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跟劉曉莉見面,是初一開學。
彼時,我穿著露臍裝,梳著一頭獅子燙,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教導主任第一時間趕到班級,勒令我回家換校服。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回懟:“我媽說了,我們家是低保戶,買不起校服。”教導主任當時就有點蒙,全班同學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這時,劉曉莉走過來,對我說:“我是你的班主任劉曉莉,可以帶你去辦公室聊聊嗎?”這樣的話,我聽多了,索性蠻橫到底:“哦,曉莉呀,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全班哄堂大笑。我等著劉曉莉被我惹到發飆,最好讓我滾出去,可是并沒有。她指了指我的座位,說:“坐那兒,靠窗位置,外面有50年樹齡的梧桐。”
我一身功夫被她這句話泄了勁,搖搖晃晃地走到座位坐下,心里卻想:最好校長能來找我,當著同學的面開除我。然而,一天過去了,教導主任和校長都沒有再來找我。直到放學后,同學們都走了,劉曉莉讓我留一下。我以為她是要通知我“明天別來上學了”,但她卻對我說:“江寧,老師蠻羨慕你這身打扮的。老師在你這個年紀時,都不敢挺胸抬頭。孩子,記住今天的自己,記住這份敢做自己的勇氣。”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了。面對批評,我有的是渾招,但面對表揚,我不知所措。這時,她遞給我一套校服,說:“想穿自己的衣服可以,想穿校服也可以,這是我為你爭取的特權。以后沒有同學的時候,你可以叫我曉莉,還挺親切的,算是我給你的一份見面禮吧。”
開學第一天,準備“大鬧天宮”、被所有人排斥的我,收獲的居然是如此禮遇。但被排斥、自尊被碾壓,好像是我從出生就要習慣的命運。
我的爸爸是賣墓地的,媽媽則是每周打三天零工,其余四天在麻將館度過。有時爸爸的生意不好,他們就會爭吵、摔東西,家里的家具沒有完整的。因為我學習的事情,老師找家長,我爸媽會理直氣壯地對老師說:“孩子去學校,就是由老師管,我們當家長的要是什么都會,還要老師干什么!”
我盼望上了初中就可以結束小學時的噩夢,可是尚未開學,我媽就成功埋葬了我的那點期望。開學前,老師組建了QQ群,讓大家報尺碼、訂校服,以備整整齊齊地迎接開學典禮。結果,我媽“閃亮登場”:我們家是低保戶,出不起這個錢;校服收那么高的費用,是不是校長吃了回扣?
這一次,我決定破罐子破摔。于是,開學前一天,我給自己買了一套惹眼的露臍裝,燙了個爆炸錫紙燙……
可是,劉曉莉的出現太意外了。她不僅沒有批評我,還夸我是個勇敢的女孩,允許我叫她曉莉,這讓我一時無措。可不管怎樣,我不能被她唬住。
開學第二天,學校組織了摸底考試。同學們都在奮筆疾書,我則在每張卷子的空白處畫畫。我以為成績出來后,劉曉莉肯定會當眾批評我。但她只是在放學時叫住我,拿著我的卷子說:“每一張我都看過了。江寧,至少你沒讓卷子空著,這是對老師的尊重,也是你對時間和自己的尊重。”
我本做好了被冷嘲熱諷的準備,但并沒有受到嘲諷,反而又是表揚。我特別想哭,但不想被劉曉莉看到,所以只好快步離開。
“江寧。”劉曉莉在后面輕輕喚我。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你畫得真好!”她說。
那天,我沒有坐公交車,而是一路哭著走回了家。我卑微的生命這樣被看見,被溫柔以待。有那么一個又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還有希望。
打那天開始,只要是曉莉的語文課,我都會認真地聽講。有時注意力溜號時,曉莉會準確地捕捉到,及時提問我。無論我答得對與錯,她總能找到表揚的理由——“發言聲音很響亮”“江寧的思路很獨特”……第一次月考,語數英三科,我沒一科及格。可是,曉莉說全班進步最大的就是我。這讓本覺得考得一塌糊涂的我,內心沒那么崩塌。
原來,我的每一點向好,她都盡收眼底;原來,我也是被看見的。這樣高調的偏愛與例外終于遭到了質疑。
一次語文小考,我得了滿分。曉莉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特別開心地將我的考卷貼到班級后面的展板上。這樣的舉動讓其他同學不爽——一次小考罷了,曉莉實在太過于大張旗鼓。
于是,其中一個學霸站出來,說:“老師,好多同學都得了滿分,為什么偏偏要把江寧的貼起來?而且,我們都覺得你對江寧格外好,這很不公平。”
我如坐針氈,不是因為自己,而是覺得自己給曉莉惹了麻煩。可是,曉莉一如既往,她不慌不忙地走到講臺,面向大家,說:“認為老師偏向江寧的同學,請舉手。”
全班55個同學,包括我,都舉了手——我舉手是希望她以后不用這么偏袒我,我不配。
“手放下。”曉莉依然平靜地說,“孩子們,你們是對的……”那節課,曉莉沒有講課文,而是給我們開了主題班會。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早在開學之前,曉莉就去過我家家訪。因為班級群里,我媽的大放厥詞讓她想了解我家的真實狀況。
曉莉家訪時,我家里沒有人,她不甘心,執拗地在我家門口等到凌晨,終于等來了我爸媽。可他們沒有客氣地招呼,只有無賴似的推諉:“我們活著都很難,哪還有能力教育孩子?”
