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克 一級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出版《楊克的詩》《有關與無關》《我說出了風的形狀》《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等十二部中文詩集、四部散文隨筆集、一部文集以及八種外語詩集。
我可能是中國最早一批丟失“故鄉”的人之一,中國許多作家,出生在一個具體的村子,至今相當一部分人,寫小說都有一個真實的地域或虛構的鄉村為背景,比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而我出生在一個礦區,當時行政上并不屬于地方管轄。后來變動,也無非跟隨家長去了一個個不同的“單位”。
隨著中國當今城市化進程,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與“移民潮”“南漂”“北漂”甚至漂洋過海的人精神上息息相通,以后的中國文學,或者寫作背景發生大變換也說不定。我一個詩友,很多年前出版過一本書《中國單位制度》,世界上只有中國,除了公務員部門,還有眾多的事業企業“單位”,如學校、報社、醫院、工廠、圖書館等等。不僅我這樣當年所在的礦山衰敗之后回不去了,那些曾經歸屬十分興盛的單位的人,如果他們的子女長大之后去了外地生活,一旦返回故地,也沒有幾個認識的人,因為“單位”早就換了幾茬員工了。
同樣,今天兩個人在東莞打工,居住下來,生兒育女。可子女長大了,出外謀生,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一個個工廠“探親訪友”。隨著城市化進程,這樣的趨勢將是常態,90后,00后,越來越多的人將不再出生和生活在祖輩的村子。
由此產生一個問題,很多詩人,特別是來了廣東20年以上的詩人,還不斷寫詩懷念故鄉,批判城市,把鄉村寫得像烏托邦似的溫馨。我幾年前就說過,我小時候的經歷,十年動亂時期,農村對比如“出身不好”的人的惡待,勝于城市工礦。今天,假如發生一件極端惡劣事件,大多也是在鄉村而不是在城市,城市畢竟文明更為進步。
我出生前母親就是小學校長,父親教書也寫點東西,好像在地市級的報紙上發表過“豆腐塊”詩文。他在寫長篇小說的時候,我要去找他,都不能在旁邊吵擾。但他的長篇還沒出版,“文革”就來了,沒有出版的書也被批判了,所以家里面是不贊同我寫作的。并且在那個時代,工人是中國社會的中堅力量,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們小時候都想做一個工人,那就是最好的理想了。
比較小的時候并沒有想過走上文學這條路。當然讀過唐詩宋詞、千家詩,還有普希金、雪萊、歌德的作品,三年級前我就囫圇吞棗看過中國古典文學,《水滸傳》《西游記》覺得好看,《三國演義》《紅樓夢》不太明白,總之屬于似懂非懂不求甚解的閱讀。但才小學三年級就開始經歷“文革”,絕大多數藏書都被封起來了。
那時候家里面也沒有什么書了,都說是“封資修”,被清走或者被燒掉了,所以家里面只剩兩本書——一本是魯迅的《故事新編》,重寫古代故事的;還有一本是另一個作家的《普通勞動者》,寫紅軍短故事。這兩本書我都反反復復看了不下十幾二十遍。
不過當時學校資料室、圖書室窗口是破的,也不怎么上課了,于是我就自己爬進去,一直在里面看,也看了不少,包括《今古奇觀》這些社會上不太見到的書籍。有些書封面爛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書,好多年后才明白看過的那本是什么書。
我模糊記得,有一本法國小說好像叫《苦兒流浪記》,主人公有一只狗,叫卡皮。后來我養了一只土狗,也起了這個名字。還記住了貌似是歌德小說形容美女的句子:她美麗得可怕。翻閱過《浮士德》和但丁的《神曲》,知道這書很偉大,可讀得糊涂。那時最喜歡的還是《少年維特之煩惱》里“青年男子哪個不善鐘情,妙齡少女哪個不善懷春”的序詩。
客觀地講,我們這一代人在恢復高考前并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盡管表面上我們也從小學念到高中,可有幾年都沒有語文、數學課本,都是讀論教育革命的語錄。我的上學經歷現在聽來幾乎是天方夜譚,后無來者。比如我們是三屆小學生同一年上初中,因為我是當年最后一屆六年級學生,我們之后改五年制了,前一屆停課一年。這樣全中國我們這屆跟前一屆和后面改五年的同時變成初一學生。而多年后恢復高考,77級、78級都是1978年入學,同一年畢業,且1966年到1978年13屆高中生同一批高考,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幾,很多人都沒有復習就考試了。我20歲出頭,當年全國都一樣,大的同學32歲,小的同學16歲。估計全世界之前、之后都極少有這樣的上學經歷。
