頗為神秘,成為文人墨客避世靜養之勝地。清代顧彩就曾在《容美紀游》中贊曰:“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許奇。”
長詩《屏山》再現了該地區獨特的自然奇觀和優美的山水風物。作者曾擔任鶴峰縣旅游局局長,對屏山當地的地理景觀一定不陌生,然而詩歌卻從旁觀者視角進入,試圖完成對屏山風景的再發現。“把中國地圖打開/再橫折,直折/就站在神秘的折疊點上”,可見在中國版圖上,屏山處于正中的位置。對于屏山獨特地質形態的由來,作者并未從神話、民間傳說等想象中調取資源,而是從造山運動來解釋,“當年造山運動/鋪天蓋地的粉末/現在叫云海”,在詩人看來,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了屏山的奇山異景。“也許是那一次的天崩地裂/讓所有的生命流干了血/無論怎么看,白色的云海/像人世瞬間即逝的骨灰。”如同神跡降臨,開辟出恩施這一片高原上的秘境,天崩地裂,驚心動魄,大海退去,高山顯拔,白色的云海覆蓋在群山之上。直到容美土司時代,這一片隔絕的土地才走進人們的視野。
之后,詩人以一個導覽者角色,由遠及近,由外而內,逐一介紹了屏山萬全洞、小昆侖、紫云宮、萬人洞、茶園、老街、青鳳峽等景點。詩歌善于運用各種宏大的意象,展開浪漫大膽的想象,用比喻、擬人、夸張等藝術手法,突出屏山風景之險峻優美,如人間仙境。例如把屏山比作漂浮在云海之上的一艘“船”;把萬全洞比作“船上的一扇窗口/吞吐著窗外一只漆黑的巨雕”;把鶴峰境內小昆侖山比作“放在船上的酒壺”;寫茶山的景色“眼前的茶壟,像士兵的整齊列隊/戴著大紅花的牛/從石頭孔里,肚臍一樣伸出來/牛頭落地,眼睛里布滿/滿足且興奮的光芒”;寫青鳳峽天坑的云罡天梯,“現在把它橫擱在絕壁上了/我像個叛逆者/豎著走”;寫青鳳峽游覽時的場景,“木船浮在水面上/人坐在船上/色彩斑斕的水里/珊瑚海膽的化石上/船的影子/被丟下影子的東西融化了”……跟隨詩人的視角,我們幾乎能夠身臨其境飽覽屏山大峽谷的山之奇、水之秀、崖之險,詩歌通過文字優美的描畫與再現,表達了對風景由衷的熱愛與贊美。
從藝術技巧上來看,《屏山》也別具匠心,通過外聚焦的抒情主人公視角,將風景“陌生化”,以表現“新奇之美”。由此,地理風景的發現,既是寫實,也是一種再造,抒情主人公“我”以一個“闖入者”形象,在屏山游走,時而“像進入海的統治”,時而“俯視溇水,看見雕”,或者“在酒壺蓋上行走/如走在《田氏一家言》”,又或者“與一位老者/像兩只山鳥/因此往北飛/棲息于圖書館……”“我”在歷史與現實之中往返穿梭,使自然山水附著以主觀之色彩,呈現出虛實相生的意義空間。
二、民族歷史的尋根
楊秀武詩歌的另一大特點是對鄂西民族歷史與文化的挖掘和呈現。作為土生土長的恩施苗族人,楊秀武對鄂西民族文化有著深深的依戀,他在文學書寫上一直自覺地從多民族文化中汲取養分,他前期的詩歌中也出現了大量少數民族自然風物、神話傳說、風俗儀式等文化符號。在《屏山》中,詩人一方面以空間轉換為緯對屏山自然風光進行書寫;另一方面又以時間為經對鄂西民族的歷史變遷進行鉤沉,書寫了漫長歷史中鄂西少數民族與漢民族友好往來,為維護國家安全與民族大義挺身而出的英雄史詩。
