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紅,周欣葉
(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1)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 )的小說《使女的故事》講述了發(fā)生在21世紀美國的生態(tài)災難故事:核戰(zhàn)爭、化學制劑等現(xiàn)代技術對環(huán)境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嚴重損害了人的生育健康,從而導致新生嬰兒畸形率高達四分之一,美國人口數(shù)量急劇下降,國家命運危在旦夕。為了挽救即將崩潰的社會,美國建立了一個極端男權的宗教國家——基列國。在基列國,男性是一切的主宰,女性僅僅是生育的工具。該著中,生態(tài)破壞是導致社會崩壞的直接原因之一,表明了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命運緊緊相連。作者通過營造迫在眉睫的災難感,啟示人們關注環(huán)境問題。
“花園”作為城市中的人文景觀,表現(xiàn)著城市居民對環(huán)境的綠色想象,寄托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然而,當我們以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來考察文學作品中“花園”這一意象時,會發(fā)現(xiàn)花園已被深深打上了人的烙印,暗含著意識形態(tài)屬性以及政治話語。本文將透過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野,審視作品中的“花園”意象,發(fā)掘其所蘊含的生態(tài)文化內涵。
《使女的故事》中,花園與奧芙雷德、喬伊緊密相關,但是花園存在的意義對于二者而言是不同的。對奧芙雷德而言,“花園”意味著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對喬伊而言,“花園”則意味著權力對她的諷刺。二者與花園關系的羈絆,正揭示了環(huán)境問題的復雜性。
基列國是權力實踐的產(chǎn)物,生活于其中的普通人如同被權力繩索操縱的木偶,時時刻刻都處于權力約束之下。該著中,諸如起居室、授精室、教堂等活動空間都被賦予了強烈的政治意義,基列國正是通過對空間的嚴格劃分以達到規(guī)訓人的目的:“基列國家通過對使女房間的設置與分配確立紀律的邊界,以保護、安全等名義將使女身體束縛于特定空間,并借助一套紀律規(guī)范、管理技術和懲戒措施進行控制與規(guī)化,從而將使女變成機械運轉的機器或麻木無知的空心人?!盵1]主人公奧芙雷德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密閉的空間內活動,如臥室、客廳,實際上,生活在水泥構成的密不透風的建筑之中,奧芙雷德就是被困于統(tǒng)治階級構造的監(jiān)獄。而在戶外購物的路程上,她能與反叛機構“五月天”的成員奧芙格倫交流,借此努力掙脫精神的控制;身處花園中,陽光的撫慰、與自然的肌膚之親讓她感到釋放與輕松。由此可見,自然提供給奧芙雷德獨立生長的空間,使她暫時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她在自然中塑造了自己獨特的情感經(jīng)驗。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使女被看作基列國的生殖工具,因此,奧芙雷德與花園在象征意義上建立起了緊密的聯(lián)系,可以說花園就是奧芙雷德生命的替身。該著中,花園季節(jié)的變化與奧芙雷德的情感變化相呼應,花園所擁有的生長力量似乎也是在為奧芙雷德積蓄著精神能量。
