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代文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今古傳奇》終身簽約作家,出版回憶錄《使命》,作品收入多種文集。
1
人要是運氣背,喝涼水都塞牙。王啟明對這句話算是有了切身的體會。
考大學,那是實力加運氣的事。他考不上,在預料之中。全國才只有百分之五點幾的錄取率,一百個人中能考上的不到六個人,他們二中,學生是縣一中挑剩下的,老師是調不進縣一中的,歪鍋歪灶還能指望煮出好飯?破窯爛泥還能指望燒出好瓦?近兩百個學生參加高考,一個本科生都沒考上,只考上三個??粕?。他平常的成績是班上三十幾名、年級一百多名,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哪里有希望考上大學!
憋屈的是,如果前年高中畢業,他能參加財政、稅務人員招聘,那次,全縣招聘了一百多人;如果去年高中畢業,他還能參加行政干部招聘,全縣十六個鄉鎮每個鄉鎮都招了六七個人。能不能招聘上,先且不說,起碼有機會。偏偏他今年高中畢業,打聽來打聽去,啥招聘都沒有!
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扛起鋤頭當農民修地球,一條是去村小學喝粉筆灰當民辦老師,一條是冬季征兵的時候去當兵。
王啟明選擇了當民辦老師。他爹是王家坡的村支書,給他謀個民辦老師的差事不是啥難事。
村小學離王啟明家有二里路,跟村委會是一個院落。它作了幾十年的王家祠堂,又做了三十多年的王家坡小學,如今,已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可避免地患了骨質疏松癥。遠看,盡管老態龍鐘,好歹還有模有樣,完好無損;近看,辣眼睛得很,感覺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墻上的裂縫從房頂一直裂到墻基,彎彎曲曲、寬寬窄窄、張牙舞爪的,像天上的閃電被封印在墻上。寬的,已經能塞進一只拳頭;窄的,也有一小拇指寬。房上的瓦片稀稀拉拉,仿佛叫花子的薄衣爛衫,又臟,又黑,又破,既遮不住風,也擋不住雨,刮風進風,下雨進雨,無風無雨的時候,陽光從破洞里穿進去,一柱一柱的光線里看得見群魔亂舞的灰塵。沒有老師的時候,調皮的男生常常弄個小鏡子、碎玻璃,對著光柱晃別人的眼睛,撩得女生哇哇叫喚。二年級教室里的大梁爛朽了一截,校長安排人新砍了一根花櫟木杵在地上撐著。王啟明在里面上課,老是提心吊膽的,感覺它隨時都會坍塌,時不時地都要看一眼大梁。
張大林曉得王啟明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是聽他爹說的。
他爹張醫生是村里的醫生。既看中醫,也看西醫,以看中醫為主;既給人看病,也開藥鋪,兩者不分彼此。沒有招牌,沒有證書,名聲全靠口口相傳。
藥鋪以前開在村委會,這兩年才轉到自己家里開。村委會的房子太爛了,不曉得啥時候會撲通一聲坍塌,他怕自己的小命沒了,藥鋪也沒了。好在酒香不怕巷子深,也好在離村委會只有里把路,找他看病的人也不在乎多走這里把路,看病買藥的生意并沒有受多大影響。
來來往往的人多,張醫生的藥鋪就成了王家坡村的消息集散地。來看病的人會把王家坡和不是王家坡的消息聚集到藥鋪里來,也會把消息從藥鋪傳播到王家坡和不是王家坡的地方去。張醫生不僅是人在家里坐盡知天下事,而且比別人知道得還早、還準確、還詳細。
張大林和他媽等著他爹來吃飯。他爹送走最后一個看病的人,才踱進來,手里的茶杯不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放在茶幾上,而是砸得“嗵”的一聲,嚇了張大林跟他媽一跳。
發啥神經?他媽問。
有個當支書的爹還是好啊。傻子都聽得出來,他爹很有些陰陽怪氣。
咋啦?
他兒子王啟明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了。
這有啥稀奇的!他媽說。
問題的嚴重性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大家又都是明白人,哪里遮掩得過去!果不其然,張大林頓時三伏天掉進了三九天,搛了幾筷子菜在碗里,陰著臉到門外去吃。從背后都能看得出那藏都藏不住的憤恨與無奈。
大林媽齜著牙,手指狠狠地戳了下張醫生。
張醫生委屈地說,是事實嘛!
事實非得當著他面說!大林媽壓低聲音訓斥道。
張醫生不再言語,埋下頭吃飯。
張大林和王啟明同歲,一個人的爹在村里當支書,一個人的爹在村里開藥鋪。村委會和藥鋪在一個院子里,兩個人沒上學就在一起玩泥巴,上了學,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初中畢業,兩人一直是同班同學。多少年,兩人好得同穿一條褲子還嫌大。你到我家吃飯,我到你家睡覺,比村干部的會還勤便。寒暑假,多數時間都膩在一起。
大概是讀初三吧,或者是讀初二,兩人心里莫名其妙地開始起霧,潮潮的,蒙蒙的。張大林有了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無奈,不知不覺間關系就疏了。王啟明考上縣二中,到歇馬鎮上去讀高中。張大林沒考上,在王家坡種地,兩人就徹底斷了往來。
不過,對王啟明到村小學里當民辦老師,張大林想得通。且不說他爹是村支書,單就王啟明高中畢業這一條,他也沒啥可醋的——整個王家坡這幾年才出了王啟明一個高中生呢。
當然,這是于公,站在第三方而言。于私,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這事還是如同嗓子眼粘了一只蚊子,吞,吞不下去;吐,吐不了,鯁在那兒難受得很。
桂花曉得王啟明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是她親眼看到的。
代銷店建在村委會和村小學的旁邊,用的都是學校的公共廁所。桂花從代銷店里出來上廁所,看見王啟明正往村學校大門里走。剛開始以為認錯人了,確定無疑后,叫道:王啟明!
事實上,王啟明比桂花更早看到對方,但他想蒙混過去,便假裝沒有看見,誰知桂花不給他機會,只好扭過身答應。
干啥呢,你?桂花問。
到這兒。王啟明指指學校。
找人?
當老師。王啟明在空中做了個黑板上寫字的樣子。
哦。
見桂花沒有下文,王啟明轉身走了。
桂花眼神迷離地看著王啟明走進學校,竟癡癡地許久沒動。好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失了態——竟傻傻地站了半天。怕別人笑話,扭身慌里慌張地回到代銷店。正要坐下,想起自己本來是出去上廁所的,沒上,又慌里慌張地出來進了廁所。
這是咋的了?桂花問自己。臉上火燒火燎的,生氣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好疼!
桂花爹見桂花神不守舍的,不知所以,也不敢問,搖搖頭,笑一笑,繼續撥拉自己的算盤珠。
2
王啟明想把自己當民辦老師的事告訴馬巧珍的時候才發現沒有馬巧珍的通信地址,拐彎抹角地打聽了好幾個高中同學才弄到她老家的地址。
信從王家坡寄走后,王啟明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馬巧珍的回信。每次郵遞員送郵件到學校,王啟明都會湊上去前問有沒有他的信,郵遞員每次都告訴他兩個字:沒有。后來,不用王啟明問,郵遞員也會主動告訴他:沒有。
三個星期過去了,沒有。
四個星期過去了,沒有。
五個星期又過去了,還是沒有。
王啟明的心情比這氣溫降得還快。白天飯菜不香,晚上瞌睡不香,心如半天空里的云彩,開始還輕飄飄的,還能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飄,漸漸地,云層越積越厚,越積越沉,不僅飄不動,而且隨時都能下起雨來。
有人說,女人在戀愛時智商為零。戀愛的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其實,不是智商降低了,是心思走了。人在魂沒在,別人問東他對西,別人說南他說北。教室里講課還好,幾十個學生坐在下面盯著,不敢松懈,一個人在寢室里批改作業的時候常常走神。那天上課,那個叫“地牯?!钡膶W生舉手說,王老師,我的作業你改錯了。咋錯了?我做的是對的你給我打了個叉。他拿過來一看,還真是。結果又有一個學生也說改錯了。他還沒應付完,又有一個學生拿了作業本直接走過來,還是說改錯了。教室頓時變成被捅的馬蜂窩。學生說話的,下位的,完全亂成一團。事情傳到校長耳朵里,校長專門找他談了話。好在校長理解他是一時馬虎,曉得他一個高中畢業生不會犯這么低級的知識錯誤;他的工作態度卻在校長心里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如果他老爹不是村里的支書,如果不是學校建在王家坡的八分地上,恐怕早就叫他卷鋪蓋走人了。
桂花每天都能看見王啟明一次兩次。從郵遞員嘴里,她曉得王啟明魂不守舍的樣子是在等馬巧珍的回信,再見到王啟明時就不想打招呼,頭一扭,假裝沒有看見。結果是欲蓋彌彰,嘴爭氣臉爭氣心不爭氣,面上是厚重的冰,心里是熾烈的火,白天想的是他,夜里夢的還是他。
想不想,夢不夢,別人不曉得,只有自己清楚。不能讓別人看出來,這點很重要。每天,桂花都努力繃著自己,試圖不露出破綻。而很多事,自作聰明地認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掩飾得天衣無縫,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兩個月沒有收到馬巧珍回信的時候,王啟明心里頭那陰沉沉的云終于下起了連陰雨,時而淅淅瀝瀝,時而嘩嘩啦啦,沒有停過。王啟明徹底不做可以收到馬巧珍回信的指望了。
可是,希望不僅用失望來折磨人,還用絕望來捉弄人。就在王啟明徹底絕望的時候,那天,郵遞員老遠老遠就把自行車的鈴聲按得山響,一聲緊過一聲,似乎是趕著救火。進了學校的門,就高聲大喊,王老師,信來了!喊得全校的老師學生人人聽得一清二楚。
王啟明正在上課,急步走出來,接過信瞟了一眼,是馬巧珍的回信。課也不上了,向教室里伸進半個頭,對學生說,你們自習吧,就回寢室去了。
村小學老師的寢室也是老師的辦公室。一個套間,里間支一張床睡覺,外間支一張桌子辦公。七七八八的小東小西,哪兒有空放在哪兒。東西多的,房間就逼窄些,東西少的,房間就寬敞些。王啟明多數時間是晚上回家里睡覺,學校安排的房間主要是午休,睡得少,也沒啥東西。里面半間就是一張床。外面半間的辦公桌上無非是學生的作業本、自己的備課筆記、墨水、粉筆之類的。還有水桶啊、臉盆啊等簡單的生活用品。房間空蕩,甚至有些寒酸。
他的心打鼓似的亂跳,跳得眼睛也不管事兒,兩眼看啥都有些模糊。把信看了一遍,簡直沒看明白寫的是啥內容。又看一遍,才看明白:馬巧珍也在當民辦老師,不過,不是在她自己的村里,而是另一個鎮的另一個村。
王啟明有些奇怪。民辦老師屬于村里自行聘請、自行發放待遇,主管部門認可,沒有國家正式編制的人員,大多是自己本鄉本土的人。馬巧珍咋跑到別的鄉鎮別的村當了民辦老師呢?
