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健城

很突兀地,我的妻子開始以“文字”為食,每天如此。
醫生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宣讀著藥方:“每天兩次,一次1.5萬字,載體不限。如果有代替藥品,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在此之前,嚴格遵從醫囑。”
我攥緊了那張荒謬的診斷說明,如同抓著救命稻草。一天3萬字罷了。我安慰自己。
那時,一切尚未明了,我們還沒有將這種怪誕的癥狀稱之為“食文癥”。“食文癥”會改變患者攝取營養的方式:閱讀會代替飲食,進行養分供給——正常人一分鐘的閱讀速度是三四百字,而一次“必要閱讀”需要的時間,正好是30分鐘到1小時,和我們吃飯的時間相等,荒謬又合理。
在最初的混亂后,政府與科研機構立刻對這種癥狀進行了研究。但是,沒人能揪出災難背后的元兇。與其說它是病癥,不如說這是一場世界性的超自然現象——一夜之間,患者眾多。
于是,一切和文字創作相關的產業,水漲船高。作為出版行業的從業人員,我開始被迫接受眼前的現實——為了維系愛人的生命。
最初的兩年,大大小小的出版社野草般生長出來,出版行業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被賦予了“制藥”的職能——書籍也第一次成為種類繁多的醫用消耗品。我利用水漲船高的薪資,搬入了大宅邸,將倉庫及地下室改建為書房。
當第一個書房被書籍擠滿時,我方才理解了這所謂的食文癥,具有的“耐藥性”特征:根據患者閱讀品位的不同,書籍能發揮的重復閱讀價值迥異。
為了弄清楚這背后的規律及可能性,我開始加入各種各樣的食文癥交流群,接觸形形色色的病患及家屬。這個病癥在不同個體身上烙下了不同的痕跡,但留下的,是相似的悲愴與無力。
依照最開始的醫囑,妻子“服藥”的速度本不至于這樣夸張——但病情也在惡化,她需要的文字量越來越多。我不得不開始尋求實體書之外的“治療方式”。第三年的時候,我購入了很多硬盤,用于儲存不同格式的電子書。
為了滿足她每日必需的文字量,我們無法再對文字質量挑三揀四。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饑不擇食”可能帶來的后果,直到那場毫無征兆的暈倒。“營養不良”,那張帶著油墨味兒的白紙黑字,下達了科學的判決,但卻像是個玩笑——我難以理解,為什么食文癥的表現,會和飲食這樣相似?為什么文字的分量和質量,會左右患者攝入的營養?
但我沒法咆哮,也不知道該指責或是質疑什么。我只能坐在她的床前,看著她消瘦的面龐,把哭嚎扼在喉嚨之中。
當時間流入第四年的末尾,我辭去了工作……專職為她寫作。我這才理解,食文癥在這4年間,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遠不止于身體。
她越來越寡言。相處的大部分時光里,她只是平靜地凝視著,仿佛我也是一本書。日復一日,我被壓縮在床與書桌之間,兩點一線——我甚至沒有余力,離開那張書桌。
當我將那些文字裝訂起來,送到她的床頭時,她會用恬淡的表情,閱讀著我那些拙劣的文字,然后恰到好處地進行分析與建議。“我真的很喜歡你的文字——如果可以的話,明天還想看。”
但我知道,不是的——她那如同竹竿般的軀體,在繼續向內坍縮,如同一個黑洞。她看的文字太多了,故事、修辭、風格……只要出現同質化的重疊,那些文字就難以滿足她的“胃口”。為了讓她活下去,我必須寫出更具沖擊性、更具實驗性、更具創意的文字……
第六年的后半年,我為她舉辦了葬禮。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悲喜。
“ 家妻于昨日凌晨3 點去世,5年來感謝各位陪伴。”我在各個食文癥互助群,感謝了一直分享文字和經驗的“病友”們——這些群已經許久無人發言了,卻曾給了我很多很多幫助。但最終,我們都沒能等來文字之外的那份“特效藥”。
我在外面走了一天,晚上11點才回到空蕩蕩的房間。我沒有吃東西,而是在書桌前坐下,提筆……仿佛是被追逐著那般。我將作品打印下來,走到床前。那里,空空如也。我的情緒噴涌而出,瞬間淹沒了整個房間。
去年的最后一天,世界上登錄在冊的最后一個食文癥患者于歐洲逝世。我這才知道,我的妻子是我們國家最后一個食文癥患者。
回首過去的十年,仿佛一場幻夢,無數人離我們而去——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這些文字。我本來以為它們已是無用之物,直到我搬家時,打開地下室的小門——那里面,裝滿了她為我的書寫的批注。有批評,有糾正,有建議,有對未來的期許……她那消瘦面龐與平靜神色下的熱情,填滿了字里行間。
“如果可以的話,明天還想看……后天也想看,想一直看下去。”原來,她沒有撒謊啊——原來生病帶給她的不是只有痛苦。
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委托朋友,替我發行新寫的著作。于是,有了這本《藥》。作為“藥引”,再寫下去就過于啰嗦了……故就此停筆。望各位,能在這本已不再是“藥”的書籍中,尋見屬于自己的意義。
李倩//摘自2023年2月13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