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中,人類一直希望通過技術重塑自然,這對動物、植物乃至氣候產(chǎn)生了許多消極的影響,影響了自然界的形態(tài)或多樣性,但季節(jié)卻以其恒定的姿態(tài)維持著自然界的尊嚴。季節(jié)是生態(tài)文學作品中時常描寫的對象,季節(jié)多變的景色吸引著生態(tài)作家對其進行描寫。其次,季節(jié)規(guī)律性的變化被賦予了與人類活動相關的象征意義,因此季節(jié)在生態(tài)作家筆下發(fā)揮著暗示、隱喻的作用。在《使女的故事》中,雖然季節(jié)并非描寫的重點,然而季節(jié)對小說敘述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在生態(tài)小說中,描寫季節(jié)并不意味著單一地摹仿自然,而是將作者的敘事意圖與自然現(xiàn)象結合起來,“季節(jié)在一定意義上摻雜了作者主觀意圖的投射,成了一種‘彈性’框架”[2]。敘事時間并不恪守四季時間的嚴格劃分,在具體的描寫過程中甚至會對季節(jié)進行變形處理。譬如,在《使女的故事》中,故事敘述集中在春天和夏天,跳過秋天,略寫冬天。該著對季節(jié)彈性的安排正與奧芙雷德情感變化相呼應,可以說,該著中花園四季的變化正是自然季節(jié)與奧芙雷德情感季節(jié)交融的結果。
《使女的故事》敘述時間從春天開始,結束于冬季,是完整的一年。如同每任使女只能在一位主教家里“任職”一年,如果不能繁育子嗣就只能離開。一年既是自然萬物生長的一個周期,似乎也成為了使女生命的一個周期。
春季里自然萬物蓬勃生長,奧芙雷德正是在此季節(jié)開始她的工作,為基列國人口的興盛作貢獻;春天象征意義上具有的“生機”內涵也與反抗組織“五月天”的口號相呼應,精神層面,春季則象征著奧芙雷德反抗意識的蘇醒。夏季溫度上升,“任何被壓制的東西都不會甘于沉默”[3]160,植物迎來了生長的黃金時期,奧芙雷德也開始實踐自己的反抗行為:既瞞著喬伊與主教私會,又瞞著主教與尼克私下交媾。奧芙雷德對夏天的感受是“危機四伏”,因為夏天植物的茂盛,使她聯(lián)想到自己像“藤上的一只甜瓜”,女性和自然一樣成為被“收割”的對象,奧芙雷德敏銳地感知到女性與自然被男權社會所物化、塑造。小說中沒有描寫秋季,而是直接進入冬天。秋季通常具有豐收的象征意義,而奧芙雷德既沒有成功懷孕也沒有逃離基列國,生命的豐收季節(jié)并沒有到來。因而,秋季沒有出現(xiàn)在敘述當中。故事收束于寒冬季節(jié),反抗組織成員奧芙格倫的死亡讓奧芙雷德無所適從,她不安地等待著審判的到來。在一個雪花飄落的冬夜,身份不明的“五月天”帶走了奧芙雷德,故事戛然而止,她的命運也不知是將投入到凌冽的冬天還是將迎來新的春天。
花園除了在象征意義上與奧芙雷德產(chǎn)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花園作為基列國真實存在的場所,為奧芙雷德提供了獨特的生存空間,花園以自然和諧穩(wěn)定的屬性修復了奧芙雷德身體與精神的創(chuàng)傷。“季節(jié)是生態(tài)文學內容的關鍵組織框架,借此可賦予變化莫測的自然世界和動蕩不安的人文世界某種確定的秩序,帶給世界某種恒定的架構,讓生活在荒誕世界中焦慮不安甚至無所適從的人們感到幾分安穩(wěn)和確定,從而接受自然存在的先在性和第一性?!盵2]在監(jiān)控遍布的基列國,奧芙雷德不敢隨意與外界交流,身邊的喬伊、嬤嬤、麗塔也未給予她渴求的回應,她只能轉向自然,通過觀察自然獲得心靈的寧靜。只有自然能讓奧芙雷德感到安穩(wěn),自然給予了奧芙雷德力量,使她確認了自己的存在:“至少,一張椅子、一束陽光和幾朵花還是有的。我畢竟還活著,存在著,呼吸著。”[3]8其次,在敘述上,小說隨著奧芙雷德的意識隨意流動,過去與現(xiàn)在相互交錯,借助花園四季的更替、太陽與月亮的變化,呈現(xiàn)出時間的自然流動,在非線性的敘述中梳理出清晰的時間脈絡,奧芙雷德的生命歷程隨著花園的景色變化也在悄然變化著。正是通過回歸到自然時間中,奧芙雷德?lián)碛辛舜_切的感知時間的方式,在基列國建立起了自己的敘事時間。