純屬巧合,馬巧珍后來在信中告訴他。
馬巧珍的爸爸是公辦老師,這兩年在這兒教書,過兩年又在那兒教書。她爸爸今年教書學校所在地的那個村小學恰巧差老師,恰巧村里沒有合適的人,而村支書恰巧就曾經是馬巧珍爸爸的學生,恰巧村支書為這事著急的時候遇到了馬巧珍的爸爸。
所謂的機遇,就是恰巧遇到了恰巧。
馬巧珍小學、初中一直跟著她爸讀書,她爸到哪兒教書她就在哪兒讀書。王啟明認得馬巧珍就是他、張大林、桂花一起讀初中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她爸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后來,馬巧珍和他一起又考上了縣二中。一個管理區的初級中學,沒有一個學生考上縣一中,只有兩個學生考上縣二中,就是他倆,王啟明和馬巧珍,如果說不是緣分,王啟明自己都不相信。何況他倆讀初中三年級時就有些明心沒明口的那個意思。
王啟明的信寄到了馬巧珍的老家,老家只有她媽。馬巧珍收不到王啟明的信,當然不能回信。要不是她媽這次從老家到學??此研艓н^去,馬巧珍還不曉得啥時候會看到王啟明的信呢!
馬巧珍告訴他,縣里明年要辦一個民師班,從民辦老師中招生,畢業后直接轉為公辦老師,她邊教書邊在復習,叫他也準備準備,明年一起參加考試。
讀著馬巧珍的信,王啟明仿佛泡在了熱水里,身上熱烘烘的,身體軟綿綿的。把信仔仔細細地再讀一遍,身上更加熱烘烘的,身體更加軟綿綿的。
他不曉得怎么回的家,也不曉得怎么睡的覺。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意識到頭天晚上壓根兒沒有睡著。
桂花曉得王啟明收到馬巧珍的回信,是郵遞員告訴她的。當天晚上桂花就病了。桂花爹問她咋了,桂花說頭疼,晚飯沒吃就進屋躺下。
在桂花爹的記憶里,桂花就是屋后面的那棵桂花樹。那是桂花出生那年桂花爹親手種下的。如今,已經如同一把巨傘撐在屋的后面。這么多年,桂花似乎從來沒有生過病,從來沒有不吃過晚飯,從來沒有睡過這么早。頭一次見桂花這樣。桂花爹比自己病了還緊張,趕緊請張醫生來給桂花拿脈。
張醫生捏住桂花的脈靜靜地半天,換一只胳膊,又是靜靜地半天沒有言語,也不開單子,卻收拾起行頭。
一看這副架勢,桂花爹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桂花媽死得早,桂花爹既當爹又當媽把桂花養大,桂花就是她爹的命。張醫生給桂花拿了半天脈,啥藥都不開,是咋回事?只有給醫不了、沒指望的人看病才不開藥?。?/p>
不好當桂花的面問,桂花爹跟到外面,一把扯住張醫生,急促促地問,啥病,我的桂花?
張醫生并不言語。
桂花爹更急了,急切切地說,你說,我受得住。
桂花沒病,是累了。張醫生說。
沒累呀她。這么多年,每天不都是這些事?桂花爹有些迷茫。
張醫生不接話,只急著要走。
桂花爹更急了,拉住張醫生的手,不叫他大名,叫小名兒——王家坡稱乳名為小名兒——德子,我們是不是幾十年的交情?
是。
我的桂花能不能算你的女兒?
能。
病不忌醫,也不避父母。那你給我一句實話,桂花到底是啥???
真的啥病沒有。
桂花爹兩眼死死地盯著張醫生。
張醫生并不躲避,不像撒謊的神情。
不會是人大了,做了丑事吧?猶豫半天,桂花爹還是忍不住低聲下氣地問。
虧你這個當爹的想得出來!每天從早到晚都在你身邊,她能做哪門子丑事?張醫生反問。
也是啊。桂花爹將信將疑,放張醫生走了,卻一夜胡思亂想,支著耳朵沒有睡著,生怕桂花有啥事情。
3
一夜之間,桂花臉上沒了光澤,失了魂,丟了血,仿佛開水燙過的藤子、霜打過的花,憔悴得讓人心疼。
桂花的全名叫劉桂花,人長得漂亮,也聰明伶俐,屬于王家坡當之無愧的一枝花。
桂花的代銷店本來是他爹的。所謂代銷店,就是為供銷社做代理,把日用百貨、生活物資等商品從鎮上的供銷社批發到他的店里在村里代為銷售,又把附近村民們的雞蛋、中藥材等土特產代為收購銷售給鎮上的供銷社。
代銷店最開始是村里辦的公益事業,后來,供銷體制改革,商場、店鋪由公有轉制成私營,王家坡代銷店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桂花爹私人經營。桂花初中畢業,跟張大林一樣沒有考上高中,就回到王家坡跟她爹一起經營這個店。
生意不怕利小,就怕量大。銷也好,購也好,王家坡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商品進進出出的,收益自然不少。社會傳言桂花和她爹有幾百萬元的存款,沒人曉得真假。
本來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又有桂花這般人才,她爹這般資產,上門提親的人早已踏破了劉家的門檻,就連負責王家坡的郵遞員也一直想把桂花弄成自己的兒媳婦。不解的是,桂花誰都不答應。多少人又氣又恨,流言她誹謗她,她全當耳旁風。
桂花爹起初不明白咋回事,后來聽人說她喜歡的是王啟明。他趁桂花情緒好的時候問過一次。誰知桂花立馬黑了臉,打夯杵地懟他:“我的事你不要瞎操心!操心也沒用!”從此他再也不敢問。
桂花與王啟明、張大林是同一年生人,打小,三個人就在一起玩耍。村委會也好,村小學也好,代銷店也好,衛生室也好,處處留下他們小時候追逐打鬧的蹤跡。當男生女生之間起鴻溝,不打不鬧不說話,甚至同座的男生女生也要在一張課桌中間畫一道邊界線的時候,桂花和王啟明也沒寡淡過關系。兩人坐前后桌,桂花在前,王啟明在后,桂花數學成績好,王啟明語文成績好,自習的時候桂花常常扭過頭來,假裝跟王啟明交流學習無話找話。
矛盾出現在到管理區學校讀初中三年級的那年。桂花發現王啟明借語文課代表的身份到馬老師那兒交作業本并喜歡上了馬巧珍,再見王啟明,她就臉上下了霜,冷冷的,冰冰的。
可人難在言行不能跟心走。臉上寫滿再多的憤怒、惱火、不屑一顧、無所謂,也擋不住內心的喜歡。而且,怪得很,越是惱火,越是喜歡;越是喜歡,越是惱火。有時候恨不得吃他的肉,有時候恨不得親個夠。
得知王啟明沒有考上大學跟她一樣回到了王家坡,她沒有絲毫的悲傷,而是滿心的高興。見到進村小學當民辦老師的王啟明,她本來想不理他,假裝沒看見,繼續憤怒,繼續惱火,誰曉得,再多的憤怒,再大的惱火,瞬間都煙消云散,嘴沒控制住,張口就叫了他。她掐自己,就是惱火自己無狠氣,沒出息。
王啟明施了魔法似的,成了桂花的死穴。
桂花生病的第二天,張大林老早就到了桂花的代銷店,既不買東西,又不說走,咸一句淡一句地跟桂花和她爹說話。
桂花爹起初沒在意,后來才感覺有些蹊蹺,覺得蹊蹺了才有些開竅,對桂花說,我到鎮上去看看有啥新鮮貨進些回來。
桂花沒有接話。
桂花爹收拾了一下,出門而去。
桂花,桂花爹出去后,張大林停在桂花面前,輕輕地叫她。
桂花看他一眼,沒有作聲。
桂花,張大林又叫一聲,王啟明收到馬巧珍的信了。
他收沒收到馬巧珍的信跟我有關系嗎?桂花冷冷地問。
桂花,你曉得,我喜歡你既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我是真心地喜歡你。你不信,我……
張大林,桂花及時止住了張大林的話,我曉得這些年你一直對我好,喜歡我,今天來看我,跟我說這些,是關心我,是為我好,我謝謝你,可你也曉得我的心思,事情畢竟還沒到最后。
