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20級學生。
(一)
陳二總說,他的父親,是一場凍結的雨。
陳子塘,南方小鎮里的村子。
村里的景況,土屋子戶戶緊挨,風徑直從村的這頭吹到那頭,沒有拐彎。
即便陳子塘不時有雨季,可人也見著,陳老漢不僅沒跟他兒子說得像死了一樣,還連帶一家七口活得好好的,雖然那也僅是活著。
滿載饑餓的年代,村里人都難得吃上飽飯。自陳二記事起,吃飯成為一種使命,來自胃部的空虛充分展現人類作為動物的局限與窘迫。所幸陳二作為家中老四,總得到兄長們的謙讓,餓不著肚子,這得益于陳老漢堅決的家規。
每到飯點,陳家的母親領著五個孩子端端正正地圍在搖搖晃晃的木桌子旁,桌上擺一面盆大小的碗,盛著清澈見底的小米粥,木筷立粥如漂水。春夏秋冬通透的墻壁漏入夏至稍溫熱的風,十只眼睛便盯著粥中浮動的筷子不放,這幾乎已經成為陳老漢家吃飯前的儀式。此時,母親往往低著頭,彎曲的脊柱在空氣中形成詭異的弧度,垂下的眼神不知放置何處,發出與她體型不相稱的沙啞而高亢的聲音:
“陳央水,吃飯啦!”
事實上風都擋不住的墻壁,哪里值得如此隆重而熱烈地吆喝,只不過是陳老漢作為一家之主威嚴的附和罷了。那時,陳二從來不明白他那省吃儉用的母親是從何處發出那種令人惶恐的聲音。而陳老漢一般不會輕易在前兩聲中做出任何反應,直到震耳欲聾的第三聲,相隔一墻一門,他才心滿意足地瞇著眼睛從家中唯一一把藤椅上緩緩支起身子,回首,拾著蒲扇,不緊不慢地回應道:
“曉得咯,莫叫咯。”
陳二瞧見他的父親從椅子上起身,年過半百的父親是半丈許的身材,皮膚因常年的暴曬與重農活的勞累而呈現出黝黑緊實的狀態,兩只臂膀青筋如虬龍盤節,光斑透過木窗打在父親陰影中的輪廓上,猶如一尊雕像,陳二感到一種異樣的莊嚴。
陳二注視著他的父親緩緩靠近的過程,這幅光景讓陳二不可抑制地想起陳子塘夏季的傍晚,血紅的霞光中日月短暫地同存,陰影不均勻地沉降在錯落的屋檐下,不遠處是同齡人的吵鬧與田地飛鳥交雜的聲音。就在這樣的畫面里,在竭盡的日落下,陳二長久地倚在自家的雙開木門前,邊讀書邊盼望父親農忙后歸來的身影,誠惶誠恐,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輕薄的陰影籠罩著氤氳的時間,陳二分不清。
由于父親的歸來意味著食物與休憩,或許還有其他意義,這是每日陳二期盼的時光。
望眼欲穿間,他一旦望見陰影中屬于父親的身影,便會收拾起東西慌忙躥入屋內,裝作無所事事的模樣,直至父親推開家門才松下一口氣。
陳二回到現實,父親已經落座。
他環顧一周,當然抓不住孩子們滯留在近涼的粥盆里的目光,輕咳一聲,母親和孩子們會意,坐直身體。
陳老漢抬起反撐在大腿上的雙手,在自己碗中倒入不過僅僅蓋住碗底的稀粥便止:
“每一頓飯都不容易啊,你們大的要讓著小的,小的還要長身體。”
這或許是年僅十歲的陳二一天中為數不多能夠感受到父愛的時刻。
為此,他不知所措。
稍頓。
“吃飯吧。”
話音未落,孩子們終于才能動手,直到母親看著空碗,盆中稀粥一滴不剩,老大作為大姐總自發勻給母親一些,弟弟妹妹們也跟隨大哥的動作,這樣一頓飯才在儀式中開始。
食間,七人沉默不語,夏風從耳邊拂過,帶過家人們吞咽的聲音,陳二仍沉浸在十年如一日的誠惶誠恐中望著碗中糧食而不能動手。
陳老漢默然瞟過他的小兒子,沒有作聲。
直到其他人都放下碗筷,陳二還在發呆。
沉默中,陳老漢起身,居高臨下望向他的小兒子有兩個旋的頭頂,壓低喉嚨:
“為什么不吃?”