“我也曾有座花園”,奧芙雷德經(jīng)過主教夫人的花園時,她冒出這樣的想法。在基列國,熟悉的高樓被夷為平地,街道改頭換面,家園已失去其應有的歸屬感?;▓@里動植物的生長還如同過去,喚起了奧芙雷德對往昔美好歲月的追憶?;▓@既給予奧芙雷德當下的撫慰,又為奧芙雷德保留了一片記憶的圣地,連接著過去與當下,作為一個理想地帶,源源不斷地為奧芙雷德提供生長的力量。由此可以看出,自然的先在性給予了奧芙雷德亂世中的安穩(wěn)。此外,自然的第一性強調萬事萬物的物質屬性,對于人而言,物質身體是人存在的首要條件,因此,人的精神主體性確認必然以身體主體性的確立為前提。該著中,奧芙雷德對身體欲望的展露正是她思想覺醒的表現(xiàn)。
18世紀以來,有關身體意識的理論伴隨著環(huán)境話語逐漸凸顯。特別是進入21世紀,環(huán)境污染的現(xiàn)狀使身體意識與生態(tài)批評產(chǎn)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下,靈魂長期受到推崇,而身體卻被忽視。實際上,人以身體存在為前提,身體本然存在的物質性使得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被語言書寫或塑造,因而身體具有強烈的能動性和主體性。同時,身體依賴于自然存在,因此,關注身體就是關注自然,“人與其他生命都是有機體,生態(tài)世界是由有機體結緣而成”[4]40。身體則構建起了人之靈魂與物質自然溝通的橋梁。
“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時期盛行的人文主義在極度張揚人之理性、確立人的唯一言說主體地位的同時,野蠻地剝奪了自然的主體性,并且憑借暴力迫使它沉默,這是當代生態(tài)危機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盵5]自然長期以來被建構為無言的他者,以服務于人類掠奪的目的。而學者阿萊莫(Stacy Alaimo)提出“跨身體性”這一概念,指出人、生態(tài)環(huán)境、化學制劑及其他存在物之間存在著相互作用的關系,強調人和環(huán)境的密不可分。阿萊莫拋棄了“自然是被動的”這一傳統(tǒng)觀點,他認為自然是有能動意志的,自然會對人類世界做出自己的應對,即人類向自然輸出的有害物質最終會通過生物循環(huán)流向人的身體,對人造成有害的影響。阿萊莫的這一觀念也表明了在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中,身體起著重要的中介作用,身體是人與自然交流最直接、最簡單的媒介。化學物質、放射物體使基列國的空氣變成了毒氣,生態(tài)環(huán)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人的身體也成了孕育毒物的容器,真實反映了自然的狀態(tài)。當自然對人類的暴力做出回饋時,最先受到影響的是無話語權的女性,正如沃倫(Warren)在《生態(tài)女性主義哲學》中所言,大量的事實證明當環(huán)境被摧毀時,“女性總是比男性遭受更多的危險與傷害”[6]2。該著中,有毒物質侵入女性的身體,嚴重損傷了女性的機體功能以及腹中的胎兒,女性的“毒性身體成為擔負著‘歷史、社會、地區(qū)風險不均衡分配載體的后人類空間表演’”[7]?;袊ㄟ^話語的建構,將女性物化成生育工具,對女性的身體進行新的殖民,女性的身體如自然一般千瘡百孔,布滿權力的痕跡。
生育能力作為一種稀缺的“資源”,被基列國當局者政治化,孕育嬰兒的身體也就成為了國有“資源”。在高壓的紀律規(guī)訓之下,女性不僅喪失了在社會生活中的主體地位,甚至還喪失了管理自己身體的權力:使女嚴禁傷害自己的身體,不能裸露身體,不能自由選擇與男性發(fā)生性行為……身體已被嚴重扭曲,連帶身體所擁有的靈魂也就失去了尊嚴?!爱斏眢w被貶抑時,大地也被降格,被當作有罪者的中轉站,一個應該被拋棄的場所,而精神主體則應該不斷“練習死亡。”[8]因而,只有承認身體作為人的存在之根,精神的升華才存在可能。在成為使女之初,奧芙雷德甚至不敢面對自己被規(guī)訓過的身體,一再克制自己對身體欲望的自由表達:“我避免往下看自己的身體,并非因為覺得她不知羞恥或厚顏下作,而是因為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如此完全徹底地影響決定我自身的東西?!盵3]63在此之前,奧芙雷德熱愛自己的身體,將它看作尋求快樂的工具,充分展現(xiàn)著人之自由意志。同樣,在基列國,奧芙雷德依舊通過對身體自由的尋求逐漸確立了自我的意志,這一過程,伴隨著與自然的互動。