桂花,人講緣分,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是你們有緣無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如果有一丁點兒對你不好,我愿天打五雷轟,我愿下地獄,我愿給你做牛做馬……
張大林,你不要再說,桂花不容置疑地再次打斷張大林的話,從小長到大,你的心思我清楚,我的心思你也清楚。如果我能答應你,就不會讓你等到現在。
張大林噎在那里說不出話,只能靜靜地看著桂花。
桂花的話說到這種地步,張大林說啥做啥還有啥意義?一下子,他的心反而平靜了,如同狂風暴雨驟然停歇,藍天白云,天高云淡,風清氣爽。
這個結果,不在張大林的意料之外。
就像他說的,他喜歡桂花,既不可以用月計,也不可以用年計??墒?,月老故意捉弄他們,既生瑜,又生亮,安排桂花喜歡的不是他張大林,而是王啟明,還叫他們三個人從小玩到大,還讓他心里裝滿了桂花,只裝了桂花。
這些年,他仿佛一只貓,一只狗,死乞白賴地守著碗里的食。別人給他介紹的食,不管是賢惠的,漂亮的,還是富裕的,個個吹得天花亂墜,他連面都不見。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桂花。這些年的執拗堅持,弄得王家坡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曾經,王啟明考上高中,他和桂花回到王家坡,他還以為老天會睜開眼睛垂青他。——無論王啟明是去讀大學,還是上中專,只要跳出了農門,走出了王家坡,和桂花有了城鄉差別,他們的面前就會豎起一堵高墻,裂開一道鴻溝,他張大林就有希望??墒?,老天不照應,依然瞇著眼睛不給他機會,王啟明跟他們一樣回到了王家坡。
從王啟明回到王家坡的那天起,特別是從王啟明到村小學當民辦老師的那天起,張大林就曉得,天塌了,地陷了。不管王啟明是當民辦老師還是干別的,只要在王家坡,只要跳不出農門,他張大林就沒戲。
這個結果,他不恨桂花,恨王啟明也沒用。他恨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是緣分讓他今生與桂花有緣無分。
以前,他不想聽從緣分的擺布,他想與緣分博弈一把,把快要塌的,甚至已經塌的天重新支撐起來。事實說明,這都是徒勞。
那就算了吧,收手吧。他自己鼓勵自己。
可有過多少次想了斷的愿望,就有過多少次的不甘心。他總想再等一等看,再走一步看,再搏一搏看,期待能把渺茫轉為希望。就像桂花說的,事情畢竟還沒到最后。
昨天,爹說桂花的病是心病,是王啟明收到了馬巧珍的回信,他又鼓勵自己說,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吧,成,謝謝緣分,萬事如意;不成,扔了緣分,也來個徹徹底底的了斷。
桂花的決絕如同一把利斧,既斷藕,又斷絲。盡管難以接受,卻干凈利落。多年以后,張大林看到“霹靂手段也是菩薩心腸”這句話時,多了一份自己的理解。他從內心里感謝桂花。如果不是桂花的霹靂手段,他可能會一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這下好了,緣分從此徹徹底底地了結啦。人再能也能不過命運,情再切也拗不過緣分。不服也好,不舍也好,積極地抗爭也好,被動地等待也好,都不能改變結果。
緣分沒了,還能做朋友嗎?張大林想問桂花,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保重吧。張大林對桂花說。
你也保重。
沒再猶豫,張大林走了。
離開代銷店走了老遠,才有眼淚決堤似的流下來。又怕回去爹媽看見,便遠離了回家的路,在樹林里找了塊僻靜的地方放平了身子,躺在地上抬頭看天。似乎想了很多很多,腦子里像呼呼轉動的發動機,沒有歇過,又似乎啥都沒想,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躺到天黑,一直躺到月亮升上樹梢,張大林才回家里去。
4
立春那天,桂花領略到了老祖宗的厲害。她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二十四節氣竟然如此的精準。那天,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照在身上卻格外暖和。地上,也開始有熱氣在幽幽地往上冒。冬天枯萎的草開始慢慢生出螞蟻般的芽頭。櫻花、桃花、杏花、梨花漸次開放,屋前屋后,坡里田里,花枝招展起來,王家坡到處花蓬蓬的,宛若花的海洋。淅淅瀝瀝幾場雨水過后,凋零了一個秋冬的樹枝,呼呼啦啦,發出芽來,淡淡的鵝黃,淡淡的嫩青,不用幾天,王家坡就淹沒在翠汪汪的綠色海洋里了。
杏子熟的時候,麥子也黃了。綠的山,黃的麥,王家坡恰似一塊溫潤的玉。這個季節是王家坡農民最忙的季節,俗稱“雙搶”。先要搶時間把熟了的麥子收割、脫粒、曬干、入倉收好,緊跟著要搶時間整田、插秧。只有秧插到了田里,王家坡人才可以直起腰來歇一歇。
節氣一天都不等人,農活催命似的一天趕著一天,每個人都忙得昏天黑地的。
村小學照例會放幾天麥假,讓家屬在農村的“半邊戶”老師好回去幫忙割麥插秧。
桂花曉得王啟明也回家幫忙“雙搶”去了。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在學校里進進出出。
這些年,王啟明一直在讀書上學,沒有正經從事過農業勞動,即使是寒暑假,爹媽也沒叫他干過多少農活?!半p搶”時節,他只能干拿刀割麥、彎腰插秧這種簡單活兒。不僅耕田、耙田這種農村男人必備的技術活兒他不會,體力也不行。割了一天麥子,他就腰疼,又插了一天秧,腰就斷了似的。他爹王支書耕田的時候,讓他跟在旁邊學。牛在他爹手里溫順得像一只羊,到了他手里不聽話得像一只猴。他不懂牛的語言,牛也不懂他的語言。該走不走,該慢不慢,該直不直,耕過的田深一犁淺一犁,左一扭右一拐的,有好些地方還沒有耕到。王支書耐心地當教練,作指導,最后,還是自己把王啟明耕過的地再重新耕一遍,多費了好多功夫。這哪里是幫忙,越幫越忙,分明是添亂。爹不心疼功夫,倒是擔心王啟明不會這些手藝咋吃農民這碗飯。
“雙搶”時節,家家戶戶都忙得不可開交,請工幫忙是個難事。每年這個時節,村里的事情再忙,除非是火燒眉毛,王支書都會在家里“雙搶”。當然,再怎么難,支書家里也不會為請工發愁,愁的是要不了那么多工,常常要辭掉幾個,愁的是辭誰合適。王支書面情軟,往往是誰都不辭,人多好干活,來就來了吧,無非吃飯多副碗筷。再后來,幫工的人也自覺,看到幫工的人差不多了就悄悄地回去,不再給支書添負擔。人趕人的,到支書家幫工比到別人家幫工格外到得早。
幫工的人多,王支書家幾畝地的麥子,不到一天,就能收割好、脫粒好。曬干,非一日之功,由支書老婆慢慢來。整田,是支書的事。插秧,也只有幾畝地,有人幫工,也就是一兩天的事。
請的是工,幫的是情。人家苦做一天,吃喝招待上不能小里小氣摳摳搜搜。收工以后,王支書和王啟明陪著幫工的人好吃好喝一番,眾人酒足飯飽而去。
目送散去的人,又望一望王家坡一坡山水,王支書叫著王啟明的名字,啟明啊,入黨吧。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王啟明一愣,冷不丁的,咋想起說這話?他問他爹。
入黨當支書。
好有人幫工不花錢?王啟明調侃道。
說啥話呢!你爹咋說也當了幾十年黨支部書記,就只這點覺悟?
