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朱迪

村雨溪山

嘿，朱迪，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我們有多久沒見了？請不要擔心，我一切安好。

此時，我正坐在臥室的書桌前，裊裊白霧從裝著熱摩卡的玻璃杯口飄出，頭頂書架的角落擺著我們一起讀過的童話，就是《格林童話》《神話故事》那幾本書，音響里單曲循環著H e yJ u d e 。伴著輕柔悠揚的旋律和馥郁的咖啡香，我開始動筆回憶我們的故事。

大概是在我八個月大的時候，躺在嬰兒床上的我不知為何老是號啕大哭，于是你降臨到我的世界，成了我最親密的玩伴。

媽媽說，一見到你，我就奇跡般地停止了哭泣，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觸碰你，還咧嘴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對此自然毫無印象，可這并不妨礙我在記憶里為我們的初遇涂抹上一層宿命般的奇幻色彩。我想，那時的你一定是這樣的——皮膚尚未染上歲月的陳舊顏色，雪白而嶄新，胖嘟嘟的臉，頭上豎著兩只圓耳朵，一雙龍眼核似的大眼睛，一下就萌到人心坎里去了。

小時候流行“過家家”游戲，我不愛跟別人玩，只喜歡跟你一塊玩兒。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寶貝，學著大人抱孩子的樣子，讓你躺在臂彎里，搖呀搖，搖著搖著，一種柔和微妙的情感在心底流動、蕩漾。在家里，我是年紀最小、最不懂事的孩子，是保護傘下的受庇護者。而你賦予了我一種寶貴的力量，為了保護你，我開始學會為更弱小者撐傘。

還記得我們一起看書的時光嗎？黃昏時分，我常坐在窗邊抱著你讀泰戈爾的詩。那時的天色類似于川端康成筆下“夕暮的名茶碗”的顏色，黃中泛紅，有一種瑰麗又凄美的氛圍。借著暖光，我給你讀“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為你念我最愛的詩——“你的釧鐲丁當，乳沫溢出罐沿。晨光漸逝而我沒有走近你”。

有時吃過晚飯，關上房門，在無人打擾的小天地，我跟你一塊趴在床上看童話，看累了就抬頭望天。那時的天是黑藍色的，遇到好時候，天上會掛著赤金臉盆似的月，跟手中的月餅差不多。

我總有一些離經叛道的想法，不能說給別人聽，只說給你聽。人人稱頌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可我卻覺得牛郎卑鄙，偷走仙女的衣服，害得她不能回家；我多想阻止人魚公主與巫婆交易，因為她癡戀著的人不值得她如此付出；我想對夜鶯說，生命如此珍貴，何必浪費在不堅定的求愛者身上……

你呀，是真正的乖孩子，不像我，表面安靜，內心卻藏著一只狂野的兔子，不停地對世界發出一連串吶喊。

感謝你聽我吐槽自己倒霉，總遇上愛欺負我的壞同桌；感謝你聽我許愿暑假永遠不會結束，老師不會檢查作業，學校有一天會被馬孔多的颶風吹跑。

還記得我們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的時光嗎？小學時，我曾把你藏在書包里，背著你去上學，以此消磨路上獨自一人的孤獨感。在教室寫作業寫累了，趁無人注意，我拉開書包拉鏈偷摸一下你毛茸茸的臉蛋，立馬就能獲得無窮動力，繼續寫枯燥繁重的作業。

仲夏夜多雷雨，那時裹挾著雨的狂風會怒吼，劈開黑夜的閃電會咆哮。我的膽子很小，只能捂住耳朵，縮在被窩里瑟瑟發抖。幸好懷中有你，小小的你卻給予我大大的安全感，讓恐怖的雷雨夜變得不那么難熬。

一天又一天，你雪白的皮毛黃了，黑了，卷起來結成小小的疙瘩了。與此同時，我的世界開始瘋狂擴張，五彩斑斕的新事物填滿了我的視野，你在我眼中成了寡淡無味的淘汰品。

我知道，寬容如你，是不會責怪我的。可我不肯原諒自己，我竟狠心拋棄了你，把你關進黑漆漆的衣柜。你孤單嗎？你害怕嗎？

也許是懲罰吧，幾年后的一天，我從學校回到家，在臥室找不著你了。媽媽說，玩偶太舊，就丟掉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失去的東西遠比失去一個舊物多得多。

丟掉的是玩偶嗎？是不可替代的玩伴嗎？是獨屬于我的天真頑皮的童年時光嗎？說不清，大概是一個天馬行空、聲勢浩大的時代就此落幕了。

世上萬般悲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我經歷過無數的離別，但我仍厭惡告別，尤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好像有一根潛藏在骨髓深處的線被抽掉了，可恨的是，總得在很多年后才能意識到那是永別，然后開始悔恨。

你想知道我與你分別后的變化嗎？我不再說“拜拜”，而是喜歡說“再見”。當我拖著行李箱離開一個又一個地方，與一個又一個朋友揮手告別時，我都會鄭重地說一聲“再見”。

說“再見”，是為了不留遺憾，是為了彌補缺失的對你的告別，是懷著一顆不舍的心來期盼一個再次見面的機會。

熱摩卡飲盡了，微苦的味道仍留在口中，手里的玻璃杯還是熱騰騰的。想起《半生緣》里的一句話：“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你走了，可我還留在回憶的熱氣里。

于我而言，世界是一間太大的臥室，是一種太復雜的閱讀體驗，我讀不透，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一個座位、一本書，還有你。

可惜，往日不再來，我只能用文字寫下遲來的悔恨和感謝。親愛的朱迪，對不起，請你寬恕我的背叛，我仍在黃昏時讀泰戈爾的詩，是為了紀念你，也是為了感謝你陪我長大。

我不曾為你取過名字，直到你離開后的某天，我聽到Hey Jude 這首歌時，突然就想喚你朱迪了。

我已明白，成長的代價就是與心愛的人和物告別。嘿，我最親愛的朋友，我最心愛的小熊，我雖與你分別，可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在時光列車響起鳴笛聲前，我想輕輕對你說：“再見，朱迪！”

小靜//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2023年7-8月合刊，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