小兒子還是保持著低頭的姿態,沒有作聲。
如果此時陳老漢愿意蹲下身去看他兒子的臉龐,他會看見兒子莫名其妙的表情。
陳子塘寂靜悶熱的夏季午后,沒有雨水。門外一只不諳世事的鳥飛過。
陳二立即故意被身后飛鳥的聲音吸引注意力,興致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他父親無法容忍的,陳老漢氣急敗壞地喊叫陳二: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小兒子知道害怕,但為對抗的感覺感到驕傲與興奮。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著屋外,告訴他父親: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陳老漢毫不平整的眼角似抽搐了一下,就那么地站著,風保持飄蕩的期間。隨后,毫無預兆地,父親怒不可遏,粗壯的巴掌捶向凸凹不平的桌面。
一聲沉悶的巨響。
小兒子幾乎是在聲音爆炸的瞬間全身迸發出劇烈的顫抖,眼中立即充滿了霧氣。
母親見狀立即雙手扯住他暴怒丈夫的胳膊。
“算啦,兒還小,算啦。”
老大老二老三站在老四身邊,最小僅六歲的妹妹躲在一旁。
又一陣劇烈的沉默間,夏至的風再次從語言的間隙吹到不遠處的田野。
陳老漢攥起通紅的手掌,眼神沒有離開過他兒子。
“唉——”
一聲拉長的嘆息。
“把飯吃了。”
留下語言,陳老漢便轉身回了屋。
陳二保持著呆立的狀態,眼中的霧水讓他看不清手中的小碗。
心中卻有一股隱隱跳脫的沖突。
多年以后,陳二無法停止回望,那個父親怒不可遏的夏至午后,陽光越過三角屋檐灑向陳二雙手捧著的搪瓷碗,潮濕悶熱的風吹過透明的小米粥,拂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麥子清香,遠處田地小麥熟透,一片金黃,陽光明媚。
內心空空蕩蕩,六月的天空晴朗無比。
那是1979年的夏至,那充滿希望的日子,陳二剛好十歲。
(二)
不知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陳二逢人便與人說,他的父親,是一場凍結的雨。
為此,陳老漢傷透了腦筋,家人們輪番上陣,就連家中最小的孩子——十一歲的妹妹,也踮起腳扯著哥哥的衣袖,眼巴巴地問:
“哥,咱爹真的可以要老天爺下雨嗎?”
“好久沒下雨啦,哥。”
“你不是最喜歡下雨嘛,哥,你怎么不理我呀。”
“快叫爹給老天爺說聲就下雨啦!”
陳二拍了拍妹妹的小腦袋,沒有作聲,從來都是。
去上學吧。
陳二沒有顧及妹妹注視的眼神,繼續牽著她向學校走著。
村里的小學和初中并在一塊,一進學校大門,一些在灣里會偶爾遇見的小幾歲的孩子們簇擁在一起,向陳二迎來,大聲嘲弄道:
“陳二,你是撿來的!”
“你爹要被你氣死啦!”
妹妹見狀,扯著稚嫩的嗓音喊道:
“我瞧不起你們!”
隨后不再理會他們的喊叫。
小男孩們為這樣的回復笑作一團,而后鳥獸散地跑開了。
陳二自始至終保持著慣性的沉默,即便這樣的事情并非首次發生了。牽著妹妹的手,具有不解與憤怒的形狀。經歷了片刻猶豫,也只是再次拍了拍妹妹的后腦勺。
未及手掌落下,妹妹便掙脫開。
“哼!膽小鬼!”
話音未落,妹妹便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教室,留下陳二一人。
望著妹妹離去的身影,陳二想起來的是某一個夏天。
與妹妹一般大的時候,上學的路上,撞見父親用架子車拉石頭,陳二與幾個讀小學的伙伴,自發地去幫忙,他們順著湍急的溱水河左岸大堤走了三四公里,終于走到了父親他們的架子車隊。
車隊席地坐在樹蔭下休息。
陳二看著其中絕大部分人各自買了蜜棗充饑,而父親雙臂低垂,兩手空空。
夏季幾乎穿透樹蔭的烈陽蒸干了大地的水分,草鞋下的土路熱得發燙,而溱水河流的水氣沿著熱浪漫延,八月份的河堤悶熱異常,一條黃狗伏在路邊,不知死活。
蟬鳴驟起,陳二在離父親丈余處席地而坐。不知從哪掏出兩顆蜜棗遞給他,隨后點燃一根小拇指粗細的手卷煙,嗆鼻的煙氣,在陳二眼前恒久而氤氳地上升。吸煙的間隙,父親看著他,有時候就像沒有看著一樣。
陳二異常懷念,刺鼻而特殊的煙味,不絕于耳的蟬鳴,是父親留給他最深的感官印象。
他并非抵觸父愛沉默的溫情,只不過那種感覺常常使他感到愧疚,如坐針氈。
就是在這樣的場合中,陳二總想要說些什么,張開嘴,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河灘上的鸕鶿。
而陳二為父親幫忙所付出的代價是課堂的遲到,陳二低著頭,在班主任的注視中,走向自己的座位。
夜里,炙熱暫時褪去些許,陳老漢在煤油燈下,教陳二在學校沒學到的珠算減法:一退一還九,六去一還四……
休息的間隙,母親將晚飯做好了,陳老漢破天荒地沒有舉行例行的儀式,晚飯中也破天荒地出現了面條,即便少得可憐。父親與母親把干的面條全部都撈給五個孩子,兩人就只喝剩下的面湯,稀得比粥還清澈的面湯難以稱得上湯,是水。
整個夏天沒有下雨。