那為啥?
看看他們,看看王家坡!王支書長長地嘆一口氣,沒有人在農村待了。年輕的,能干的,都爭著搶著往城市里跑,往公家單位跑,往外地打工,沒有能耐的,老弱病殘的,才留在農村。農村咋辦?王家坡咋辦?你挨個兒數一數,王家坡還有幾個年輕人?還有幾個清白人能干人?王支書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問王啟明。
王啟明沒有接話,爹說的事他從來沒思考過。經支書一說,王啟明默想一下王家坡的狀況,確如他爹說的一樣。
王家坡真的是一面坡。村前的楊家嶺仿佛一道屏風,擋住了北來的寒風,卻讓陽光毫無遮攔地鋪灑在這面坡上。雞冠河貼著山腳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王家坡自河邊緩緩抬升,抬升,抬升到背后的劉家梁子與天粘在一起。
他經常想象,如果從天上往下看,王家坡一定是一張繃緊的畫布,隨著四季變換著不同的色彩。王家坡兩百多戶人家千把口人就星羅棋布在這張畫布上。省道自縣城蜿蜒而來,穿村而過,給王家坡扎上了一根腰帶。
得天時地利,王家坡陽光充足,氣候溫潤,交通便利,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田有田。水稻、小麥、玉米、紅薯、土豆、油菜,種啥啥都長,可也啥都不成規模。樣樣有,般般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不飽,也餓不死。
爹曉得,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請人論證,說王家坡是個種茶的好地方,便領著王家坡人愚公移山,戰天斗地,一個冬春接著一個冬春,開墾荒地種了一千多畝茶葉,興辦了集體茶場。
這點家當,對王家坡而言,雖然不是一頭牛,也抵如一只羊。村民從春到冬地管茶、采茶,可以掙得勞務收入,村里通過發包茶場也有點集體收入。
這點集體收入,盡管仿佛一床短被子蓋了頭蓋不了腳,但多多少少能讓村里小支小出的不至于叫花子似的到處伸手討要,村民有個小災小難的,村集體也有能力幫扶一把,慰問一下,送送溫暖。那時候,村“兩委”也好,村干部也好,在群眾面前也有威信。不能說是達到了說一不二,起碼調解個事兒沒有人當面頂牛。
分田到戶時,上級要求村里把茶園也全部分到農戶。爹不愿意。村里好不容易才積攢了這么點兒家當,分光用盡了,村里有個大事小情的,到哪兒弄錢?硬是犟著不分。鎮上開會批評,書記上門談話,列為后進村派工作組進駐督辦。眼見的實惠得不到,有人慫恿村民聯名告狀,告到鎮上、縣里、市里、省里。爹是老鼠鉆風箱,兩頭都受氣。一時間,似乎全天下只有爹思想不解放,似乎爹揩了多大的油水。爹一腔熱血為村里、為村民,換得如此結果,氣不打一處生,恨得罵爹罵娘,還摔碎了家里兩只碗。去他媽的,茶園又不是我私人的,分吧分吧,分個精光,喝西北風,大家都痛快!
張三一畝二,李四二畝一,王五八分半。全村兩百多戶人家,利益均沾,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分了一點。有的管理,有的不管理,有的管理精細,有的管理粗放。不到一年時間,原本還算齊整的茶園立馬分出了三六九等。好的還想再好,差的變得更差。原本還有些名氣的王家坡綠茶因為質量好歹不一,甚至摻雜使假,市場聲譽從楊家嶺刷地掉到了雞冠河,直至隨著雞冠河水流去,無人問津。
茶葉賣不出去,茶場的生意日漸慘淡。
茶場的生意慘淡,茶場發包不出去,隨之關門大吉。
沒了加工的茶場,茶園就成了無頭的蒼蠅。農戶的茶園,有的賣一季春茶鮮葉,有的只采一季春茶供自己喝,有的春茶也懶得采。不到兩年,茶園里的草草木木長得比茶樹還要旺盛。
沒了茶場支撐,王家坡淪落成集體經濟空殼村。且莫說拿錢為村民辦個啥公益,村里辦個大事小情的都得找村民收錢。村干部為收“三提五統”,為收“農特兩稅”,費了多少口舌,使了多少陰招,做了多少惡人,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詛咒,吃了多少苦頭!十天半月都說不完。
爹也曉得,這不能怪王家坡的村民。現在,讓農民往外拿錢的,不管是種子、農藥、化肥,還是“三提五統”“農特兩稅”,啥都貴如黃金,讓錢進農民口袋的,糧食也好,苦力也好,啥都賤似土石。而對王家坡的村民來講,除了賣糧食、出苦力,哪里還有掙錢的門路呢?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肉誰吃白菜?有雞蛋誰吃豆腐?年輕就是財富,能干就是財富。年輕人、能干人,有機會,有能力,他們不往城里跑,不往單位跑,難道傻子一樣死守王家坡等著受窮?有的人,比如張大林,據說在深圳的某個建筑工地搬磚。他們就是寧愿在外面做最苦最累的活也不愿意守在王家坡。他當民辦老師一個月有三十塊錢工資,多少人在背后說閑話!要不是他爹在王家坡威望高,光是唾沫星子恐怕早就把他淹死了。
說實在的,王啟明從來沒有想過王家坡的未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
未來未來,還沒有來。他不愁吃不愁喝的,費腦筋想那未來干啥呢?車到山前必有路。別人能活他也能活!
爹如此一說,仿佛一根針挑亮了燈盞里似亮非亮的燈。
月亮從劉家梁子落下去的時候,王啟明還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煎活魚,太陽從楊家嶺升起來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吃過早飯,王啟明給爹媽說,要到學校去一趟。
5
王啟明想去看馬巧珍的信來了沒有。按時間推算,應該是這兩天來信了。
馬巧珍的信果然到了。郵遞員把信從門縫塞進了王啟明的房間。馬巧珍告訴他,縣師范今年特招了兩個教師班,一個班是民師班,從多年任教的民辦老師中招考,一個班是教師子女班,專門招收沒有工作的教師子女,畢業后都是轉為公辦教師,她考上的是教師子女班。
這兩個班王啟明一個都報考不了。民師班,他任教的年限不夠;教師子女班,他爹是村支書,他媽是農民,身份不夠。
看完馬巧珍的信,莫名其妙地,王啟明竟然有了一種解脫般的輕松,仿佛一下子褪去了棉衣棉褲穿起了短袖短褲,仿佛他盼的等的就是這個結果。
這個結果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馬巧珍告訴他自己在準備報考師范,剛開始他沒往深處想,冷靜過后再想,漸漸生起楚河漢界的感覺。他不能報考師范,指望“民轉公”又遙遙無期,就只能當一個民辦老師。民辦老師,乍一聽似乎有模有樣,實際上就是一個在教室里掙錢的農民。以馬巧珍的勤奮、聰明和文化基礎,考上師范,端上國家飯碗,應該不是問題。讓馬巧珍一個吃國家飯的人嫁給他一個農民當老婆?馬巧珍能不能接受,他不曉得,他自己都接受不了,恐怕別人也接受不了。
兩口子,一個拿著國家工資,吃著商品糧,一個在農村當著農民,在地里干活,日子苦不苦,累不累?生活里有數不清的例證證實著一個字:累。
遠的不說,看看學校的三個“半邊戶”老師就曉得。一到假期,就急里忙慌地回農村的家幫家屬做農活;一到上班時節,又急里忙慌地回到單位上班。每到農忙時節,一個在家里急,一個在單位急,都是熱鍋上的螞蟻。平常,別人一家團聚,熱熱鬧鬧,自己的家,四分五裂,冷冷清清。自己苦,別人累,旁人閑話。
如果他端國家的鐵飯碗,馬巧珍當農民端個泥碗,也不是不行。不講什么男尊女卑、男外女內,男人起碼要撐得起家、直得起腰吧。撐不起家、直不起腰叫啥男人!
馬巧珍端一個鐵飯碗,他王啟明端一個泥飯碗,他的腰直得起來嗎?直不起來!
男人直不起腰,還不如泡了水的面條。
早疼晚疼都是疼,不如快刀斬亂麻。
王啟明把馬巧珍的信一封一封地都拿出來,走到屋角,燒了。
燒的時候,心靜如水,竟然一絲風都沒刮過,一點波瀾都沒起。
王啟明走進學校的時候桂花在代銷店里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王家坡的人都曉得張大林喜歡她,她喜歡王啟明,王啟明喜歡的卻是外村一個叫馬巧珍的人,張大林傷心地離開王家坡,就是因為在這場追逐賽里只有人往前追,沒有人停下來,或者回個頭,而且劉桂花明確地拒絕了張大林。
桂花爹弄清了事情的起落,擔心桂花把心思和時間都耗在那沒指望的希望上耽誤了自己,小心翼翼地勸桂花,你非得一棵樹上吊死嗎?
