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教育秘訣是“忽悠”

不貳爺們

小時候，關于我爸的職業，我問過他很多次，他的回答永遠是“單位食堂炒菜的”。我媽還在一旁幫腔，說“科研單位也需要有人炒菜做飯”“都是為人民服務”……那時候我真信了。

事實上，我爸是搞航天燃料催化的，工作很忙且高度涉密。在我上五年級前，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也是因為他的工作，幼時的我一直在祖國大西北山溝里撒野，連幼兒園都沒上過。

直到上小學，我才被送回城里。起初，我媽對我的要求極低——能老實坐在課堂里別搞事就行，但我連這也做不到。

我爸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每次回家都眼見我被揍得遍體鱗傷，知道熊孩子精力旺盛，課堂里坐不住，又趕上我因天生爆發力好，外加左右腳均衡而被區業余體校足球教練選中，他送瘟神般把我送體校去了。

從那以后，我上午上學，下午去體校訓練，在課堂上消停了許多。然而，我全天在學校待著都回回考試倒數，這又半天跑體校訓練耽誤學習，我媽不干了，跟我爸吵了許多回。我爸永遠是那句話：“不急，這不才二年級嗎？等我轉回地方，我來收拾這小兔崽子。”

我媽苦苦等了3年，終于在我升小學五年級時，我爸轉回地方繼續“炒菜”，也基本能天天回家跟我斗智斗勇了。

與我媽和學校老師的各種“言傳身教”不同，他居然能寫上幾道數學題，然后反過來讓我給他講。他說他在食堂工作時因為沒算明白數學題，“讓領導一頓收拾”，還說：“這事太丟人，不能讓你媽知道……”

我居然又信了。但他那些壓根不分年級、難度也不等的數學題，我是真不會，只能厚著臉皮去找我媽給我講。

為了“幫我爸”，我像只鸚鵡似的來回在家里飛，前腳找我媽問完數學題，回頭再換間屋子關上門給我爸講，還得忍受這個“腦子不行”“記性差”，還“愛搗亂”的家伙不斷地攪局發問——我總是三兩句就被他問住了，又得找我媽問完再給他講，還得糾正他的各種計算錯誤，然后為了我和他不同的計算結果，而急赤白臉地分頭重算。

平時看到老師就犯困的我，這回在沒人逼著的情況下，主動要求聽課了。只不過，我的問題實在太多，把體育老師都問“蒙圈”了，于是我轉回了正常班級。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不知不覺中我居然喜歡上了數學課。因為我神奇地發現，老師講的東西我能聽懂了。更重要的是，家里還有個“笨學生”，隨時可能向我“請教問題”。

于是，我就在那“食堂炒菜的”給我挖的坑里，越陷越深。

當然，我也發現過破綻。比如，只要我媽不在家，在單位食堂炒菜的他，居然對我說：“餓了就睡會兒，等你媽回來做飯。”我當然不干，他就總拿醬油泡米飯、泡饅頭、泡面條來糊弄我，理由是：“家里廚房條件沒單位好，我不會用家里的煤氣罐……”

在我的數學成績突飛猛進之時，數學老師除了懷疑我考試作弊，就剩下各種翻我兜找標準答案了——更讓她抓狂的是，我還總時不時地問出點刁鉆到她都答不出來的問題，直接把她問急眼了：“你個熊孩子又搞事是不，哪來這么多問題？”

“我爸問的。”

“你爸是干什么的？”

“他們單位食堂炒菜的。”

就這樣，我爸在一年之內搞定了我小學6年的數學。其實，他真正搞定的是我這輩子的數學基礎，甚至毫不夸張地說，適用于各科學習。因為它是一種理念，一種很嚴謹的糾錯理念——技術歸零5條原則，具體來講就是：定位準確、機理清楚、問題復現、措施有效、舉一反三，我也稱它為“航天糾錯5條”。略微開竅后我發現：我爸不正是用這20個字在給我講數學嗎？

比如，19×29=？

這題不難，但很多人做錯。至于為什么錯，一般不會深究。就算糾錯，再布置幾道類似的練習題“多練習”，就算鞏固了。其實，這種糾錯方式治標不治本。

這里，我就用“航天糾錯5條”進行糾錯。

1．定位準確：找到計算錯在哪一步——查看運算過程。

2．機理清楚：這里的“機理”，絕非僅指邏輯運算方面的理論問題，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犯錯的“機理”（也就是原因），包括馬虎、看錯行、進錯位等。

3．問題復現：這一步是重點，用自己找出來的“機理”，重新算出之前那個錯誤答案——只有重新算出錯誤答案，才能說明上一步找出的“機理”是正確的。

4．措施有效：無論總結出什么原因，都會有相應的解決方案。

5．舉一反三：這一步，絕對不是常規意義上做幾道練習題就行。

就“舉一反三”來說，當我完成前4步后，以為自己找到了正確的“整改措施”，我爸便會以“跟我一起做游戲”的名義，讓我計算類似于“1239489489849×2334583489358=？”這樣的大長式。

