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丟失了秘密卻收獲了友誼

郎芊紫

18歲那年的8月，我被送進一所遠離家鄉的藝術培訓學校。背著沾染油畫味的書包，穿過一條茫茫飛塵的馬路，我跨進了學校大門。

宿舍里4個人的家鄉，在地圖上隔得很遠。我總是起得很早，一般在凌晨才回到寢室，那時空氣里都是起伏的呼吸聲。偶爾踩著幾句不知所云的夢話，我爬上床，擰亮一盞微弱的燈，打開日記本。

日記本上互相陪伴的是兩種顏色——黃和藍——正巧是麥田和天空。我幾乎不用黃和藍去完成練習作業，而更愿意用它們亂涂日記本。涂鴉旁邊還有一些話，像是囈語。我打算寫滿整個本子，然后寄給一個男孩。

傳達室的老師傅為我專門預留了一個抽屜。每次把手伸進里面，我都可以掏出來自遠方的消息。他在遠方上大學，不喜歡黃和藍，但多少能理解一點我對黃和藍的喜好。然而，在后來的交流里，我們漸漸背道而馳，直至形同陌路。從那時起，我覺得日記本沒必要存在了，于是在某一天傍晚，我穿過幾條荒郊馬路，輕輕地把它扔進草叢。

沒有了消息和信件后，我開始早早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和女孩們談理想。直到有一天，老師傅叫住了我：“你的信，都一個星期了。”我盯著抽屜，眼睛發燙。那本日記本原來有了自己的命運——它被人撿走了。

“我很抱歉翻閱了你的日記本。”那封信這樣起筆，“很有緣知道了你的名字、電話和地址。本想打電話給你，想想還是有些冒昧。不過，我也喜歡黃和藍交織的感覺。祝你藝考順利。”

如果說來自男孩的消息曾是如約而至的禮物，那她的信更像是不速之客從天而降。

“為什么要帶走我的日記本？”我撥通信上留的電話，直接發問。

“嗯？”回應的是一個很婉轉的鼻音，緊接著的是那種被捂在嘴里的笑聲。

“或許……”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去表述自己，“或許我做錯了……不過它應該還是屬于我的。”

“對吧。”我聽清楚了這是一個偏中性的女生聲音，“它是屬于你的，不過你解決它的方式太粗暴了……本質上說，你和自己相處的方式也很粗暴。”

“粗暴”這個詞語讓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是放假回家時正巧撿到你的日記本。”她稍硬的口氣放得平和了些，醞釀幾秒后說，“對不起，我想我剛剛說話太直接，不過……”

“沒關系。”我吸了一口氣，語氣冷淡。

“我也是女生，剛上大學，或許……我們可以憑借這種方式認識……我沒有惡意，只是……”

“你是男生我也不會介意，我不太介意別人，反正我一直是一個人。”我淡淡地說。

“你太自我了，不過你更需要一個朋友。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給我回信。”她掛了電話。

沒想到的是，我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回了信，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描述了自己：家庭、藝考、他、黃藍色日記本的存在……“我想取回我的日記本。”我在最近的信件里說，“不過，我是正巧要到你讀書的城市藝考。”

“嗯？這座城市和我都歡迎你。”她以電話回復。

元月一日，我只身奔赴一個我從未駐足的城市。

監考官、畫紙、支架、顏料味……我脫下圍巾，手拂過空白的紙面——你可以把畫本身當作你的聽眾，你在心里說一句，畫筆就會在紙上回應你一筆——我的那個筆友曾經這樣述說。如果一定要恰如其分地界定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想大概就是筆友吧。

走出考場，我拎著箱子、拖著步子，心里組織著相遇的字句。

“喂！”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

“箱子太重了。”我定在原地，莫名其妙地說出一句話。

“別說啦！”她一把握住箱桿。我尾隨著箱子的滾輪聲在后面走著。

“等一會兒。”她讓我站在她學校的一棵樹前等她。回來的時候，她的背上多了一把吉他。

“這是我的兒子！”她往后一扭脖子，抖了抖額前的短發，“走吧，先從我們學校開始逛。”

我們穿過教學區，走過熱鬧的街道，色彩絢麗的燈盞點亮了兩旁的小旅館。旅館門口的攤位上，滋著熱氣的烤肉在架子上翻滾著。小貓從咖啡館的窗口跳下來，蹭著凳腳和人腿。我跟在她身后，混進夜風，跑過幾條橫豎交叉的街道，停在了開闊的城市廣場。這座城市的地標對面是個湖，湖心中央是一處噴泉。

“倒計時哦。”她瞥了一眼手臂上的方形表盤，拉著我坐到了湖邊。

晚8時整，一道從噴泉中心噴涌而出的水流游龍似的竄入眼睛。

“神奇。”她重復著這個詞，手指撥動著吉他，“一個人來見我，還是有點不安全的。”

“我好像一直都是一個人……”

“記得我們第一次通話你也是這樣說的。”她眼里的亮色讓人無法回避，“一開始，大家都是一個人的。”

“嗯……就像我在信里提到的，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努力。”“你會知道的，時間會改變一切。”

我們沒有繼續交流下去，似乎彼此都習慣了信件里的那個人和那個人所表述的青春。后來唯一黏合這段記憶的是一段恬靜的吉他聲，它像是溪流緩緩流過我們身邊。

我總是無法計算那些流過信件的時間，也無法描述和她真正相處的時刻。那一行一行的筆跡，深埋在日和夜的縫隙間，而我在縫隙里，收納著一些關于青春的零碎而生動的秘密。直到后來，它不再成為一個秘密，而她也變成了我的朋友。

（張曉瑪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子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