然后,三言兩語,我爸媽又進入爭吵模式,將曉莉晾在了一邊。
“同學們,我自己也是三歲孩子的媽媽,我當時全部的感受就是,心疼江寧。”曉莉說到這里時,深吸一口氣,停頓了好久才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她定定地看著同學們,“所以,老師肯定地回答你們,我的確偏向了。我偏向江寧身上那份倔強、努力、陽光,偏向她出淤泥而掙扎著保持不染。同學們,你們換位想一想,換作你們,會做得比江寧更好嗎?班級里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不值得我們大家團結關愛,為她的每一個進步鼓掌嗎?”
沒有人說話,沒有掌聲,很多同學已經開始哭了。
曉莉說:“同學們,老師在未經江寧允許的情況下說出了她的隱私,給你們上這特殊的一課。因為我知道,你們中間也有一些人的原生家庭并不完美。但老師想告訴你們,沒有人能夠過像白紙一樣的一生,出身無法選擇,但活出怎樣的一生,選擇權在你們自己手上。”
那一課,我終生難忘。我的人生有這樣一課,好像再也沒什么能夠打倒我。
從那以后,我變化極大。放棄了對父母的指責與抱怨,我變得輕松許多,甚至能夠在他們爭吵之時,一個人在房間里大聲地背誦課文,自己給自己講題。初二上半年,我已經從班級倒數第一躍升到班級第十。
有一天,我在老師的辦公室附近轉悠,看見曉莉拿著一張紙,風一樣地往校長辦公室里沖。隔著房門,我聽到曉莉激動的聲音:“陳校長,看到沒有?班級第十啊,我就說過,她可以的。”校長說:“這就是你不惜得罪教導主任,跟我叫板,處處偏袒的結果?”只聽曉莉敲著手里的成績單:“陳校長,一個那么缺愛的孩子,多給一點,會壞到哪里去呢?學生把老師比喻成園丁,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棵小苗長成歪脖樹?”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曉莉為了我,多次跟教導主任和校長交涉。也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哪怕我取得一點點進步,比我還高興的人,是曉莉。
初三畢業,我考上了重點高中。曉莉飛車來我家送錄取通知書,高興得眼淚直往外淌。
那天,曉莉請我吃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頓肯德基,還開車帶我去了城市觀景臺。送我回家時,她擁抱了我,說:“江寧,只有真實體驗過悲傷和喜悅,人生才值得活,老師希望你未來的人生,皆安寧,常喜樂。”我也狠狠地擁抱了她:“曉莉,后會有期。”
上了高中后,我每年都會選擇在母親節這天去看曉莉,而不是教師節。每次考試成績出來,也會第一時間向她匯報。不在她身邊的那些日子,只要一想到她,我就覺得自己可以變得更好。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我對曉莉無話不說,但有一個秘密,我保守了整整大學四年。
2021年9月1日,我穿著校服,坐在一群初中生中間,上了開學第一課——是曉莉的課。
她一直到快下課時,才發現我,嘴巴驚得張成了O形。我向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但她還是把我揪了起來:“說說吧,這是弄哪出?”于是,我先向曉莉伸出手:“介紹一下,江寧,24歲,你曾經的學生,現在的身份是14中數學老師,你的新同事。初來乍到,請多關照。”
曉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扯了扯身上的校服,說:“劉老師,我欠你一次正規的開學。感謝你把當年那個穿著露臍裝的問題少女培養成今天的人民教師,我會用余生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劉老師。而在心里,在人生一個又一個隘口,她給予我的,是父愛與母愛的力量。也因為她,我高考所有的志愿都填報了師范院校。我當年的那句“后會有期”其實早有隱喻,是她教會我如何出發,而我的理想卻是回到她身邊,做一個像她那樣的人。
如今,我跟曉莉真的成了同事。大家說我不愧是她的學生,在“護犢子”這一點上像極了她。那是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和善的尊重,堅定的支持,無條件的偏愛,發自內心的看見,有多么重要,那是比成績更令他們受益終身的靈魂根基。
我希望未來有一天,學生們想起我時,就像我每次想起曉莉一樣:她是上天在我人生道路上安放的路燈,此地早已經過,但那光卻始終明亮。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