奧芙雷德與自然親近的過程中,陽光、花草的撫慰,喚醒了她對自己身體的感知:“陽光照亮了整個花園,同時花朵自身的熱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覺到它......它會發(fā)熱,會呼吸,自我吸納?!薄敖z絲涼氣爬上我的脊柱,我像發(fā)高熱似的戰(zhàn)栗發(fā)抖?!盵3]160花園將奧芙雷德包裹在充滿花香、欲望的空氣中,讓她感知身體細微的顫動,消解了生存的麻木。在無拘束的自然空間內,她盡可能擁有了自我的主體意識,她像花朵一樣自由舒展,接納自我,展露對身體的渴望。當尼克經(jīng)過花園時,在生機勃勃的自然刺激之下,奧芙雷德甚至對尼克的身體產(chǎn)生了遐想——“我能感受到他全身一塊塊肌肉層疊凸現(xiàn),就像貓的脊背拱起。”[3]188在自然花園中奧芙雷德完成了對身體主體性的確立,她開始追求身體欲望的滿足,抗拒男權社會塑造的身體。
奧芙雷德也看到了女性與自然共同的處境,有意地將自己納入到自然之中,人與自然不再對立,而是共生為一體:“我沉入自己的身體,就像沉入泥沼,沉入沼澤地一樣,只有我知道哪里是立足點??坎蛔〉牡孛?那是屬于我的領地。我成了大地,可以讓自己的耳朵緊貼其上,憑借它傾聽有關未來的各種傳言。”[3]103從大地傾聽未來的傳言,表明社會的未來與自然不可分離,人與自然始終處于互動之中。奧芙雷德看到了人類施加于自然的暴力如何以同樣的形式施加在了女性身上,她感到了自然的親和力,發(fā)覺了女性與自然共進退的關系。她用身體感知自己,感知花園中的其他有機體,感知基列國其他具有自由精神的有機體。基列國通過身份等級的劃分,使女性之間生出敵意,但是奧芙雷德沒有選擇延續(xù)女性之間的敵意,她將與她生命相聯(lián)系的水仙花藏在床下留給下一任使女,用花朵來傳遞暗流之下的生命力與希望。最終,花園所象征的自然與奧芙雷德就回到了最初的和諧狀態(tài),從中可以窺見人的精神生態(tài)的重建。
喬伊和奧芙雷德同處于桑德拉筆下的“洞穴的寓言”之中,不同的是,喬伊成為了“一位身處無法回避的‘墓穴’之中的囚徒”[9]269,而奧芙雷德則擁有了花園象征的生長力量。
基列國成立前,喬伊作為演說家,為統(tǒng)治者進行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基列國成立后,喬伊成為了地位最高的女性。當喬伊作為女性而存在時,固然不能忽略她所遭受的壓迫,但是拋開性別,喬伊作為普通的個體,她更多地是作為基列國參與者與獲益者的身份存在。因此,喬伊既是當下環(huán)境的受害者,更是加害者,喬伊與花園的關系正體現(xiàn)了她身份的矛盾性。
基列國實行專制統(tǒng)治的第一步是將女性他者化,即剝削女性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對其進行思想控制,剝奪女性話語權,使女性在社會中喪失了主體地位。女性被邊緣化的這一行為施加于女性整體,不存在任何例外。即便主教夫人作為基列國的建設者,她也無法進入統(tǒng)治階級獲得對社會的管理權。統(tǒng)治階級為了安撫他們的女性同盟,只是給予她們在基列國女性所能擁有的最高地位——主教夫人,她們無需勞作依舊能享有充足的物資,無法生育卻能成為使女孩子的母親。主教夫人們獲利于權力,被此蠅頭小利所蒙蔽,因而她們仍愿意成為制度的維護者,成為基列國安置在家庭中的監(jiān)控。
盡管喬伊在女性中享有最高地位,但無法生育的打擊、與使女共享丈夫的恥辱使她倍感尊嚴的喪失。喬伊逐漸意識到宗教國家所出的承諾不過是謊言,于是她盡力在家庭內部規(guī)劃自己的空間,建立自己的領地,以求得自我權力的確認: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對起居室的管理權——即使是主教,也被要求進入起居室前敲門;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喬伊對花園的管理。
