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為什么不給自己封神

“姜子牙最后給自己封了什么神？”下樓買菜，排隊時后面有一家三口，可能是剛看完近期熱映的《封神第一部》，兒子圍著爸媽不停問問題。其他問題，他爸媽還能勉強回答一下，但問到這一句的時候，兩人顯然被問住了，說回去買本《封神演義》，讓孩子自己讀。

為什么各大反派，甚至連紂王都封神了，姜子牙反倒沒封神？這個問題恐怕不止這個孩子疑惑，很多大人也都覺得不合理。實際上，這個問題的答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總結——在封神世界，“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

在《封神演義》中，“上界”是分三個階層的。

第一等曰“圣”，比如小說里的女媧娘娘、元始天尊這些人。他們與天齊壽，歷萬劫而不滅，且能代天立言，像女媧娘娘，因為紂王給她寫了一首媚詩，就掐指一算，算出天要滅了殷商。

第二等曰“仙”，元始天尊坐下的弟子“十二金仙”太乙真人、文殊廣法天尊（文殊菩薩）、普賢真人（普賢菩薩）等屬于這個層級，不受天庭約束，活得自由自在，擁有晉升為“圣”的可能性，但是需要渡劫。

第三等才是“封神榜”上封的那些“神”。神與仙最大的不同，首先是受天庭約束。神其實就是上界的打工仔，有職位，有工作，圣和仙們說啥就得聽啥，干得不好還要受責罰——小說中姜子牙就被送了一把“打神鞭”，這個鞭打不了“圣”也打不了“仙”，能打的只有被封的那些“神”。

最慘的是，他們還永遠失去了成為“圣”與天齊壽的資格——因為他們被工作所累，沒辦法像仙那樣潛心修道，你看像紂王，給他封了個類似“婚姻介紹所”的差事——人世間多少姻緣等著他牽線啊？稍微一消極怠工，不好意思，姜子牙拿著打神鞭來了……

明晰了這一點，你就能理解為什么小說中沒封姜子牙神位，甚至姜子牙自己也不主動爭取。因為姜子牙其實是得到了最大的獎賞的——他從一個沒資格修仙的凡人，最終獲得了修仙的資格。

姜子牙下山時，元始天尊對他說：“你生來命薄，仙道難成，只可受人間之福。”姜子牙拜元始天尊為師，從二十三歲修行到七十二歲，最后就得了導師這么個評價：“研究生學位你讀不出來了，趁早出去找個工作吧。”

等姜子牙在人間世折騰一番，元始天尊又對他說：“今日來，我等與十二代弟子將回洞府，候你封過神，重新再修身命，方是真仙。”人世一場浩劫換365個“封神”，365個神換姜子牙一個成仙指標。神和仙的差距就是這么大。

所以《封神演義》明線寫商周鼎革，暗線寫神仙斗法，更暗線則是姜子牙靠著個人奮斗“順天改命”“修仙”。妥妥的勵志故事！

而之所以很多人為姜子牙鳴不平，是因為大家習慣以儒家的視角去審視這部小說。儒家講究的是入世、為政，把做官作為最高的人生目標與獎賞。用這種眼光去審視《封神演義》，負責“管”具體事務的“神”，自然就比什么也不管的“仙”的“權力”要大得多。

可問題是，《封神演義》自身的世界觀不是儒家，而是道家的。道家追求的是“清靜無為”，所以沒有具體任事的逍遙自在、專心求仙成道的“仙”，是遠比負責具體事務的“神”更高階的存在，且最終前者才有可能超凡入圣，而后者永遠只能在案牘之勞形中終了此生。

說到這兒可能有人會反駁了——把管事的權力交給了很多前反對派，就不怕這幫人倒行逆施？不怕，因為有“天命”壓著呢！

二

實際上，《封神演義》整本書一直在討論的就是“天命”問題。什么是天命？小說中的商朝以及襄助商朝的那些人，他們對“天命”的理解是以紂王這個“帝”為中心的，只要是紂王下的命令、做的決定，底下的人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小說一開篇紂王自己說：“君命召，不俟駕。君賜死，不敢違。”朕即國家，我就是天命！

可反商集團卻不是這樣理解天命的，蘇妲己之父蘇護寫了首反詩：“君壞臣綱，有敗五常，冀州蘇護，永不朝商！”

雖然這個地方明顯是歷史穿幫，把漢以后才形成的綱常理論用到商朝去。但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對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你紂王并不天然代表天命，天命是一種更高的存在。如果你不以天命、天道來待我，那我就替天行道！

這其實也正是武王伐紂、周革殷命的理論基礎。說到底，《封神演義》想反映的其實不是商周之爭，而是想借商周之爭，去探討一個在傳統帝制時代沒人敢探討的問題——皇帝是不是天然代表了“天命”。

整本書里，商朝的聞太師和周朝的姜子牙、助商的截教和助周的闡教，雙方只要碰在一起，吵來吵去其實就是在爭這個問題。而作者借小說表達的態度是鮮明的——帝王并不一定代表天命，天命是比帝王更高的、約束帝王行為的存在。

非常巧合，幾乎在《封神演義》成書后不久，歐洲啟蒙思想家們也曾爆發過一場相關問題的爭論——到底是“惡法亦法”，還是“惡法非法”。

以霍布斯、奧斯丁等人為代表的實證主義法學派主張“惡法亦法”，他們認為法律是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中性詞，它無關善惡，只關乎它的制定主體和制定程序。所以霍布斯認為“一個最壞的政府也勝過沒有政府”。用聞太師的話說，就是商朝再壞，畢竟有個“綱常”，你們這幫周人起來鬧，就是敗壞綱常，把天下搞亂了，這可怎么好。

但這種觀點，遭遇了洛克、孟德斯鳩、盧梭等一眾人的反對，他們復興了古羅馬法學家西塞羅的一個觀點，那就是自然法學說。

自然法學說認為，這個社會那些良善的價值，比如，理性、正義、自由、平等、秩序等，它們先驗而又天然地存在于這個世界，成為一種“隱秘的法律”。人類社會所制定的一切規則，其實都是對這套自然法的模仿與逼近。當人為法律不符合自然法時，它就是非法的。

以自然法學派的視角審視，《封神演義》其實講的就是一個“惡法非法”的故事，而姜子牙幫助周王朝起事的過程中一再強調的那個“天命”，其實就是“自然法”的意思。這樣，“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才有了自身的合法性。

而同樣是由于這種“自然法”式的“天命”存在，紂王這幫人在封神之后，也沒辦法像自己在下界時那樣肆意妄為。恰恰相反，因為被封為“神”，離“天命”更近了，反而要受到更多、更大的約束——旁邊還有一個手持打神鞭的姜子牙監督。

《封神演義》把紂王等人“封”成“神”，讓他們為具體的事務勞形，接受天命的管束。而讓姜子牙“順天改命”，成為享受逍遙與自由，有望超凡入圣的“仙”。

這個賞罰是公平而分明的。就像古羅馬的辛辛納圖斯把卸任執政官、能回家種地視作羅馬對自己的至高獎賞一樣。而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執著于“姜子牙為什么不給自己封個神”這種問題，可能僅僅是因為，很多人習慣于把“行使權力”這件事看作一種至高的享受。

權力不應當是獎賞，自由才是。故事中，那個任天地而法自然的姜子牙，其實已經在他的世界里得到了至高的獎賞。

（摘自“海邊的西塞羅”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