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看中國現代文學的史實性特征

一、作者簡介

雅羅斯拉夫·普實克（Prusek Jaroslav）是著名漢學家，以及布拉格漢學派的奠基者。普實克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海外研究做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馬立安·高利克甚至在《西方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之發展》中把普實克稱為“普遍被認為是本學科的一個真正創始人”。

1906年9月14日，普實克誕生于布拉格，他一直對歷史學習感興趣，曾在布拉格查理士大學主修歐洲歷史。22歲之后他的興趣開始轉向漢學，他先后至瑞典哥特堡大學、德國哈勒大學和萊比錫大學深造。26歲那年，普實克受鞋業巨賈巴塔資助訪問中國，也就是在這以后，普實克結識了胡適、魯迅、冰心、鄭振鐸、沈從文等作家。在中國期間，普實克對中國文化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為了深入了解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普實克還特意去過河南、陜西等地進行過考察。1934年，他從中國出發到日本進行游學、考察，在當地結識了更多的中日兩國作家、學者。普實克在1937年回到了他的祖國，在此后的時間里，普實克翻譯并出版了多部中國文學著作，既有儒家的經典著作《論語》，又有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著名作品如《吶喊》《子夜》等，此外普實克還對清代的白話小說很感興趣，翻譯了《老殘游記》《聊齋》等作品。1980年4月7日，普實克與世長辭，享年74歲。

二、書籍概況

《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是由李歐梵編選的一本論文集，收錄了普實克在1957年至1969年間發表的論文。普實克在中國現代文學領域方面的大部分文章都在歐洲的各種雜志、期刊上以學術論文的形式發表過，但是這些研究成果并沒有匯集成冊，用李歐梵自己的話來說，他編選《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意在填補這個空白。李歐梵在本書前言中談到自己對論文集的收錄選擇標準時說道，“我之所以決定選擇這些文章，有三個方面的考慮：文章的學術質量和創見性，它們在普實克先生對中國現代文學總體研究中的代表性，及其作為學生的基礎閱讀和教學材料的適用性”。①通過深入研究普實克在中國現代文學和古代文學方面的成果，不斷分析其文學研究脈絡，李歐梵用了“抒情性”和“史詩性”兩個關鍵詞來對普實克的研究成果進行概括，這兩個關鍵詞同時也包含了李歐梵自己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理解。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本書命名的變遷窺見一些端倪。這本書在1980年初次出版時書名直接被翻譯為《抒情和史詩》，初次出版翻譯時的書名概括了本書所要討論的主題。目前這本書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譯為《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由李歐梵編選，李燕喬等人翻譯，1987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另一個版本名字譯為《抒情與史詩：現代中國文學論文集》，由李歐梵編，郭建玲翻譯，2010年由三聯書店出版。

三、本書結構

《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由《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引言》《以中國文學革命為背景看傳統東方文學同現代歐洲文學的對立》《中國文學中的現實和藝術》等九篇論文構成。我認為可以把這些論文分成三種類型，第一種是對中國現代文學史進行總括性的介紹和研究的，如《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以中國文學革命為背景看傳統東方文學同現代歐洲文學的對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以1917年至1937年間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為主要研究對象，作者主要是普實克的學生，由一些各自獨立的研究成果組成，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很多研究問題大都是介紹性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引言》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引言而已，在對書籍做簡介的同時也進一步深入探討了從舊文學到新文學的聯系和區別以及新文學、新作家的顯著特點，是對新文學發展脈絡的大致梳理。

而《以中國文學革命為背景看傳統東方文學同現代歐洲文學的對立》則是以中外比較的視野，來深刻揭示中國現代文學對中國傳統文學的繼承和突破。第二種是以“抒情”和“史詩”概括其主題的，如《中國文學中的現實和藝術》《魯迅〈懷舊〉——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中敘事者作用的變化》《茅盾和郁達夫》《葉紹鈞和安東·契訶夫》。

《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較為特殊，它是普實克和夏志清學術思想的交鋒，我們可以從這篇文章中看出普實克對中國文學現代文學態度和研究方式。

四、史詩的交響

普實克曾經深入到中國廣闊的社會生活中去進行過觀察和體驗，與部分中國作家有過親密接觸，所以他更能清楚地認識到現代文學發展同社會現實之間的緊密關系，把握住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脈絡。因此，他也一直在努力追求將中國現代文學放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研究，充分觀照客觀外部因素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在這樣的研究思想的指導下，普實克認識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發生的深刻變革，認識到了中國現代文學中不容忽視的史詩性因素。

陳國球教授認為普實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有兩個十分重要的特點，他認為普實克的“史詩的”一語指向他結構主義思維的敘事傾向，而“抒情的”一詞則顯示了他與中國文學的默契知音。陳國球提到了普實克的文學觀念受到其結構主義思維的影響，結構上注重整體性的觀念，讓普實克能夠以整體性的眼光去看待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學在內在精神的傳承關系，在認識到中國現代文學的獨特內涵的同時也能看到中國現代文學同外國文學之間的聯系。普實克視抒情與史詩的交匯為現代中國文學發展的動力，并將這種主觀與客觀、抒情與史詩的辯證結合看作中國現代主流文學的重要標志，這一取法于“抒情”與“史詩”的趨向，也是普實克觀察現代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學和歷史的準則。王德威接受采訪時曾對普實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觀念做出過如下評價，他認為，對于普實克來講，中國現代文學以及文化的轉變，正是從抒情的階段轉換到史詩的階段。史詩性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顯現，意味著中國現代的文學在向著越來越成熟的方向蛻變。