你可能認為，這是在為難小學生？其實不然。如果把前4步吃透了，就不可能錯。若錯了，就表示那4步還沒徹底解決。

相對于數學的一竅不通，我當年的語文成績還算不錯。鑒于我爸“文化程度有限，還不太會寫字”，教他認認字，幫他寫點食堂里需要的介紹信、請假條、進貨單啥的，也沒有太大的難度。

但單單多認識幾個字，怎能入得了我爸的法眼？

我沒想到的是，我平時在學校惹禍，竟也成了他跟我“使壞”的機會——不同于我媽變著花樣的家法伺候，我爸只是樂呵呵地扔給我一摞稿紙——寫檢查。以“跟我一起做游戲”的名義，讓我計算類似于“1239489489849×2334583489358=？”這樣的大長式。

你可能認為，這是在為難小學生？其實不然。如果把前4步吃透了，就不可能錯。若錯了，就表示那4步還沒徹底解決。

相對于數學的一竅不通，我當年的語文成績還算不錯。鑒于我爸“文化程度有限，還不太會寫字”，教他認認字，幫他寫點食堂里需要的介紹信、請假條、進貨單啥的，也沒有太大的難度。但單單多認識幾個字，怎能入得了我爸的法眼？

我沒想到的是，我平時在學校惹禍，竟也成了他跟我“使壞”的機會——不同于我媽變著花樣的家法伺候，我爸只是樂呵呵地扔給我一摞稿紙——寫檢查。

相對于學校老師要求的一兩百字的檢查，我爸要求的檢查就很有技術含量了。他要求我不僅要深挖自己的錯誤，還得找出相應的規章條例，然后總結錯誤原因、制訂整改方案，以及明知故犯后如何解決。

他這不就是在化用“航天糾錯5條”，要求我從“定位準確”開始，一直寫到“舉一反三”嗎？而且，檢查沒有字數上限，必須寫到他滿意為止。

對于那些從不犯錯誤，更沒寫過檢查的“乖孩子”來說，他們永遠不會理解寫一篇合格檢查會如何鍛煉人：不僅需要充足的理論研究，如熟讀《小學生行為規范》等，還得把犯錯的原因、經過和結果敘述清楚，再理論聯系實際，做出自我反思與批評，甚至還得暢想未來、升華感情……這是多么好的鍛煉自己思維與寫作能力的機會！

記得小學最后一次清明節，學校組織完去陵園掃墓后便就地放學了。回歸大自然的我，干脆和小伙伴去了一處野湖畔釣魚生火烤青蛙。但萬萬沒想到，有個隊友第二天上學居然把我抓的一條水蛇帶到學校，扔老師辦公桌里了……最后連校長都出動了的“專案組”，當然饒不了我這個罪魁禍首。

我爸從來不會與老師硬剛，即使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通訓，也沒沖我發火。帶我回家的路上，他開始主動幫我分析寫檢查的套路。

他說，親近大自然本無錯，但趁動物們冬眠還未徹底清醒就趁火打劫，肯定不對，把戰利品帶到學校嚇老師更是罪大惡極，老師也是為了孩子的安全負責——當然，老師們在陵園門口就地放學也有責任……“所以，這份檢查必須好好寫，闡明事實、說明原因的同時，也得適當給老師提個醒。當然，不能寫得太直接，否則激怒老師的后果就更嚴重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份檢查我爸給我列了個提綱后，我寫了整整3天，用了5張稿紙，更因為“尺度”來回改了十幾稿，直到我爸滿意，也使老師們滿意地既往不咎了。

在寫檢查的過程中，不僅提高了我的記憶、思維、理解、文字組織能力，連帶著思想品德的理論學習也同步提高，就連我的字都越寫越好了。

很多年后，當我在大學里第一次接觸論文時，看著那熟悉的格式，才幡然醒悟，原來我家那“食堂炒菜的”，早就偷梁換柱地用他自己帶的研究生論文格式來替換小學生檢查了。那時我已經知道我爸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了。

而今，當女兒問我：“爸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毫不猶豫地告訴她：“單位食堂炒菜的。”

小家伙樂開了花：“怪不得你肥頭大耳的像頭豬……”

然而，小家伙可比當年的我機靈多了，回頭就去找我媽和她媽求證了。我媽想起了當年我爸就是這么“忽悠”我的，自然也不能多說，而她媽更不方便在孩子面前戳穿我，便如同當年我媽那樣，不得不幫我圓謊。

只有當我自己當爹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我爸當年忽悠我那招，實在太牛了——既然是食堂炒菜的，那就是該教給我的，他真會；該讓我自己琢磨的，或者該讓我去學校里問老師的，他統統以“自己也沒念幾年書”而拒絕，徹底斷了我的念想。

誰又會去要求一個“食堂炒菜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得問啥都會呢？既然他“不會”，還一直很“虛心學”，我就得自己弄明白了回頭給他講，都能給他講明白了，我又怎么可能自己不明白呢？

（摘自“人間theLivings”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