“這座花園是大主教夫人的領地?!薄斑@里是他們發(fā)號施令、呵護操心的地方?!痹诨▓@中,女性才能擁有屬于男性的詞匯:領地、發(fā)號施令?;▌t成為喬伊行使權力的具體對象:起居室里的玫瑰,壁爐旁的干花,茶幾上的水仙……通過對花園的擺弄,家庭的裝飾,喬伊充分地行使了自己的權力,維護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與尊嚴,確認了自己的存在。當奧芙雷德觀望花園里的主教夫人時,甚至產(chǎn)生了與這個絕望國度不相符的心態(tài)——“遠遠望去,顯得無比靜謐、安寧?!盵3]86
實際上,作為統(tǒng)治者同謀的喬伊,她管理花園的態(tài)度,暗含著人類中心主義的預設。女性親近自然、男性遠離自然等觀點本就是發(fā)展過程中的身份建構。正如阿里爾·薩萊(Ariel Salleh)所言,男性在進行采礦等工作時,實則與自然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但是這些工作是通過統(tǒng)治性的語言進行的,“這種語言強化了男性強有力的、侵略性的和分離于自然并且高于自然的身份”[10]67。喬伊也是如此,她按自己的意愿修剪花朵,使喚衛(wèi)士打掃花園,將鮮花作為社交的工具、身份的象征。喬伊始終保持著高傲的姿態(tài),花園只是她權力實踐的場所,因此,她既是可憐的受害者,又是自食惡果的加害者。同時,她面向自然的姿態(tài)也映射了她對待使女的態(tài)度——敵視,反映了女性內部存在的危機。
基列國將生殖與國家發(fā)展緊緊聯(lián)系起來,使女被當作生育機器嚴加看管。為了防止使女做出傷害身體的行為,嚴禁使女接近一切尖銳的工具。而喬伊、麗塔之類沒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則能擁有剪刀、刀等工具。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當喬伊用剪子對花進行修剪的時候,仿佛也是在對擁有生殖能力的使女泄恨——“只見她把剪刀對準要剪的部位,擺好,然后雙手握緊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關節(jié)炎又往上發(fā)展了嗎?還是對花朵飽滿的生殖器發(fā)起某種閃電戰(zhàn),某種神風突擊隊式的突然襲擊?”[3]159
喬伊對花園的管理使她能延續(xù)權力帶來的滿足感,當她以統(tǒng)治的姿態(tài)面對自然時,注定了她不能同奧芙雷德一樣與自然建立和諧的關系,在她身上無法找到女性與自然的理想狀態(tài),那么,寄希望于自然來拯救心靈必然是不可能的。實際上,花園無言的安寧是對喬伊發(fā)出的有力諷刺。在享有管理花園權力的同時,喬伊也被束縛在花園這一“囚牢”之中。基列國成立前,喬伊做統(tǒng)治者的傳聲筒,在電視上呼吁婦女響應回歸家庭的號召,然而彼時的她并沒有回歸家庭?;袊闪⒅?她卻被迫遵循自己的號召,成為了家庭主婦。作者借花園對喬伊發(fā)出嘲諷:做統(tǒng)治者的同謀,最終自己也會變成“階下囚”。
喬伊是被男權社會馴化的典型形象:從高知女性淪為家庭主婦。正如卡洛琳·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在《自然之死》中所描述的,女性地位是伴隨著女性退出社會生產(chǎn)領域回到家庭開始逐步下降的。女性投入到家庭事務后,勢必會減少社會活動的參與,在經(jīng)濟層面不得不依賴在外工作的男性。因而,從喪失經(jīng)濟能力開始,女性逐漸從社會活動中退出,徹底成為他者。這也正是基列國建立統(tǒng)治的第一步:凍結所有女性的銀行賬戶,女性的財產(chǎn)由親屬男性支配。喬伊在家里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管理花園和織針線,與極端的女權主義者——奧芙雷德的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奧芙雷德的母親從不織針線,也不碰任何女紅,因為這一切都表明女性向家庭的回歸。