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司法部訴谷歌的世紀審判

文｜俞飛

美國司法部強烈指控谷歌濫用旗艦產品市場支配地位，與設備制造商、移動運營商和其他實體簽訂獨家合同，非法確立其在線搜索領域主導地位，損害微軟Bing等競爭對手利益，嚴重違反謝爾曼法

近日，美國司法部率三十余州檢察長，將谷歌告上法庭，指控其嚴重違反反壟斷法。

9月12日，華盛頓特區聯邦地方法院，這場世紀大案全面開審。數百萬頁文件，150多人證詞，場面難得一見。谷歌母公司一方陣容也不小，首席執行官與三位副總裁出庭，一眾律師、證人、專家、學者、高管先后登場。

這一場反壟斷大審判，標志著美國司法部自微軟訴訟案后，25年來首次對一家大型科技公司提起反壟斷訴訟。

這個案件關乎互聯網的未來

事關重大，此案不設陪審團，法官梅塔禁止電視直播。

“這是當代第一次超大型反壟斷審判，可能是21世紀最重要的反壟斷審判！”開放互聯網倡導組織“要求進步”主管瑪麗亞觀察道。

愛荷華大學法學教授沙利文表示，為了在審判中勝訴，“司法部僅證明谷歌規模非常大，或者其競爭對手一直在努力對抗它，這是不夠的。政府有責任證明谷歌通過反競爭行為維持壟斷地位”。

“20年前，谷歌成為硅谷的寵兒，生氣勃勃的新創企業在新興互聯網搜索領域銳意創新。這樣的谷歌早已消失。今天的谷歌是互聯網的壟斷守門人，也是全球最富有的公司之一，市值1萬億美元，年收入超過1600億美元。多年來，谷歌一直使用反競爭策略來維持和擴大其在一般搜索服務、搜索廣告和一般搜索文本廣告市場——帝國基石的壟斷地位。”47頁的司法部起訴書痛斥谷歌形成壟斷。

司法部強烈指控谷歌濫用旗艦產品市場支配地位，與設備制造商、移動運營商和其他實體簽訂獨家合同，確立其在線搜索領域主導地位，損害微軟Bing等競爭對手利益，嚴重違反謝爾曼法。

原告方指責，多年來谷歌一直在簽訂排他性協議，包括搭售安排，并以大量反競爭行為封鎖分銷渠道，打壓競爭對手。

谷歌每年花重金維持自己的利益，每年向分銷商支付100億美元，包括主要的設備制造商，如蘋果、LG、摩托羅拉和三星等，以及美國主要無線運營商，如AT&T、T-Mobile 和Verizon；Mozilla、Opera和UCWeb等瀏覽器公司，確保谷歌作為通用搜索引擎默認狀態。

作為交換條件，谷歌施壓這些公司不得與競爭對手打交道；對谷歌搜索應用程序進行功能展示，植入消費者最有可能開始互聯網搜索的黃金位置。谷歌威脅智能手機制造商如果更換搜索引擎，蘋果將被扣留數十億美元的收入分成。谷歌在一封電子郵件中警告友商：“沒有默認位置，就沒有收入分成，不接受就滾蛋！”

“這個案子攸關互聯網的未來，以及谷歌的搜索引擎是否會面臨有意義的競爭。”參與過25年前美國訴微軟案的司法部律師丁策說。

（來源：CFP）

谷歌的排他性協議覆蓋了近六成美國網民普通協議，壟斷了搜索廣告和通用搜索文本廣告兩大市場。每年各大廣告商花費400億美元在谷歌的搜索引擎結果上投放廣告，令對手望塵莫及。

長期排他性協議和反競爭行為的結果是，谷歌占美國所有通用搜索引擎查詢的近九成份額，移動設備上95%的檢索。消費者不管打開蘋果手機或電腦上網，預設的搜尋引擎都是谷歌，嚴重觸犯反壟斷法。競爭對手被剝奪了重要的分銷渠道、規模經濟和產品知名度，喪失了正面挑戰谷歌的機會。

司法部和多州檢察長認為，這種做法限制了其他搜索引擎微軟Bing和DuckDuckGo獲得信息的機會，少了這些信息，他們難以優化產品，也就更難以對抗谷歌，以至于“google”不僅僅是一個名詞——谷歌搜索引擎，更成為網友耳熟能詳的動詞——搜索互聯網。

此外，美國司法部擔心使用者大數據被壟斷。因為搜尋引擎越多用戶使用，規模經濟和網絡效應越發凸顯，順理成章累積海量大數據。與日俱增的大數據幫助谷歌不斷優化服務，提升搜索效率，對手相形見絀，更難與其一爭高下。