（一）中國現代文學“史詩”的西方淵源

在西方的文學傳統中的“史詩”最早的是指以《荷馬史詩》為起源的敘事文學作品，西方的史詩大多取材于民族英雄故事，敘事風格恢弘壯大，以敘述英雄們艱辛求索的旅程和神奇驚險的遭遇為主，敘事性是“史詩”文學最基本的特色。“史詩”中“史”的部分來自于對敘事性的強調，“詩”的部分則表明史詩的文學體裁以韻文為主。中國人在學習和引入“史詩”的時候加入了自己獨特的理解，認同作為敘事文學存在的史詩，有意忽略作為韻文存在的史詩。在“史詩”傳入中國后，漢語對“epic”一詞的翻譯就能體現當時的國人對“史詩”的普遍理解。比如胡適就把這一文學類型翻譯成“故事詩”，還有人翻譯成“敘史事詩”或“詩史”。可見，除了敘事之外，中國文學在接受西方史詩的時候，還強調了它的歷史性。普實克在將“史詩”一詞引入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中時，注意到了中國人對史詩的接受和不同的理解，因此普實克在研究中也更加強調“史詩”的敘事性而并非其韻文特性。《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中談到的具有“史詩性”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一般是指那些能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對社會現實有著全面和細致的描寫與分析，并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之間的關聯，幫助人們在閱讀的過程中認識到隱藏現實背后的客觀規律的優秀文學作品。

在普實克的觀念中，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之路上，學習和借鑒西方文學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很多中國現代文學初創時期的作家都有海外留學經歷，他們對西方文化、文學非常熟悉。在外留學期間，他們接受了外國的新式教育和新的理念。留學經歷促使這部分作家走出舊文化和舊文學的藩籬，讓他們懷著全新的思想觀念，用全新的眼光，來觀察世界，來創造一種新的藝術結構，最后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甚至是一種全新的文學語言。在此背景下，新的文學結構誕生了，白話文逐漸取代文言文，成為文學創作的主要語言，舊的文學體系逐漸瓦解，而一種與歐洲文學體系更加接近的文學格局逐漸占據了主流地位。中國文學現代文學的史詩性也就是在西方文學微風的吹拂下，滋蔓越廣。

（二）中國現代文學“史詩”的東方傳統

中國現代文學的史詩性也能從中國古代的文學傳統那里找到答案。如果說西方文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是突變式的，那么古代文學傳統的影響就是潤物無聲般的。中國古代一直都十分重視修史，雖然沒有形成如《荷馬史詩》一般的傳統意義上的史詩文學作品，但注重記錄與傳承的“史詩精神”卻一直都是中華傳統文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漢學家浦安迪認為雖然從史文的研究出發，中國古代文學中很難找到典型的史詩作品，但史詩的美學作用是存在于中國文學中的。史書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中承擔著與史詩相似的功能。

除了來自傳統史書的史詩精神，通俗文學也同樣滋養著中國的現代文學。普實克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大家，他在中國傳統文學方面的造詣也很深厚，不僅翻譯了諸如《老殘游記》《聊齋》等小說，在以宋元話本為代表的古代通俗文學研究方面也作出了突出貢獻。普實克認為在許多傳統的通俗文學作品中，作者已經開始有意為讀者呈現特定的社會生活面貌，從客觀和真實的角度進行人物塑造和故事講解。唐宋時期盛行的說唱文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唱文學的寫作語言介于文言文與白話文之間，更加趨向于通俗的口語，更加關注社會與現實，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和愿望，講述與大眾生活密切相關的故事，這也相應地刺激了史詩性在文學上的發展。再往后到了宋元時期，話本小說蓬勃發展起來，話本小說中使用的語言體現出高度口語化和活潑多變的特征，也更注重對生活的客觀性反映，促進了中國民間文學的大發展。明清時期，反映廣闊社會生活的諷刺小說得到了極大發展，《老殘游記》便是在這方面比較典型的作品，整部作品圍繞老殘這個江湖醫生在山東的游歷展開。小說中既有對民歌藝人迷人的表演與濟南富有詩意的景色的描繪，對黃河的泛濫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的悲憫，再在這些社會圖景中穿插自己拿獲重大兇殺案件的元兇、釋放無罪嫌疑犯等等驚奇故事。劉鶚顯然不僅僅只是滿足于驚奇冒險的敘述，隨著閱讀的深入，一幅廣闊生活的社會生活圖景逐漸展露開來，人間百態都訴諸紙上。雖然敘事性文學在過去的幾百年間獲得了較大的發展，但中國文學以文人抒情文學作為正統的局面一直到了清末才被打破，新文化運動之后，以現代小說為主要類型的文學格局才慢慢得以建立。

五、結語

普實克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史詩性的說明，不僅結合了西方文學觀念，更觀照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實際，對東西方文學觀念的異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探討。普實克認為正是史傳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雙重影響讓中國現代文學的史詩精神有了深厚的生長土壤，而西方文學帶來的突變為中國現在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讓史詩精神得以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扎下根，中國現代文學的史實性特征是融匯東西方文化而形成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詩性的概念不僅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更對構建普實克自己的漢學理論框架起了重要作用。

注釋：

①[捷]雅羅斯拉夫·普實克：《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參考文獻：

[1] [斯洛伐克]馬立安·高利克.捷克和斯洛伐克漢學研究[M].李玲，等.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

[2] 陳國球.如何了解“漢學家”——以普實克為例[J].讀書，2008（01）：68-72.

[3] 季進.另一種聲音——海外漢學訪談錄[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4] 劉云.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科學主義傾向[D].武漢大學，2014.

[5][捷]雅羅斯拉夫·普實克.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M].李燕喬，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

[6][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作者簡介：宋麗菁，女，碩士研究生，四川大學，研究方向：中華文化國際傳播）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