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陶淵明注重與時代保持距離。東晉政治不清明,社會風氣惡劣,人們“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不喜歡這些人和這樣的社會,早年以琴書自娛,倒也自由自在。29歲后,他迫于生計,出仕為官。進入封建官場,成為“籠中鳥”,難有作為,他只能高唱“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41歲時,陶淵明掙脫束縛,歸隱田園,感受“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他接連創作四首《歸鳥》詩,甘處草野,躬耕自食,淺吟“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低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感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時的陶淵明再也不用慚愧于高鳥和游魚。
他把鳥兒寫進詩篇,自己也活成了自由自在的鳥。陶淵明之所以選擇離群獨居,是因為不想違心地說話與做事。不違心,原本平和安寧的心態就不會失衡。心態平和,即便遭遇火災、房屋盡毀,也能從容淡定,任由“形跡憑化往”而“靈府長獨閑”。
隱居之初,他生活在柴桑附近,“結廬在人境”,卻“心遠地自偏”。陶淵明總是該干活時干活,有酒喝時喝酒,酒食空乏則四處討要,活得從容坦蕩。這在那個時代非常“不容易學”。
他的“不容易學”,還表現在詩文創作上。常人大多喜好駢詞儷句,樂于談論玄理,他卻只用平易的語言直抒胸臆。陶淵明的作品看似平淡無奇,細細品味卻山高水深。
這種風格不易把握。朱光潛稱陶淵明“打破了現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關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都已化除,只是一團和氣,普運周流”。作為隱士,陶淵明超凡脫俗,已經不容易學;作為詩人,陶淵明大巧若拙,更難企及,甚至難以體察。這樣的詩學高標與人生典范,確實離我們有點兒遠。
陶淵明為了自由自在,愿意成為任何一種飛鳥;李白是盛唐詩人,身處豐衣足食、激情澎湃的盛世,只愿成為鳳鳥、大鵬。
年少時,李白曾作《大鵬遇希有鳥賦》。臨終前,他哀嘆“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終其一生,李白都以大鵬自比,幻想“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鵬是道家的創造,鳳是儒家的圖騰,李白兼收并蓄、氣象獨特。
24歲那年,李白出川求仕,自認“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夢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憧憬“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
這樣的自信與豪氣,給了李白無窮的力量。他傲視一切、不屈膝事人,得到朝廷征召后更加狂傲,“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任職翰林供奉后,他儼然成為酒仙,“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后來,李白被賜金放還,仍舊豪氣不減。天寶六載,李邕、裴敦復慘遭杖斃。別人噤若寒蟬,他卻挺出抗議。晚年,因誤投叛軍而被捕,向人求救時仍然“不屈古松姿”。
這只高傲的大鵬不愿意受束縛。他的作品也如同大鵬,縱橫上下,視通萬里,想落天外。如描寫廬山瀑布的“疑是銀河落九天”,仿佛把橫亙于天的銀河豎立到香爐峰邊;如“隱若白虹起”,化用沈約的“奔飛似白虹”,又能點鐵成金,把瀑布想象成從山下升起的“白虹”。這完全是逆向思維,最能制造想落天外的藝術效果。
類似的例子,還有“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以及“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狂風居然可以把愁心吹到咸陽的樹上或夜郎國西邊,這種詩思足以溫暖好友韋八和王昌齡;那顆愁心被李白自己用風一吹,便幻化成月亮,靈動而飄逸,亦能打動其他讀者。
學者評析,李白不屑于細微的雕琢與對偶的安排,“他用著大刀闊斧粗枝大葉的手法與線條,去涂寫他心目中的印象和情感”。他的創作如同大鵬展翅,體現盛唐氣象。即使是關懷現實之作,如“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也多采用俯瞰視角與寫意手法,不做細膩描摹與直接控訴。
他“塊視三山,杯觀五湖”,他就像大鵬那樣上下縱橫,做人與寫詩都不拘常格,時而把天地攏入筆下,時而把愁心擲向云端。
杜甫比李白小10余歲。在由盛轉衰的時代沉浮,他充分體驗到時代的衰變與人生的艱難。
家世崇儒的他畢生欽敬稷與契,立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居處廟堂時敢于犯顏直諫,流落江湖后以現實主義詩歌來報國濟民。
30歲以前,杜甫生活富足,裘馬清狂,漫游吳越齊趙。35歲至45歲間,家道與世道急遽衰落。安史之亂爆發后,攜妻將雛,四處漂泊,后病逝于小舟。由富轉貧,杜甫沒有自怨自艾;半生漂泊,仍然初心不改,“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杜甫用詩歌記錄歷史,“上憫國難,下痛民窮,隨意立題,盡脫前人窠臼”。為了寫好詩,他勤學苦練,自言“語不驚人死不休”,還總結出經驗,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萬般的努力,造就詩史“集大成”者。學界公認,杜甫全面繼承了前代詩歌的題材走向,從朝政國事到百姓生計,從山川云物到草木蟲魚,幾乎涵蓋了包括社會與自然的整個外部世界,并與自身的內心情思結合無間。無論哪類作品,都有極強的現實關懷。
杜甫多情,被梁啟超稱作“情圣”。這位情圣愛妻兒、愛鄰人、愛百姓,甚至愛一切生靈。
杜甫寫了大量的贈內詩。流傳于世的有20余首,寫出了妻子“賢惠而生動的形象”。反觀李白,存世的贈內詩數量不及杜甫,而且多“熱衷于浪漫地遐想妻子是如何思念愛慕他的”。
杜甫愛家,常常推己及人。幼子挨餓夭折,他“撫跡猶酸辛”,想到“失業徒”和“遠戍卒”;家中茅屋被風吹走頂蓋,他想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仁者愛人。杜甫愛人的直接表現是愛鄰居。他自稱“布衣”或“野老”,總能與各地的鄰居打成一片。自家來了客人,菜少酒薄,卻要詢問客人是否“肯與鄰翁相對飲”。
在對待普通人和弱小生靈方面,杜甫更加多情。坐騎老了,他寫詩相吊,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修建打稻場,他“筑場憐穴蟻”;為了把飯食“分減及溪魚”,他寧肯少吃。
這些情思平凡瑣屑,向來難登大雅之堂,杜甫卻把它們寫進詩歌。閱讀這樣的詩句,普通讀者會感到無比親切。它們記錄的是杜甫的情思,也是我們的心跡。魯迅稱“杜甫似乎不是古人”,真的沒錯!
孟德爾//摘自2023年3月21日《解放日報》,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