基列國的婦女食住行均被嚴格管理,她們缺乏基本的婚戀權、人身自由權,沒有生育能力的女性甚至無法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相比較之下,主教夫人卻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成為家庭主婦,男權社會剝削女性的方式反倒成為了優(yōu)越地位的象征,極其諷刺。然而管理家庭事務的權力并不屬于社會的權力,與大主教的領地書房相比,喬伊擁有的領地都不存在任何經(jīng)濟、文化建構的可能。
女性回歸家庭意味著逐漸喪失社會主體地位,“最終把他們從維持家庭的經(jīng)濟資源變成其丈夫的心理資源的過程開始了”[11]173。主教夫人安排奧芙雷德與其他男性生育子女這一行動通常被視為喬伊反叛意識的徹底覺醒。實際上,喬伊的目的是為了讓使女誕下子嗣,然后離開主教家庭,使喬伊成為母親、專享丈夫,從而獲得最大程度的優(yōu)越感。她并不是在違抗不合理的制度,反而是利用基列國的代孕政治為自己謀取利益,她參與到了對女性的加害行為中。作為無法生育的女性,她同為受害者,但她并沒有對現(xiàn)狀進行反思,也沒有向真正的施害者發(fā)出抗議。喬伊對使女的敵意表明她在精神上已被異化,她屈服于整個國家體系,樂于充當專制制度的幫兇。婚姻成為女性無法把握但是難以掙脫的枷鎖,即使對婚姻生活不滿意,為了穩(wěn)固的社會地位喬伊依舊愿意忍耐。因此她只能將自己的怨氣發(fā)泄在對花園的擺弄之中,對社會的不滿表現(xiàn)為對同為受害者的奧芙雷德的敵意。
“即使到了這把年紀,她仍然充滿讓花環(huán)裝飾自己的沖動。沒有用的,我臉上不露聲色,心里卻沖著她想,你再也用不上這些花了,你已經(jīng)是殘花敗柳?;ㄊ侵参锏纳称鞴?。我曾在什么地方讀到過?!盵3]13雖然喬伊通過對花園的管理,得到了暫時的寬慰。但喬伊始終以統(tǒng)治的姿態(tài)去對待花園,她和花園的關系是不健康的。奧芙雷德也體察到了喬伊在身體與精神上的病態(tài),因此,她意識到,喬伊除了能從管理權中獲得微弱的安寧之外,實際上“沒有用的”。人類剝奪自然主體性的方式與男性剝削女性的方式是極為相似的,喬伊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靜謐”“安寧”正是被社會剝去話語權,喪失主體性的表現(xiàn)??梢哉f,基列國的建立離不開喬伊的努力,但是統(tǒng)治階級并不放心將社會管理權交到女性手中,僅僅給予她們“主教夫人”這一看似尊貴實則無權的身份。喬伊正是被話語策略所蒙蔽,她甘愿從高傲的演說家、歌唱家變成了沉默的夫人、家中的天使。因此,花園既給予了她有限的權力,又在無形當中束縛了她主體意識的構建。管理花園的權力對喬伊而言只是束縛的偽飾,她接受了父權文化對她身份作出的定義,自愿而非被迫地生活在囚牢之中。
花園作為一個載體,展示了不同立場的人在此空間中的行為模式。雖同為女性,但喬伊與奧芙雷德,二者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處于對立面,揭示了女性雖然最先承擔著環(huán)境破壞的惡果,但并不意味著女性整體能逃脫環(huán)境破壞的責任,女性也對社會、自然生態(tài)做出了加害行為,喬伊正是參與傷害自然、傷害弱勢女性群體這一暴行的女性代表。雖然喬伊只是在形式上擁有權力,而這些微弱的權力也是普通女性無法享有的,隱晦地揭示了女性內部之間存在的階級矛盾。該著因此超越了狹義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觀點,從個體存在出發(fā),規(guī)避了本質主義的缺陷。