死了是我活該!桂花頭都不回,又是打鐵杵地回他。
桂花爹噎在那里,只能干瞪眼。誰叫她是他的女兒?自找的!誰叫他只有這一個女兒?活該!誰叫他自小寵著她,寵成如今無長無少的樣子?自作自受!
桂花爹偷偷地去找許陰陽排八字。許趙陰陽竟然說桂花與王啟明的八字合得很,只差說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桂花爹從此裝聾作啞,不問,不催,不打岔,一副輕描淡寫、高高掛起的樣子。
婚姻是緣分。緣分沒到,催也無用。別人指責桂花爹不操心桂花的婚姻大事時,桂花爹就弄出這兩句話。
桂花不曉得她爹背后還整有這么一出。她也不信啥八字不八字的。她就是心有不甘。正如張大林說他自己一樣,桂花喜歡王啟明既不是一月兩月,也不是一年兩年,從喜歡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認定王啟明這輩子是她的,她這輩子是王啟明的;她甚至不清楚是啥時候開始喜歡王啟明的,似乎生來如此。
王啟明喜歡馬巧珍,桂花在他們讀初中三年級那年沒多久就看出來了。但她總覺得王啟明和馬巧珍不是一路人,他們中間隔著一堵高墻、一座大山、一道深溝,誰都翻越不過去。王啟明跟自己劉桂花,才是一路人。
王啟明跟馬巧珍盡管信來信往,卻始終沒見人來人往,桂花更是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她像張大林一樣一直做著一只護食的貓,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碗里的食。
桂花正在想入非非,忽然,一聲“轟隆”從腳底下傳來。聲音盡管沉悶,卻是晴天霹靂,把桂花和她爹都嚇了一大跳。伸頭一看,學校里狼煙大曝。
媽呀,學校的房子倒了!桂花嘴里叫道,拔腿就往外沖。沖進學校,灰塵濃得還沒有化開,啥都看不見,便大聲地叫,王啟明!王啟明!
我在這兒!
聽見聲音,桂花才發現煙塵中站著的王啟明,渾身上下灰里滾過一般。
學校塌了一大半,跟二年級教室挨著的那幾間教室全部塌了,村委會的房子也扯得歪歪扭扭、搖搖欲墜,仿佛剛剛發生過地震。
你沒事吧!桂花焦急地問。
聽見響就往外跑,幸虧跑得快。
嚇死我了,你曉得嗎?桂花拍打自己的胸口,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王啟明咧開嘴,本來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有一團東西涌上來,一下子哽住了,勉強露出幾顆白牙,比哭好不了多少。
桂花爹也來了。然后是村支書。然后是附近的村民。不一會兒,學校里就涌來了好多人。
房子是到了該倒的時候。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東西沒了不要緊,人沒事就好。
幸虧學校放假,要是學生在上課……媽呀!我不敢想。呸呸呸!我這烏鴉嘴。
6
張大林離開了王家坡。去哪兒了?不曉得。問他爹張醫生,張醫生也說不曉得。有人說他在深圳打工,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張醫生確實不曉得張大林去了哪兒。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活無音訊。老兩口流干了眼淚,日子過得無顏無色、無滋無味。盡管曉得不能責怪桂花,心口的那股氣還是憋著一直出不來。
自打張大林出走之后,老兩口再沒到桂花的代銷店買過任何東西。東西再大再小,再輕再重,寧可搭班車到十幾里外的重溪鎮上去買,也不到只有里把路的桂花代銷店里去買。似乎這樣才能對得起兒子。
不過,桂花和王啟明結婚,是支書家的大喜事,以王支書的威望,以桂花爹的為人,以三個爹的私交和三個孩子的同學之情,張醫生還是隨了一份禮,并且親自去祝賀。只是沒有留在那兒吃飯喝喜酒。
兩個老人對她有意見,換位思考,將心比心,桂花也能理解。她既不能向兩個老人解釋,也不能請兩個老人原諒,只希望兩個老人能夠理解。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不是過家家玩游戲。湊合將就,既苦自己,也害別人。
想到兩個老人,桂花心里隱隱地就疼。吃的、穿的、用的,老人們不缺,但畢竟年歲一年大于一年,沒有子女幫個手,多少有些不便。想去看看,又怕別人說閑話。把想法說與王啟明,王啟明倒還理解,借口看病專門去到了張大林家,回來告訴桂花,兩個老人都還好,桂花心里才踏實些。
張大軍是張大林沒出五服的堂弟,就住在張大林家的旁邊,相距只有百把米遠。
張醫生家有體力上的重活,你要幫忙多干一些,王啟明特別交代張大軍,大軍你有啥需要明哥我幫忙做的,盡管給明哥說。
明哥你放心。張醫生是我伯伯,我會當自己的老人家對待。
好,好。王啟明拍了拍張大軍的肩膀。
大軍答應得爽快,這些年做得也到位。王啟明和桂花由此也少了許多自責。
光陰如同雞冠河的水,嘩啦啦流過去六七年,春節又要到了。晴天,洗的被單晾滿了王家坡的家家戶戶,如同萬國旗,花枝招展地垂掛在王家坡的角角落落。肥豬從豬欄里揪出來時不愿死而又不得不死的嚎叫聲此起彼伏??諝饫飶浡巳馔枳印⒎壅羧?、酸辣椒炒瘦肉的香氣。心急的小孩子開始燃放鞭炮,時不時地,不知哪個角落會“呯”的一聲炸,驚得人一顫一顫的。
每逢佳節倍思親,每年過年少一人。張醫生已經習慣了只有老兩口過的春節。年豬殺了,春聯買了,被子衣服該洗的洗了,該曬的曬了,清潔衛生做了,年底盡管沒啥人來看病,張醫生還是機關人員上班一樣規規矩矩地守在藥鋪里。有人來就看病,無人來就看書。當然,主要是看醫書。
鋤頭越用越舊,書??闯P隆S械臅m然看過多遍,每每閱讀一遍都能看出新的味道。
爹。
聽見叫,張醫生以為聽岔了耳,取下眼鏡,細細一看,不錯,是他兒子張大林,并不答應,放下眼鏡,放下書,走上前,再仔細瞅一眼。
爹。兒子又叫。
張醫生還是不答應,卻伸手一個耳光。你還回來啊你,你還有這個家啊你,你還曉得有個爹呀你,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信都不會給一個嗎你,兩個老不死的這些年在家里過的啥日月,咋牽腸掛肚的,你曉得嗎你?你,你,你呀,你!你這個忤逆不孝的娃子!