1980年我最早看到的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西方現代派作品選》,第一首有印象的詩就是里爾克的《豹》。從此才接觸西方現代主義作品,那年頭從弗洛伊德到薩特存在主義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人們普遍瘋狂閱讀。
我們20世紀80年代以前能接觸的都是西方的古典文學,比如雨果的《悲慘世界》,很早就有了譯著。但是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比如《變形記》《等待戈多》《在路上》《麥田守望者》,在之前聽都沒聽說過。而且因教育經歷的殘缺,我說我們是野蠻生長。
但中國人的文學啟蒙,并非全部來自書本。幾年前在日本城西大學,詩人們做了文學的童年主題發言,我當時就大致說了這個意思。
如同有的作家最早的文學教育來自外婆講的故事,或者村頭大樹下老人的“擺古”,我幼年時的詩歌教育近似于來自“民間傳說”。父親是鄉村中的讀書人,盡管后來走出了農村,他的文化背景屬于鄉野,他傳授給我的,與其說是詩歌,不如說是關于詩歌的故事,也就是一代代農民在村頭大樹下的講古,不少是張冠李戴,道聽途說,子虛烏有。我至今還記得好些。
比如據說這是一首乾隆皇帝寫的詩:廬山竹影幾千秋,云鎖高峰水自流……其實這首《乾隆下江南》中的詩出自朱元璋。再比如秦少游嘲笑蘇東坡的妹妹蘇小妹額門太凸的詩句:“人離門前三兩步,額頭已到畫堂中。”又說一個人雨天投宿,見墻上寫著:“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他非要住下,如此斷句:“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還可以把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讀成詞:“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還有算命先生與中醫郎中互相以詩嘲笑對方:“風水大師本姓潘,拿個羅盤滿山鉆,天下龍脈都知曉,我問你家有幾代官?”另一個回答:“郎中先生本姓蔡,點點草草當藥賣,人間百病都治好,我問你太公還在不在?”諸如此類。使我對詩的諧趣、押韻、節奏、格律,有了最初的印象和了解。
雖然這些民間故事沒有那么準確和考究,可能朝代或者人物都對不上,實際上對我們這一代人還是有所滋養的,只是沒有系統地學習古典文學而已。
我個人在上世紀70年代還有一些閱讀,其他大多數人可能沒有讀過多少書,當然手抄本好些人看過。我少年時期讀過一批蘇聯“解凍”文學作品,類似于后來中國的“傷痕”文學。當時中國出版了“黃皮書”“灰皮書”,所謂供批判用的“內部讀物”,但社會上人們看不到,故而也無法真的去批判。
很多這類讀物,是高級干部才有的。我一個忘年交的父母是老紅軍,所以他家有,借給我看。諸如《葉爾紹夫兄弟》等小說和回憶錄,這些書從1972年起又繼續出版,到1980年,先后出版了兩百多種。所以“朦朧詩人”盡管不像“第三代”那樣后來參加高考,他們青少年時代的閱讀也并不那么缺乏,因為他們大多數出身于干部家庭,他們看過蘇聯批判現實主義和西方現代主義的好些作品。現在很難解釋,為什么“文革”后期中國竟然內部出版了數百種外國文史哲書籍,且都是所謂“有問題”的書。
從1980年起,文學風向就開始發生改變。首先,在那個時候可以讀到西方現代派作品了。其次,當時已經出現朦朧詩。討論到朦朧詩的第一個會議叫“南寧會議”,開會的謝冕、孫紹振等還是青年教師。當然我沒有資格參加會議,是去幫忙錄音的學生,老詩人公劉談顧城八首詩的文章,就是我整理的。
另外,那個時候我們回家,父親就說我家是萬元戶了,我們聽了很是激動。
改革開放了,很多人內心都是充滿激情的。當時幾個一起寫作的年輕人,一個是林白,她主要寫女性主義小說,已是非常出名的作家。前不久我碰到她,她說她查看筆記本,上面日記經常到我家來吃飯。因為我們那個時候就在南寧,我在《廣西文學》工作,人們不太上得起館子吃飯,都是到家里蹭飯。還有梅帥元、張仁勝,幾個人天天串一起的,不過他們兩個后來改寫商演劇本了,做的是“印象劉三姐”“印象西湖”這些,中國很多大的旅游景點的實景演出都是他們做的,導演是張藝謀,出品人是梅帥元。
1985年,我剛當編輯的第一個月,就發了西川他們的處女作。幾個月后,我就跑去組稿,先從廣西跑到貴州,見辦《山花》雜志辦得不錯的何銳等人。接著,我從貴州去成都。當時火車很少,都沒有賣去成都的票,連硬座票都買不到,更不用說臥鋪了。于是,我就拿了一本《青年文學》,進車站跟列車員說這上面的詩是我寫的,他們就讓我坐到餐車里面去了,說我是詩人,所以讓我在里面睡覺吃飯。