土地、地球等自然環(huán)境時常被喻為子宮、母親,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也以此為論點,論述了女性與自然之間存在的緊密聯(lián)系。實際上,此種論調一味強調女性擁有的自然屬性,強化了男性的理性特征,將女性置于了更不利的地位。因此,談論生態(tài)女性主義,必然要摒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放到具體的歷史和文化語境中談論。《使女的故事》沒有將女性都塑造成受害者,而是多維度地展示了各階級女性的精神生態(tài),探討了階級、性別之間的糾葛,突破了本質主義的藩籬。奧芙雷德拋棄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因此能與自然共進退,擁有健康的子宮;然而喬伊與男性為伍,喪失了與土地的親密聯(lián)系,固然也喪失了生育能力,無法受到自然的關懷。
阿特伍德在小說中描述了基列國不堪入目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過去一段時期里,空氣中曾經(jīng)布滿化學物質、輻射線和放射物體,河水里充斥著有毒成分[3]116。這些毒物并沒有完全消失,還在對人、對環(huán)境產(chǎn)生著持續(xù)的影響。因此,在這里必須探討一個問題:主教們的花園為何如此生機勃勃?
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環(huán)境批評的未來》對生態(tài)空間做出解釋:空間并不是價值中立的??臻g實踐——如制圖、領土界定和土地分配——都不可避免地表達著執(zhí)行者價值和意見[12]162。基列國的空間都被進行了嚴格的劃分,被給予了強烈的政治意義,花園也不例外。絕大部分人被限制、被監(jiān)視,按部就班地生活在統(tǒng)治者規(guī)定的區(qū)域內,失去了體驗自然之美的機會。整體生態(tài)環(huán)境極端惡劣,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生機勃勃的花園需要付出大量的成本,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奢侈的。但是對于統(tǒng)治階級來說,他們永遠位處基列國的中心地帶,這里保持著美麗、和諧。因此,花園體現(xiàn)的是所屬者的身份地位,只有地位尊貴的主教才能擁有一座花園。對花園、草坪的維護也并非出于對自然的親近,而是當局者所做的掩飾與遐想:對已被毀壞的自然的掩飾和對美好未來的遐想。阿特伍德正是通過花園這一場景的構造揭示了美國官方長久以來對待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虛偽態(tài)度。實際上,對花園的建構與美國文化中長期存在的田園理想具有異曲同工之處,甚至可以說,花園就是美國田園理想在當下城市環(huán)境中的具體表現(xiàn)。
田園理想,是指人們希望回歸到自然之中的美好愿望,以及表現(xiàn)出來的對技術文明的厭惡。田園理想雖然表達了人對自然的熱愛與向往,但同時我們必須保持警惕,田園理想存在著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有著將自然對象化的危機。田園理想所追求的美,是經(jīng)人類眼光過濾之后的和諧之美,而自然界本身存在的死亡、殘殺等意象被視為丑陋,被排除在外。正如《使女的故事》中沒有一根雜草的草坪以及用剪子、割草機精心打造的花園,都是人之審美塑造的自然。
利奧·馬克斯(Leo Marx)在《花園里的機器》一書中,論述了美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試圖通過對自然風景的建構來打造文化認同感,但是這田園牧歌的理想狀態(tài)實則掩蓋了工業(yè)文明的真正問題。馬克斯明確指出,我們可以從18世紀末的美國文學作品中挖掘出美國的田園理想??梢?美國文化中的田園主義由來已久。實際上,《使女的故事》中存在的種族危機與環(huán)境破壞,就表明了田園主義所描繪的伊甸園式的美好環(huán)境根本不存在,證明了基列國政策的無效性,暗含著對美國田園理想的諷刺。正如馬克斯對查爾斯·希勒(Charles Sheeler)畫作《美國風景》的評價:“希勒把秩序、寧靜與和諧強加于我們現(xiàn)代的混亂生活,再現(xiàn)了美國意識中幻覺與現(xiàn)實的反常融合?!盵13]264大主教的花園也延續(xù)了這一粉飾太平的傳統(tǒng),用人造的美景對環(huán)境問題進行逃避,作者正是借助這一意象對當下生態(tài)問題發(fā)出詰難。