歷史上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在鄂西地區統治時間長達400多年,期間擁戴“華夏中心”與“王朝正朔”,積極學習漢民族的禮制、文化、先進技術,通過文化交流、商貿往來等方式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容美土司統治的核心區域就位于鶴峰縣容美鎮,在屏山地區留下了爵府、衙署、戲樓、洞府等建筑遺址。因此,屏山的山水風光,自然而然引發出歷史記憶的尋驛,作者以“尋根”為己任,在詩歌中以“《田氏一家言》”“《桃花扇》”“《容美紀游》”等文化符號為“尋根”的線索。首先是《田氏一家言》,這十二卷本的詩文匯編,成書于康熙年間(1679),匯集了五個朝代、九位作家的詩文,其文采華美和厚重如“昆侖山上的積雪”;其次是《桃花扇》,查閱文獻可知,康熙三十九年(1700),著名戲劇家孔尚任的《桃花扇》在京城上演后,旋即被禁演,孔尚任也被罷官去職。而容美田氏家族卻十分鐘愛漢族戲劇,田舜年親自參與改編《桃花扇》,在屏山修建戲臺,使《桃花扇》在此大放異彩。“土司王揮毫潑墨”,留下了“山高水長,億萬斯年”八個大字,這一石刻保存至今并見證了容美土司戲曲文化的輝煌及土漢文化交流的歷史。同時期,還有一位漢人顧彩,被作者稱為“最大的詩人,戲劇家和旅行家”,他應田舜年之邀于1704年訪游容美五個月有余,后撰寫《容美記游》為田氏家族留下了寶貴的史料。除此之外,恩施獨特的地理環境適宜茶葉種植,因此“茶”也成為土漢少數民族交流的方式之一,歷史上田氏家族開辟茶馬運輸通道,將容美出產的茶葉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原,進行銷售,拓展了貿易的交流。
除了文化上的友好交往、“詩詞唱和”,及貿易往來外,容美田氏家族在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積極響應朝廷的軍事征調,會同漢族軍民一道抗倭平叛,征戰沙場,維護國家安全與民族團結。歷史記載,田世爵與田九霄、田九龍父子率領容美子弟轉戰浙江嵊縣等地,與漢族軍民并肩作戰長達兩年,榮立“東南第一功”。《屏山》回顧了這一段浴血奮戰的歷史:“練兵場上的血誓/腥味的氣壓重過一切……船上練出來的士兵/怕什么海戰呢/倭寇的克星/像隕石雨從天而降……抗倭第一功的容美土司/謝絕了朝廷的獎賞/朝廷問,要什么給什么/土司說,只要青鳳峽的水/它能洗清,容美練兵不是謀反。”
到了清代,鴉片戰爭爆發,國家面臨危難,鶴峰鄔陽關出生的民族英雄陳連升義無反顧奔赴前線,“作為三江協副將/鎮守沙角炮臺”,像一只猛虎,英勇作戰,父子二人皆壯烈殉國。詩歌以側面烘托的方式對“東方戰神”陳連升的英雄形象進行了禮贊:一是敵人對其極為尊重,“陳連升倒在甲板上時/侵略軍脫帽,高喊/戰神!戰神!東方的戰神/向空中打出21響開發炮彈”;二是陳連升的坐騎“黃驃馬”,追隨主人,“當了俘虜/望著屏山這個方向/前蹄雙跪/絕食而亡/變成殺牛石旁邊/那道黃色的淺丘”。
近現代歷史上,屏山也是著名的革命根據地,留下了各族人民團結斗爭和流血犧牲的事跡。國民革命期間,這里建有老街兵工廠,孕育了革命的火種。后來屏山成為湘鄂邊革命根據地鶴峰蘇區的核心區域之一,賀龍親上屏山,選址萬全洞附近的舊街,建立了湘鄂邊蘇區紅軍醫院,詩中寫道:“這是一段血流成河的歷史/這是一條/出了三千多英雄/不出一個將軍的老街。”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血脈,也是作家的精神原鄉,鄂西美麗的自然景觀是文明的奇跡,獨特的自然景觀和生活環境,鑄造了鄂西少數民族人民強悍、能文尚武、多情重義、英勇善戰的民族集體性格。作者通過對鄂西歷史變遷和民族精神文化的尋根,透露出自覺的民族意識和民族身份認同,對鄂西少數民族長期以來與漢民族交往交流、文明互鑒的歷史,尤其是其中蘊含的愛國主義精神進行了高度的肯定和贊美。