谷歌重金聘請數十名資深大律師為其辯護。

谷歌答辯書說：“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谷歌的使命一直是組織全世界的信息，使其普遍可用。為了實現這一使命，谷歌不斷發展創新，推廣谷歌搜索，為全世界的消費者開發產品。”

代理律師對壟斷指控不予承認，提出，谷歌搜尋引擎市場占有率居高不下，是自家產品贏過競爭者，得到全球廣大使用者一致肯定。不少手機制造商也內建過競爭者的瀏覽器，但大多數用戶還是改用谷歌搜索，谷歌高市占率，完全是因為自身功能強大，而不是單單憑借所謂排他性協議僥幸取勝。

谷歌律師施密特林說，被告簽署的合作協議，跟公司在超市交付上架費沒有兩樣。谷歌不否認付錢爭取讓消費者買到新手機電腦，里頭自動設置谷歌搜索引擎，但消費者如果想改用其他搜索選項，方法非常簡單。“用戶要是真想換成其他搜索引擎，一鍵之遙罷了。”“谷歌今天面臨的競爭壓力從未如此多樣化或如此激烈。”他說，廣告市場比搜索廣告廣泛得多，應該包括廣告商試圖接觸消費者的各種地方。擁有壟斷地位并不意味著谷歌不能爭奪默認地位。“法院不能干預市場并告訴谷歌，不允許你參加競爭。美國法律并不要求將競爭對手的偏好置于客戶的偏好之上。”

梅塔法官向谷歌律師提問：“如果谷歌對產品質量如此有信心，為什么要為默認搜索引擎支付高價埋單？”

法官向司法部律師發問：“為什么一旦谷歌獲得了壟斷地位，它就有義務告知蘋果和Mozilla，讓用戶在其搜索工具和競爭對手的搜索工具之間做出選擇？”

庭審辯論非常激烈

谷歌在公關聲明中說：“本公司的策略完全合法，成功歸結為我們產品的質量。令人沮喪——也許具有諷刺意味，我們看到這個回顧性的案例和真正前所未有的前瞻性創新！”

司法部律師丁策開場白的重點是：谷歌的戰略，即通過在瀏覽器、移動和桌面設備上達成價值數十億美元的交易，成為默認搜索引擎。大多數消費者習慣于使用其產品，而不是轉向其他搜索引擎。

轉換成本成為審判第一天的主要爭點。谷歌質疑互聯網用戶存在轉換困難的問題。丁策提出了多項關于轉換障礙的實證研究，以及谷歌內部文件，顯示谷歌本身將轉換成本確定為捍衛其市場優勢的關鍵策略。

考慮到美國多年以來形成的反壟斷法先例，為了贏得這起案件，美國政府不僅要證明谷歌的市場份額使其有資格成為壟斷者，而且還要證明它利用這種主導地位損害了競爭對手的利益。丁策強調，數十年來，谷歌共支付了數百億美元來保住這些協議。總金額未對外公開，谷歌成功地辯稱它構成了商業秘密——這些數字將從審判記錄中刪除。

谷歌首席經濟學家瓦里安創造“默認位置優勢”一說，面對丁策的詰問，瓦里安并未正面明確回答。

丁策給出谷歌內部電郵記錄，該記錄顯示瓦里安和其他谷歌高層勸阻手下使用“市場份額”一詞，要求使用“查詢份額”來表示公司收獲的搜索引擎流量，流露出對美國反壟斷法的忌憚。“查詢份額是一個更準確的術語。”瓦里安回應。

司法部提出這些默認交易將消費者鎖定在谷歌搜索中，導致規模化，這是壟斷的第二個主要特征。規模化允許谷歌收集大量數據來訓練其搜索引擎，并為廣告商優化用戶模式的數據組合。“通過實現前所未有的規模，谷歌的數據收集為競爭對手設置了進入壁壘。”谷歌利用海量用戶數據來主導廣告技術，投放一般搜索廣告。

梅塔法官發問：“谷歌成為壟斷企業的確切時間是哪一年？”丁策回答：“12年前，谷歌與移動提供商和網絡瀏覽器業者簽署收入分享協議，展示其作為壟斷者的力量。”

他指出，瓦里安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泄露關鍵信息，“我們沒有更好的算法，我們只是有更多的數據”。

谷歌律師施密特林反駁說，公司首席經濟學家未經編輯的采訪記錄完全是“道聽途說”。觀眾笑聲一片，法官也忍不住搖頭。

“人們瀏覽互聯網的方式多種多樣。微軟Bing搜索引擎不受歡迎的原因有很多，絕不是因為谷歌與蘋果等公司的交易。”律師施密特林說，“首先，谷歌不能壟斷搜索，因為不可能定義搜索查詢的市場。搜索餐廳將使其與Grubhub和Uber Eats競爭;對零售商品的搜索將其與亞馬遜和其他公司相提并論。”更重要的是，即使谷歌是壟斷者，也只是因為消費者更喜歡使用谷歌，因為產品優秀。