面對生態(tài)現(xiàn)狀,統(tǒng)治者用花園來掩蓋嚴峻的生態(tài)問題。花園作為人造風景,與被紋身、被編碼的使女共同構成了基列國的權力風景,充滿著統(tǒng)治階級暴力的凝視?;▓@在這里不屬于藝術,只屬于政治——作為權力符號的象征。該著借助花園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揭露了當權者對待自然的虛偽態(tài)度,以及作者對當下真實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質疑。
根據(jù)上文分析可知,《使女的故事》是一部極具寓言色彩的科幻小說,充滿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隱喻。作者通過女性視角,揭示了在環(huán)境污染背景下,女性精神和身體層面遭受的雙重迫害。奧芙雷德和喬伊代表著女性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奧芙雷德拋棄人類中心主義的預設,身體力行地融入自然,獲得了身體和精神的解放。而喬伊則固守優(yōu)越的統(tǒng)治地位,最終卻作繭自縛,永遠被困于權力花園的假象之中,筑起了自己的生存牢籠。同時,“花園”意識形態(tài)的復雜性反映了當下的環(huán)境困局:從荒野到城市,人類活動已經(jīng)全面侵蝕了自然。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花園通常承載著美好的寓意,而該著卻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形象,揭示了由于意識形態(tài)參與、運作,花園變得幽暗、詭異,警示人們應把握介入自然的限度。在面對自然時,特別是城市中常見的人工自然場所,如植物園、動物園、公園等,我們必須警惕是否存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凝視,即完全以人之審美篩選、簡化、塑造自然景象,以保護性話語策略遮蔽侵略之本質。
該小說并沒有塑造出完全自主、覺醒的女性形象,其意圖是促使我們深思人類整體與自然的關系,提防男女二元分裂、對抗的危險,體現(xiàn)了阿特伍德對于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深層探索。在她看來,性別視角絕不是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唯一、最佳之道,女性也不能從環(huán)境問題之中完美脫身。實際上,性別、階級、種族等因素相互交錯,形成了復雜的關系網(wǎng),成為籠罩在環(huán)境問題之上的陰影。正如喬伊與奧芙雷德相比,她代表著加害者;與統(tǒng)治者相比,她又代表著受害者。因此,解決生態(tài)問題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將環(huán)境問題抽象地看作某一群體的責任,應避免采取宏大、籠統(tǒng)、一刀切的形而上解決策略。作為一個整體,人類應通力合作,但作為個體,又應相互體諒,所以人類若要構建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普遍和諧的世界,就應秉持環(huán)境公正基本立場,考慮跨性別、跨種族、跨階層、跨文化等因素所帶來的差異,積極回應生態(tài)召喚。由此可見,該著超越了狹義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遠離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以更寬廣的生態(tài)視界、更深層次的文化追問、更多維的人文視角探索應對生態(tài)問題的可行性文化與現(xiàn)實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