三、生命價值的哲思
《屏山》通過山水自然的書寫和歷史文化尋根,其深層意蘊是表現詩人對生命價值的哲學思考,對自我生命意義的尋找和重建。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山水自然常常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在現實世界中“不達”的人常常以重返自然的方式,超脫自然,從而獲得精神的撫慰,自然也成為人類重建詩意棲息的家園。在《屏山》中,接續了古典山水詩睹物思情,借景生情的創作方法,詩人也試圖以一種“復歸自然”的方式,重建個體價值和精神家園。
詩歌前后章節明顯呈現出情感的變化過程,第二小節寫道:“今生,我在這條船上尋根/與詩歌為伴/穿透人世間所有的灰塵。”詩人吐露出希望與詩歌為伴,尋找人生價值的渴望。第五小節,在虛構與容美土司相遇后,有這樣一段話:“我現在總在算賬/人的一生/除去這一月/所有的時光都到哪兒去了……不再去思考殘缺的小我/觀察小昆侖的沉默與屈身/研究石柱的皺紋與風骨……”詩人喟嘆時間的流逝,感嘆人生之有限,因此要把有限的小我放置于更加廣闊的自然和時空中,追尋價值實現。在老街,“那些為我鋪灑的陽光/莫名安慰我/一個卑微如塵埃的東西/并不是輕而易舉被安慰的人”,流露出渴望被安慰的情緒。第十節,詩人在完成了對屏山紅色文化的挖掘后,回到現實,從壯闊的自然山水中汲取了新的力量,用一系列的排比抒發自己的感悟,將自己的生命刻度與青鳳水相類比, “我知道自己的刻度/兒子、父親、爺爺、太爺……/我知道青鳳水的刻度/澧水、洞庭、長江、東海……”同時,詩人還呼喚“當你對自己的刻度/浮躁了,迷失了,抑郁了/不要緊,到七丈五”“七丈五/一個學會感恩的地方/一個學會知足的地方/一個學會知趣的地方一個能把人字寫好的地方”……可見,詩人在經歷了抽象的哲思后獲得了精神的超越,獲得了重建人生價值的動力。
楊秀武有大量的詩歌書寫故鄉親情,以細膩的情感歌頌自己的父母,親人的離去也給詩人留下了巨大的情感創傷。在《屏山》中,自然山水與文化滋養也使詩人的心靈得到了治愈,“父親用炊煙縫合母親的傷口/我們一家人在炊煙里/像大海里的魚……人生的/歷史的/過眼云煙”。
最后,詩人從云罡天梯來到青鳳峽,“戰栗的,盈晶的,粼閃不止”的湖面像“一片樹葉”,在這里,“我想回到沒有影子的生活中/不是逃避陽光,陰暗/以及自己的行為”,目睹經歷了滄海桑田的渡口,無論被時間拋棄的老人,還是死守渡口的年輕人,都會經歷“擱淺和被擱淺”,人生就是這樣,會經歷迷茫,委屈,忍受,焦灼,最終變成萬有引力,世間的我們都是過客。
至此,自然風景與歷史文化形成了一個圓融和諧的世外桃源,在與自然之景和歷史之境互相對話的過程中,作家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得到了靈魂的撫慰,也由此升華出了對人生、對死亡的超越。
梁紅敏 江漢大學人文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 蔣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