施密特林表示，谷歌的默認位置（非排他性）激勵創造更好的產品，在搜索以外的其他市場（如網絡瀏覽器和其他手機廠商）具有有利于競爭的溢出效應。

司法部專家證人——加州理工學院教授蘭格爾表現搶眼。“在存在偏見的情況下，消費者的需求和偏好不是一回事。”谷歌在瀏覽器，尤其是智能手機上的默認搜索狀態產生了強大的消費者慣性，用戶使用谷歌并不能代表消費者的真實需求。

谷歌內部數據和行為經濟學研究表明，消費者不太可能放棄默認設置。一旦給予真正的選擇，谷歌搜索的使用量將急劇下降，屆時消費者會尋求更強調隱私的搜索替代方案。

蘭格爾特別給出了歐盟實施手機搜索選擇屏幕前后的數據。此前谷歌一直擁有“幾乎絕對的市場主導地位”，但此后數據出現“非常大的變化”。俄羅斯要求在該國銷售的手機使用搜索選擇屏幕。此前谷歌占主導地位，之后谷歌市場份額下降，俄羅斯本國Yandex市場份額大幅上升。

“谷歌積極應用行為經濟學理論，建立自己的內部團隊，聘請咨詢公司Irrational Labs。”蘭格爾介紹，2015年谷歌擔心蘋果可能會在其Safari瀏覽器上切換默認搜索。當時谷歌一份內部文件表明，雖然谷歌在用戶中信譽良好，但“如果默認狀態發生變化，它非常脆弱”。

早在2012年，谷歌高管告訴調查人員，如果蘋果用Bing取代谷歌搜索，谷歌搜索量可能會減少50%。“我們正在為促銷廣告和默認設置付費。”

司法部律師強調，谷歌內部培訓員工，嚴禁他們涉及違反反壟斷法的關鍵詞，包括“市場”、“市場份額”、“支配地位”、“規模”和“網絡效應”。谷歌長期推行內部聊天24小時后刪除的公司政策，非常可疑。

丁策最后指出：“作為一個已經壟斷搜索市場的信號，谷歌管理層于2014年決定停止發布有關搜索市場份額的跟蹤報告。”

“每個使用谷歌的人都看到它是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退化的。”美國經濟自由項目的法律顧問范戴克觀察道。

非政府組織“公共知識”則認為，谷歌扼殺了創新和搜索質量。紐約大學法學教授福克斯指出：“從司法部的角度來看，谷歌并不是在與優質產品競爭，而是在圍繞其市場支配力量建立護城河。”

谷歌并非沒有支持者，卡托研究所表示，反壟斷行動不應基于“大即是壞”的假設，應該堅定地以消費者福利為基礎，創新是美國最好的競爭政策。右翼智庫國際法律與經濟中心反對司法部重塑反壟斷執法，打擊美國大型科技公司。智庫領導梅因指出法官對司法部的觀點存在疑慮：“司法部有一場硬仗要打，勝訴談何容易？”

范德比爾特大學法學教授麗貝卡指出：“谷歌案是對政府整個反壟斷議程的一次重大考驗，因為它的壟斷理論與許多大型科技公司非常相似。”

（來源：攝圖網）

歷史驚人相似，這場官司和1998年微軟反壟斷官司很像。當時，美國政府起訴微軟將IE瀏覽器內建在視窗作業系統中。官司打了三年，最終微軟逃過被分拆的命運，雙方和解收場。但微軟元氣大傷，IE走入歷史，谷歌乘勢崛起。25年后，谷歌成為反壟斷世紀大案的被告。

預計明年主審法官梅塔會下判。

有趣的是，ChatGPT出現后，傳統搜索面臨強大競爭壓力。如果人工智能徹底改變了消費者的搜索方式，谷歌在傳統搜索中的主導地位可能不再是一個問題。

“谷歌的案件是一系列案件中的一個，”聯邦通信委員會前高官布萊爾指出，“這是一場反壟斷運動，不只針對單個公司，而且具有國際性。”

“歸根結底，反壟斷法最重要的功能是重新平衡經濟實力。科技行業容易被壟斷，但正如歷史所表明的那樣，如果給予正確的推動，它們可以產生非凡的生產力。起訴的重點不是傷害谷歌，而是迫使它為下一代技術人員和他們的夢想讓路。 ”哥倫比亞大學法學教授吳修銘在《紐約時報》發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