張醫生不歇氣地罵,罵著罵著,自己放聲哭起來,眼淚鼻涕攪在一起。
大林媽聽見動靜跑過來,一看是兒子,一把抱著也放聲大哭。
張大林也止不住眼淚滂沱,流了一氣淚,才勸這個,勸那個。
兩個老人哭了一氣,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人。
那個人也淚眼婆娑的。
張大林對那人說,這是爹。
那人叫,爹。
這是媽。
那人叫,媽。
兩個人愣住,不敢答應。
小楊,四川的,我們結婚了。張大林告訴爹媽。
這個春節,是張醫生這么多年最為舒心、最為開心的一個春節。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年還是原來的年,事兒還是原來的那些事兒,可哪兒哪都寬敞,哪兒哪都鮮亮,啥事兒都順心。到張醫生家來拜年的人也比往年格外多。
來過的人都悄悄地議論,張大林的老婆,一個川妹子,無論是模樣、身材,還是言談舉止,竟然與桂花雙胞胎似的,真是奇事。
張醫生兩口子當然是最早看出了這點,沒敢說破而已。
大林媽拿了一萬塊錢給小楊,算是給進門媳婦的見面禮、改口費。
小楊也不推辭,謝了爹媽。
第二年的冬月,張大林告訴爹媽,他們當爺爺奶奶了,是個男孫。
再過兩年,又告訴爹媽,又添了個女孫。
兒子兒女雙全,張家有后,老兩口樂得嘴都笑到后頸窩了。
嘩啦啦,時間又過去十多年。張大林叫他爹張醫生負責,在王家坡蓋房子。工程隊是張大林從縣里請的正規建筑公司,建筑材料、一應家具,除了水泥和砌墻的磚,都是張大林直接從深圳那邊用大卡車送回來的。說是叫張醫生負責,實際上就是讓他借了大軍的兩間房子臨時安置了他自己的藥鋪,找工拆了老房子,守寶似的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守了好幾個月爛東爛西的家具。
住帳篷,張醫生不惱火;守了幾個月的家具一件都沒搬進新房,張醫生也不惱火;惱火的是借大軍的房子作了幾個月的藥鋪,看病抓藥的時候腿腳都伸展不開。
不過,房子建起來一看是王家坡村獨一無二的別墅時,張醫生原諒了張大林。況且,張大林還專門為他在別墅旁邊另建了新的藥鋪,做了“張家藥鋪”的耀眼招牌懸掛在門楣上。
除了心滿意足,張醫生沒有別的選擇。
7
新房建起,主家入住,有一個重要環節,是從老屋里燃一盆火到新屋的新灶里做第一頓飯,象征著生生不息。這個儀式王家坡人叫“搬煙火”。這一天,主家要招待賓客,親戚朋友、左鄰右舍要上禮祝賀。
張醫生行醫幾十年,宅心仁厚,人緣甚好。建房期間,王家坡就有不少人送菜送肉、送米送油,還有好多人都指望張醫生“搬煙火”那天再來上禮,因而相互打聽張醫生“搬煙火”的日期。
張醫生的口風卻緊得很,誰都不肯告訴。
張大林已經交代,只“搬煙火”,不請客,不受禮。
張大林是在“搬煙火”的前兩天回到王家坡的,老婆孩子一家四口。
真是人親骨頭香。張大林一兒一女,大的在上初中,小的在讀小學,兩個在深圳長大的孩子每次回到王家坡都興高采烈。以前住土坯房子是如此,現在住別墅也是如此。兩個孩子樓上樓下、屋里屋外打鬧個不停、嘰里呱啦告狀個不停。大人們都習以為常,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任由他們去鬧去瘋。
張醫生還在收拾他的藥鋪。清理啊,歸類啊,一絲不茍。大軍在給他幫忙。別人弄,張醫生不放心。藥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啥時候都絲毫不能馬虎。這句話張醫生不知反反復復念了多少年,說了多少遍。
大軍三歲時,爹車禍死了,四歲時,媽跟一個彈棉花打被套的河南人跑了,他一直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奶奶前年也去世了,剩下他爺孫倆。他勉強讀完了初中,考上了高中,卻沒有再上。
大軍一直想跟著張醫生學醫,既能有門當家的手藝后半輩子能混碗飯吃,又能就近照顧爺爺。張醫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有些心動,又還在猶豫。沒說行,是覺得大軍年輕,怕他學不了博大精深的中醫。沒說不行,是認可大軍對他爺爺的一片孝心和對學醫的一片誠心。醫者仁心。無父母心,無慈悲心,學醫也是害人。有些心動,是行醫幾十年,多少有些心得,這一間藥鋪,多少有些價值,不傳承,難道帶到土里去?大林肯定是不能指望了。大軍合不合適,還要觀察。
別的年輕人都能出門打工掙錢,大軍去不了。大軍懂得感恩。爺爺養大了他,他得照顧爺爺。大軍的爺八十六了,沒有大軍照顧,飯都弄不到嘴里。大軍不能出遠門,只能在附近早出晚歸地做零工掙點小錢。就是這,早上出門前還得給爺爺準備好午飯。
在附近打工,無非就是幫別人耕個田犁個地,插個秧割個麥,砌個坎子,打個農藥,都是些螞蟻蛐蛐之類的小事。不僅是一天有一天無的,而且既辛苦又不掙錢。指望靠這個發家致富,那是夜蚊子身上剔肉吃。
沒有錢,大軍只能住祖上傳下來的土坯房;沒有錢,大軍二十八九了還是個單身漢子。
想到大軍,張醫生滿腹都是同情。世上啥東西都可以缺,唯獨不能缺德。人無德性不能立足于世。特別是醫生,醫人疾病,救人性命,倘若缺德,比殺人放火還天理難容。這一點上,大軍還是適合行醫的。
新蓋的別墅樓上有個寬敞的陽臺。站在陽臺上,王家坡一覽無余。
看田。遠遠地望去,不少的農田啥也沒種,一片荒草。爹說,那是撂荒了。前些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少,田還能租給別人種,自己收幾百斤糧食算是租金。這幾年都嘗到了打工掙錢的甜頭,只要不殘不病,有力氣,都出去打工掙錢,不愿在家里受困。留守的,以前還叫“389961”,現在,年輕的“38”也跑了,只剩了一老一少的“9961”。想把田租出去的主家,連租金都不要,只得國家的糧食補貼,收多收少都是租家的,田還是租不出去。
看學校。村里的學校坍塌以后,房子便沒再建起來。王家坡的孩子全部轉到了五里以外的管理區學校讀書。管理區學校招收六個村的孩子上學。以前,家家孩子都多,戶戶的條件差別不大,他們那會兒,管理區學校是個近兩百人的大學校?,F在,家家的孩子都少,條件好的家庭都把孩子轉到鎮上、縣上甚至市里去上學,條件差的才留在管理區學校上學。管理區學校年年招生招不滿,好幾年前就改成了隔年招生。學校的學生要么是一、三、五年級,要么是二、四、六年級。就是這樣,一個學校也只有三四十個孩子,一個班也只有十幾個孩子?;叵氘斈辏谕跫移滦W,他們一個班就有四十多個同學。爹說,王家坡村已經有三年沒有出過高中生。孩子們受完九年義務教育,大都隨著父母出去打工。天南海北的,地上地下的,水里陸上的,到處都有,干啥的都有。他們說,書讀得再多,也得自己找工作,而找到的工作掙的錢還不一定有打工掙的錢多?;ㄔ┩鲿r間,費冤枉錢,落得如此結果,這個賬不是個賬!
事非經過不知難,書到用時方恨少。他們的人生才剛剛起步,他們的世界還沒有打開,他們還沒有體會到讀書的重要啊。張大林心里嘆一口氣。
再看村莊。村級公路修成了水泥路——據說,王啟明就是憑著這條路當上的村支部書記——但房子大都還是土坯房,大都傳承了幾代人。不用到房子跟前去看他就曉得,有的就是過去的村小學那副樣子,骨質疏松,搖搖欲墜。
再看他的別墅,豪華,氣派,耀眼,如同叫花子群里走來了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如此搶眼,又如此格格不入。
不能鶴立雞群??梢允请u群里的鶴,但不能招搖。人一招搖,離倒霉就不遠了。越是出類拔萃越要低調做人。
不能忘本。他從小喝的是王家坡的水,吃的是王家坡的飯,他爹掙的是王家坡的錢,爹媽百年歸山后還要葬在王家坡。他的根在王家坡。根不能懸。懸了根的樹,干得快,死得快。
有舍才能有得。生意要做,錢要賺,但不能當貔貅。反哺社會,扶弱濟困,有公益心、慈悲心,財運才會持久,生意才會越做越大,越做越長遠。
他進到屋里,關上大門。他要跟爹媽,跟老婆孩子商量一件大事。
第二天,張家藥鋪門口貼出一張《關于張大林公益獎扶資金的公告》:
為了弘揚中華民族敬老愛幼、助學濟困的傳統美德,張大林個人出資設立王家坡敬老、助學、濟困獎扶資金。從今年正月初一起,王家坡村民年滿80歲的老人每人每年獎扶敬老金500元,每年長1歲增加100元;凡考上高中的學生,每人每年獎扶500元,考上大學本科的,一次性獎扶2000元,考上??频?,一次性獎扶1000元;家庭困難遭遇天災人禍的,給予1000—5000元不等的一次性資助。所有資金當年年底發放。
這是真的嗎?大軍第一個看到公告,問張醫生。
白紙黑字的,你說呢?
大林哥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單位,更不是領導,這是圖啥呢?
張醫生望了望大軍,覺得說了他也不一定懂,懶得接話。
王家坡村支書王啟明專門去張家藥鋪看了這張公告,又跟張醫生了解了一些細節,回到村委會,拿起電話,想給張大林打個電話,表示感謝和鼓勵??墒?,他沒有張大林的電話。
他撥通了鎮上黨政辦主任的電話。
8
當王家坡的村支部書記,是他爹給他規劃的人生目標。
這幾年,王啟明慢條斯理地走著他爹給他的生涯規劃:入黨,當村民代表,當村支部委員,與桂花經營著小家庭。他沒有想到實現這個目標會那么快,更沒有想到會是那樣的方式。
學校倒塌,學校撤并,王家坡小學成了過眼云煙。民辦老師自然也當不成了。
也出去打工?王啟明和桂花討論了好久,放棄了。
王啟明學會了開拖拉機,置辦了一套農業機械,農忙時到處耕田、耙田、收割、脫粒,不僅解決了他爹擔心的農活手藝問題,還栽了棵搖錢樹,到處掙錢。這些年,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力度大,改路、架橋、建房的多,他又買了輛小卡車,當上包工頭,既帶班掙包工頭的那份錢,又拉沙、運磚、搬水泥掙運輸的那份錢。白天夜里,風里雨里,盡管累得跟猴似的,掙的錢不比桂花少。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在王家坡,王啟明小家庭的日子紅紅火火。他不僅把自家的老房子拆了建了兩層的樓房,還把原先的代銷店拆了也建起了兩層的樓房,一樓作商店,二樓給桂花爹住。桂花繼續經營著代銷店。
有人問桂花,你這店是算王家的,還是算劉家的?