陳二無比清晰地記得,越過窗欞,他看見父親捧著碗坐在老屋院子門口的條石上,夕陽為父親的背影著了一層捉摸不透的顏色。干了一天重體力農活的父親,在沒有歇息的蟬鳴中連喝了兩大碗面湯,一根面條都沒有,連筷子也沒有拿。
(三)
又是一年夏至。
十八歲的陳二,站在雨中的麥子地,回首向家的方向望去,麥壟縱橫。
那一刻,他想,他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陳子塘了。
1987年夏至的八天前。
陳二的父親在一場意外中走了,溱水河的河流直接吞噬了父親的一切——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死沒有直接來到陳老漢身上,它是通過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找到他的。當陳老漢正在午后的淺灘乘涼時,幾個男孩在灘上追逐。為了對抗夏天未至卻已高昂的溫度,其中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以年齡的倨傲離開了淺灘,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著便是一瞬間踩空淹沒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掙扎發出了呼喊聲,呼喊聲斷送了陳二的父親。
事情發生時,堤上的人看見,那孩子在水流中掙扎,陳老漢順流向那孩子游去,一把將其橫抱住,夾在腋窩間,隨即逆流而上,那孩子由于慌亂雙腳沒有停止過踢蹬。就在二人即將觸碰到淺灘時,那孩子掙脫出了陳老漢的臂膀,一腳正中在他的胸膛中央,使陳老漢再也沒能接近河岸,他隨即淹沒在水流中。當那孩子趴在淺灘上瘋狂喘息并干嘔不止時,陳老漢最后一次從水中掙扎著露出頭來,沒有呼喊,睜大雙眼直視春末夏初耀眼的太陽,持續了好幾秒鐘,直到他被最終淹沒。
往后的事情陳二無法繼續回憶了,只是記得,那天從班主任口中得知父親意外去世的消息,并沒有想象中的巨大悲痛襲來,取而代之的是意外的平靜,如同那個無法分辨的夏至午后。
聽過班主任表示的哀悼后,陳二獲許提前離校。沿路沒有碰見那幫一直捉弄他的小男孩們。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因為父親舍命相救的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去堤口的路異常漫長,大概是由于難耐而反常的高溫,路上除了架子車隊以外幾乎沒有行人,陳二看見赤膊推著架子車的熟悉面孔一個個將他超越,他們的眼神難以在陳二身上停留,每一個都是那樣的閃爍。陳二望見他們大地顏色的脊背,他無法確定那時是否聯想起了父親的背影。
隨后的事情愈發模糊,唯一清晰的場景卻如同剪影畫般長久地存在于陳二的腦海中——陳二佇立于河流沖刷形成的淺灘,睡著的父親保持著始終如一的沉默,只是意外地沒有聽見蟬鳴。寂靜的下午三時八分零七秒,有些東西與汗水一樣難以抑制。
后來的事情大概是那個孩子的家人湊齊了陳老漢后事的所有開銷,家里幾乎所有東西全都賣掉了,換成了糧票肉票送到了陳二的家里,交換的條件便是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責任,而母親則做了沉默的選擇。
母親的孩子們同樣沉默。
七天里,陳二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父親的喪事結束,沒等到夏至那天,陳子塘下起了久違的大雨,如同那不祥的預言。
那天夜里,陳二躺在本屬于父親的床上,想起父親無盡的獨白,想起飛過頭頂的鳥,想起蟬鳴與煙味交融的日子,想起無數個日落里父親沉默的背影,就感到一陣久違的陣痛,而這種痛苦卻能使陳二安睡。
一夜,雨沒有停歇,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陳二起得很早,抓起布兜,在家人的熟睡中離去。
又是一年夏至。
十八歲的陳二,站在雨中的麥子地,回首向家的方向望去,麥壟縱橫。
陳子塘的雨愈下愈大,陳二站在雨中的麥子地,闃無一人。
雨水瓢潑的聲音里,凝視的視線中,雨幕勾勒出似有若無的男人輪廓。
收割完畢的麥田空如夜垠,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評論:作為一名“00”后大學生,賽燁的《凍雨》融合了鄉土敘事、親情書寫與死亡書寫,有著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凍雨》根植于個體現實經驗及生命體驗,在冷靜的陳述中揭示了親情包含的諸多內涵:既有代際沖突導致的“父子隔膜”,也有失去親人后對父愛的無限追懷。“雨”的意象貫穿小說始終,預示著生離死別的哀愁,讓整篇小說帶著淡淡的、恬靜的感傷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