到了四川,在四川大學碰到趙野,半夜三更的,他們一幫年輕人說要搞第三代詩歌運動,像個小團伙一樣,躲在黑屋子里面討論詩歌,還認識了吉狄馬加和葉延濱等詩人。他們也在成都,也剛剛到編輯部,甚至還不是正式編制。
然后去重慶,再從重慶坐船,上了船就碰到一個懷孕的女子,她是去出差的。我說我是個詩人,她就問我去哪里,我說我要去廬山,結果到了武漢以后,她還把她先生的毛衣拿給我,讓我穿去廬山。后來去買船票,碰到一個從發達地區來西南搞軍工(三線建設)的人,要去看她女兒,我說我是寫詩的,要買票,于是她在前面排隊也幫我弄了一張票,到九江,再從那里上的廬山。
一路上可以認識形形色色的人。比如在去廬山的過程中,你說你是寫詩的,大家就都對你挺好的。
北島他們去成都參加《星星》詩刊十大青年詩人頒獎,其實當時也沒有那么“明星化”,只是在某個地方、某些場合,舉辦某些活動的時候才會凸顯。當時大多數地方聽說某個有名的詩人來了,也沒有到萬人空巷的程度,但確實是挺受尊重的。比如來了個朦朧詩人——王小妮,當地熱心讀者都可以開車帶她在南寧四處跑。大多數詩會,包括顧城、王小妮他們都參加的,也都是兩百人左右。
我和那些詩人們都比較熟悉。我1983年的時候就認識王小妮了,她那時候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工作,我被分在廣西文聯,她來廣西的時候我還陪她去過電影廠。當時跟她去廣西電影廠看張藝謀,他們拍了《一個和八個》,張藝謀是攝影師,張軍釗是導演,陳凱歌去北京找人跟電影局說情,關于電影的某個情節的修改。等于說第五代導演(以張藝謀、陳凱歌、張軍釗等為代表的,1980年代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導演)的電影還沒有上映,我們就已經和他們見過面了。
這些放到現在是不可能了,現在的娛樂方式更多了,大家都只是生活中的一個人,不能當明星來比了,但那個年代,你是作家、詩人就好像你是李嘉誠、比爾·蓋茨那樣。當然這只是打個比方,也沒有那么高的身份,但是在很多方面人家都還是尊重你,愿意給予幫忙和支持的。
因為上世紀80年代突然開放了,國內還沒有這么多的娛樂方式,不像現在有抖音,有游戲,有電影、電視這么多東西。沒有各種其他的娛樂方式,也沒有其他的表達方式,人們會將注意力落到文學上,文學詩歌刊物的發行量都挺大的。比如我剛剛提到的《青年文學》,當時的發行量能達到六十幾萬冊,不像現在只發行幾千冊。這就是為什么我跟人家說那本雜志上有我的詩歌時,那些列車員就給我坐車了。
像北島、舒婷、顧城、楊煉、江河(不是現在的歐陽江河,是另一個詩人),也就是朦朧詩的那一代人都是1980年代著名的詩人。因為嚴格來說,他們都是父親任職比較高的那種干部子弟,所以他們比較早地接觸到現代主義的寫作。這跟我們第三代詩人不同,我們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大多數都是上大學后才接觸到比較現代的作品。
這也是為什么朦朧詩人寫作容易涉及政治,第三代更多地寫日常生活的因素之一,當然美學觀念的變化更是主要原因。
上世紀從1985年到1987年那種現代主義的詩歌的風潮,帶有后現代色彩的,應該是當時最火熱的。我和歐陽江河、西川、陳東東、簡寧等是一屆的,我們1987年參加的青春詩會。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到《廣西文學》做編輯的時候,就設置了一個大學生欄目,編大學生詩歌和小說,那是比較現代主義的詩歌了,也發掘了新的作者,所以當時北大的幾個新詩人,包括西川、阿吾的省級以上報刊處女作都是我發的。當時那個欄目的影響力還是可以的。
還有,我和梅帥元寫了幾篇《百越境界》文章,主張漢族作家書寫邊地少數民族文化有點蠻荒粗糲色彩的作品,發生在“尋根文學”之前幾個月,鬧騰了好一段時日。我1984年寫的《走向花山》,1985年寫的《紅河的圖騰》,林白小說《山之凹水之湄》就是其中的實踐。而今英國、澳大利亞一些詩人漢學家,都還特別喜歡這些作品。也組織了一些文學活動,謝冕先生他們就去過幾次。
當時比較有名的刊物是內蒙古的《詩選刊》,還有安徽的《詩歌報》,青年人如果能上這兩本雜志,是比較厲害的。我曾經在《詩歌報》的封二登過照片。除此之外,《詩刊》《星星》這些當然也都有。
當時年輕一代特別喜歡《丑小鴨》《萌芽》《青春》《青年文學》,還有特別難發的《文匯月刊》,其中有的雜志消失三十年了。不過由于那個時候的刊物相對來說比較少,也沒有自媒體,每個人都是通過投稿發表,所以問世的難度可能比現在大。
(責任編輯 蔣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