桂花說,王劉氏,劉王氏,都行。
有人再問桂花爹。
桂花爹說,王家的,劉家的,我還能帶到土里去?
問的人反倒討個無趣。
王啟明會因為一條水泥路而提早上位當選村支書,似乎在預料之外,也確實在情理之中。
王家坡人苦于那土路之狹窄、之難走已經很久了。
土路,還是他爹王支書領著王家坡人修的。修通之初,王家坡人無不歡欣鼓舞,都說王支書給王家坡又做了件大事、好事、實事。
借助這條土路,王家坡從此告別了肩挑背拖。拖拉機、小貨車、小面的代替了人力,摩托車撒著歡轟隆隆來轟隆隆去。
喜新厭舊,似乎是人的通病。王家坡人為修通土路興奮了不久,就開始訴說土路的種種不是。
黃土路,晴天還好,卻怕雨怕雪。一到雨雪天,車走車打滑,人走粘泥巴。腳上粘的泥巴比鞋還重,比鞋還厚。走不多遠,人就走不動,就要找根木棍去戳掉鞋上的泥巴。
王家坡人多少年都盼著能走水泥路。
那年開始,國家對村級公路硬化實行資金補助,村民愿望強烈,都想借著政策的東風改善路況。
爹卻按兵不動。
王啟明曉得爹有爹的考慮。國家補了大頭,小頭還得村里自籌。說的是小頭,也不是個小數目。王家坡村,集體經濟空殼一個,拿不出一分錢,要籌錢,還是只有過去的老辦法:向村民集資。村民的資集過一遍又一遍,即便是青蛙,三蹦也還有一蹲,即便是園子里的韭菜,割過一茬也還有個休養生息,集資集得那么勤,有的戶已經承受不住了。再集,無論是村集體還是村民家庭都會再背一身沉重的債務。
債務在身,猶如泰山壓頂。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爹干著急。跑進跑出的這些年,他不僅結識了些誠心的朋友,也積攢了些社會信用。便去找熟人、朋友,商量先付人工工資和部分沙石、水泥等原材料錢,欠一部分錢慢慢還。
看了他的面子,眾人捧場,不僅把水泥路從省道主線接到了村委會,還修到了大部分人戶集中的地方。
王啟明沒有想到王家坡人喜新厭舊來得那么快,那么決絕。那年冬天,全縣村“兩委”換屆,他生生地被推選成王家坡村的支部書記。
扶持兒子當支書,即是王支書給自己規劃的退路,也是給兒子規劃的出路。他壓根兒沒想到,為一條水泥路,王家坡人把他幾十年為王家坡的辛辛苦苦付出全部拋到了九霄云外。
幾十年的王家坡支書,可以毫不慚愧地說,論功勞,他有功勞,論苦勞,他有苦勞,最后下臺竟下得如此狼狽,面子也好,里子也好,爹無論如何都掛不住??匆娡鯁⒚鳎睦餆o名的火就燃起來。
王啟明曉得爹不快活。他跟爹解釋,他那樣做本來想替爹解圍,壓根兒沒想去搶班奪權。
爹不理他,臉陰得能下雨。王啟明好長時間在爹面前如同犯下大錯的孩子,低眉順眼的,不敢大聲說話,更不敢跟爹頂半句嘴。
王家坡的人說王啟明是個福將。修路欠下的村級債務一直愁著沒有辦法解決,遇上國家修高速公路從王家坡地盤上經過,占山占地給補償,村里不僅還清了債務,建起了新村委會,賬上還積攢了一大筆資金。
王啟明每天就在村委會一樓便民服務大廳里辦公,完成鎮上分派下來的各種任務,傾聽村民的各項訴求,調解張三李四的矛盾糾紛。遠遠地,就可以看見村委會二樓樓頂上“黨員群眾服務中心”幾個紅色的大字。
這天,王啟明抬眼往外看時,正看見他爹從村委會門前過,迎出去,問,爹,你到哪兒去?
轉一轉,爹說。
走路小心些。他對他爹說,心里卻有些納悶。老爹不當支書這些年,天天在家里伺候菜園子,哪兒都不去的,今天倒是稀奇。
目送爹走遠了,王啟明才走進村委會的大廳。
他爹王支書自己也沒意識到突然想到村里轉轉這事有多么奇怪。其實,也沒啥特別的意思,今天天氣暖和,他就是想轉轉。
王家坡他太熟悉了,就像熟悉他自己一樣。哪兒的溝,哪兒的坎,哪兒的樹,哪兒的田,哪兒的男,哪兒的女,他肚子里都有一本活賬。
他曉得,王家坡的秋天是從稻谷金黃開始的。黃燦燦的稻谷幾天時間就被收割、曬干,王家坡的人又搶著犁田、耙田,種上小麥。等收拾停當,楊家嶺和劉家梁子的樹葉就開始變黃,一層一層地黃到雞冠河邊。來年,卻從雞冠河邊開始綠,一層一層地綠上楊家嶺和劉家梁子?,F在是冬天,綠葉已經褪去,山上、坡里無不蕭索枯瘦。好在,連續晴了十多天,太陽把王家坡曬得暖洋洋的。
沿著村級公路邊走邊看,老支書竟有些快意。如今的農民已經不是過去的農民,如今的王家坡也不是過去的王家坡。國家不僅不向農民收錢,還給農民補錢,從種糧到護林,從上學到就醫,從危房改造到困難救助,從村級公路建設到全面精準脫貧,把農民看得嬌貴、看得重要。
聽啟明說,王家坡一間土坯房都沒有了,家家戶戶都建了磚瓦房,屋頂上都架了電視鍋蓋,有幾十戶還用上了有線電視。國家高速公路從神農縣經過,全縣兩個出口,一個在北面的縣城,一個就在南面的王家坡。王家坡以后會是個啥樣子,簡直不敢想象。
生活在如今的年月,真是天大的福分。能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過去做夢都沒夢到過。
老支書邊看邊想,不知不覺地,看到四個紅字:張家藥鋪。
張醫生也老了,已經不再給別人看病,正在門前場子里假寐曬太陽,聽見有人走過來,睜眼一看,是老支書,趕緊迎過去,拉了手請坐。
大軍作為全縣“一村一名村醫”人選被送到醫學院培訓了三年,已經接了張醫生的手藝,也接了張家藥鋪。大軍的爺已經去世好幾年。大軍也結了婚,孩子已經在上小學。
老支書來了,大軍趕緊從藥鋪里面出來,上煙,泡茶,恭敬如儀。
兩位老人一番親熱,一番敘談,陳芝麻爛谷子的,沒完沒了。
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張醫生還是留支書吃過午飯,才放他回去,并且一直送到村委會門前,又看著支書走了老遠。
張醫生回去,告訴老伴,支書的時間不多了。
好人咋都命不長呢。老伴喃喃自語,灑下幾滴淚。
老支書真的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從發病到去世,不到兩天的時間。
9
當張大林自我介紹是王家坡人時,馬麗想起了一件過去很久的新聞。那是她在縣電視臺當總編時審過的一條新聞,記者說是重溪鎮黨政辦主任提供的新聞線索。
馬麗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是之前沒有人在村里設過什么獎扶金。那些當年從農村走出去賺了錢又有愛心的人,許多人對家鄉都有一顆回饋感恩之心,不少人也拿出一部分錢來做公益,但獎也好,扶也好,項目至少也是設在縣里,報紙上、電視上到處宣傳,沒聽說設在某個村里的;二是王家坡,這個地方她沒有去過,地名卻一直刀刻斧鑿在腦海里。
那是你嗎?她問張大林。
是。
我們是同學,你不記得嗎?我叫馬巧珍,馬麗是后來改的名字。
哦哦,真沒認出來。張大林夸張地說。
馬巧珍,張大林怎么可能忘記這名字?不過,人確實是沒認出來。一來,他記憶中的馬巧珍是在當老師,沒想到人家如今是縣領導;二來,女大十八變,現在的馬麗皮膚細膩,氣質高雅,談吐大方,與當年的馬巧珍相比,無異于白天鵝與丑小鴨。
還在堅持做嗎,那項公益?馬麗問。
一直在做。
十幾年,花費了不少錢吧。
張大林笑一笑,沒有作答。
馬麗也不再追問,舉杯,兩人碰一下,一飲而盡。
今天是深圳(神農)商會的成立大會。馬麗——不,馬巧珍,縣政協副主席兼縣工商聯主席,神農商會總會長,壓根兒沒有想到會在深圳遇見王家坡的張大林;張大林,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長,深圳(神農)商會副會長,也壓根兒沒想到會在深圳遇見初中同學馬巧珍——不,馬麗。
不用說,兩個人相談甚歡。只是,欲言又止的,都想談到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欲蓋彌彰的,此地無銀的,兩個人又都刻意回避著那一個人,或者兩個人。
酒席散場,張大林送馬麗回到房間,轉身要離開時,馬麗還是忍不住,問,我記得我們有個同學叫王啟明的,好像也是王家坡的人,是吧?
他現在是王家坡的支書。
還有個叫劉桂花的?
他們是一家人。
他們咋樣,過得好嗎?
好。
哦,好,那就好。馬麗點頭說。我們希望每個同學都過得好。
是的。張大林附和說。
馬麗一直想到王家坡去看看。
當老師、當記者的那些年,天天被別人安排,自己的時間不能自己做主;做縣電視臺總編那些年,多少能自個兒做主了,卻出不了門,天天窩在辦公室審片子、審稿子;當了縣文化局副局長,特別是當了縣婦聯主席、縣工商聯主席,后來更是當了縣政協的副主席,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時間了,她也沒到王家坡去過。高速公路神農段通車后,王家坡正好有一個高速公路出口,她從那里經過了多次,還是沒有進王家坡村里去過。找了無數個理由想去,都被最后的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理由打了回來。
當年,她和王啟明書來信往,盡管沒有明言,她想,雙方心里應該都有那個意思。可是,她考上師范的時候,王啟明斷了書信。她去了幾封信他都沒回。再打聽,說是跟劉桂花成家了。心里當然有些酸楚。
難道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多了嗎?她多少次地問過自己。
可自己又能給自己啥答案呢?無非是一本糊涂賬。
既然無緣,就把它埋在心里吧。
失望過,自責過,傷心過。馬巧珍以為這事就過去了。哪曉得,青澀年代落下的第一塊石頭,會永遠沉在內心的最深處,盡管寂寂無聲,卻是一生的牽掛。
做過生產線工人、車間主管、公司中層、企業高管,又獨立創辦公司,做到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長,這次又當選深圳(神農)商會副會長的張大林,當然不會告訴馬麗自己為啥會出走王家坡。馬麗也不曉得王家坡發生的事竟然會與自己有些瓜瓜葛葛。
王家坡的事你咋這么上心呢?大軍問過張大林。
張大林望了望大軍。
王家坡,張大林的傷心地。當初離開王家坡時曾經暗自發過毒誓,不混出個人樣兒絕不回王家坡,絕不見王家坡的人。那些年,他自己流放自己,封閉自己,不跟王家坡的任何人聯系,包括爹媽,甚至結婚也不告訴他們,直到他做到公司中層。那個時候人年輕,血氣旺,心氣高,經歷少,見識低,以為一場戀愛就是生活的全部,以為一個人便是整個世界。后來才慢慢明白,生活還有比戀愛重要得多的內容,還有比得到一個人豐富得多的東西,才把自己從沉湎中解救出來。
王家坡,也是張大林的家鄉。以前,張大林并不知道家鄉這兩個字的分量。可以說,在他心目中家鄉兩個字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分量。后來才發現它沉甸甸的,搬不動,穩當當的,移不走。家鄉,是游子的魂魄。一個游子就是一只風箏。在外游歷的時間越長,游歷越豐富,越會發現身上牽著無數條線。而牽得最長,牽得最牢的,還是家鄉那條線。無論走得多遠,無論飛得多高,魂都會被家鄉牽著,丟不得,也丟不掉??v然她有千個不是,縱然她有萬個不爽,縱然不是天天掛在嘴邊,她一定在心里最神圣的地方,一定在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她的喜就是自己的喜,她的悲就是自己的悲,她的苦就是自己的苦,她的樂就是自己的樂。讓她更美、更好,是一個游子無怨無悔的愿望,就像兒女希望自己的父母健康、幸福一樣。有了這個愿望,還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呢?難道父母吵過你打過你就不理他們,就希望他們貧窮、疾病嗎?何況那是一份掰扯不清、沒有對錯的情債。
歷史不能改變,就讓它成為故事,埋在心里吧。
張大林想給大軍說這些。想了想,還是沒說。他怕說了大軍也不一定理解。
做比說要重要得多,也管用得多,張大林想。
偶遇的張大林和馬麗在深圳做下一件大事——張大林帶上馬麗拜見了正好在深圳參加活動的唐家李氏茶業集團的老總李總。
10
王啟明沒有想到張大林時隔三十多年會主動走進王家坡村委會。
張大林走進村委會院子的時候,王啟明已經看見了他。盡管與當初離開王家坡時的張大林相比明顯看得出歲月的浸染與摧殘,但底子還是老底子。王啟明一眼就認出了張大林。不敢確定張大林就是要進村委會,更不敢確定是來找他的,王啟明便假裝沒有看見,直到張大林叫他,王書記!他才趕緊站起來,握手,張總!
啥風把你吹來的?王啟明邊泡茶邊問張大林。
張大林的回答卻讓王啟明一時弄不清真假。后來,他選擇了半信半疑。
王啟明不能完全理解故鄉在一個游子靈魂深處的分量,他也不完全相信張大林真有那么高尚:為了王家坡和全縣茶葉產業的發展,為王家坡和全縣的茶農做點事。他認為張大林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衣錦還鄉、招搖過市的意思。但是,不管人家動機是啥,張大林是在為王家坡做事,得實惠的是王家坡,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就憑這一點,他應該支持他,而且,像張大林說的那樣,王家坡是王家坡人的王家坡,留在王家坡的人和走出王家坡的人有責任、有義務共同使勁把王家坡建設好、發展好。想到這里,王啟明發現,他和張大林盡管這么多年沒有聯系,沒有交流,霧霧霰霰的東西還沒有散盡,但兩人之間還是有些共同語言的。
王啟明犯愁的是馬麗、馬巧珍、馬副主席,要陪同唐家李氏茶葉集團的李總到王家坡考察辦茶葉加工企業。咋說?咋做?咋打招呼?一切都沒有頭緒。
還有,咋給桂花說?這事不能瞞著桂花。紙里包不住火,想瞞也瞞不過去。與其遮遮掩掩事后解釋、鬧矛盾,不如事前坦坦誠誠主動說清楚。
咋非得是她來?桂花一聽馬巧珍要來,果真立馬就炸了毛。
人家是縣里的領導,做的是縣里的工作。
縣里的工作哪兒不能做,非得要到王家坡來做?
人家縣里的事,我能做得了主?
是不是她還念著舊情?
你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如今人家是誰?我是誰?莫說八竿子打不著,十八竿子,一百八十竿子打得著嗎?
桂花想想也是,警告說,你不能給我想七想八的。
可能嗎,你覺得?
不可能。桂花也曉得不可能??尚睦镞€是有些醋。
事實上,馬麗也在犯難。
與王啟明的見面,馬麗設想過無數種場面,今天到王家坡的路上她還在想會是哪種狀況,會不會尷尬,誰曉得,出高速收費站,看見等在那里的張大林和王啟明,所有預想過的場景都沒出現,除了禮節,甚至沒有激動。
歲月是塊磨刀石,那些曾經肝腸寸斷的愛,那些不可承受的苦,那些難以逾越的坎,都被時間磨成了一塊光板。相互看時,無不在心里感慨,時間如水,逝者如斯,眨眼之間,三十多年已經過去,當年還一臉青澀,現在都已白發上頭,成了過五奔六的人了。
三個人在高速出口處等著唐家李氏茶業集團的李總。
神農縣的茶葉以香高、味醇享譽茶界和飲界。全縣茶葉采摘面積二十多萬畝,僅重溪鎮就有三萬多畝。近些年,縣里把茶葉產業作為農業重點產業,出臺扶持政策,鼓勵連片發展、規模發展、精細發展。王啟明順勢而為,鼓勵王家坡的茶農更新茶樹、更換品種、精細管理,積極參加縣里鎮上組織的技術培訓。王家坡不僅一千多畝老茶園全部更新換代,還新增加了一千多畝茶園,成為全縣聞名的茶葉專業村。但神農茶葉在大眾消費市場上一直寂寂無聞,普通消費者甚至不曉得神農縣還有這么好的茶葉。資源優勢沒有轉化市場優勢和經濟優勢。深圳(神農)商會副會長張大林牽線搭橋,省內綠茶企業翹楚唐家李氏茶業集團愿意助神農縣一臂之力,把神農縣的茶葉產業做大、品牌做強,并在王家坡建加工車間。神農縣委縣政府指定此項工作由縣政協副主席馬麗作為項目秘書,負責對接項目、跟蹤服務。李總今天到王家坡實地考察,縣政協副主席馬麗專程陪同。王家坡的支書王啟明和牽線搭橋的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長張大林自然不能缺席。
劉桂花呢?馬麗問。
桂花還在代銷店里忙活,卻有些魂不守舍,要么給別人拿錯貨,要么算錯賬,要么找錯錢。
桂花爹在旁邊見了,愛憐地搖搖頭,不敢問,也不敢說,假裝啥都沒看見。
(責任編輯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