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 胡俊超 魯保林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增強國內大循環內生動力和可靠性”(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22年10月16日),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8頁。。2023年5月5日召開的二十屆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強調,“以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2)《習近平主持召開二十屆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強調 加快建設以實體經濟為支撐的現代化產業體系 以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人民日報》2023年5月6日,第1版。。馬克思復雜勞動思想提供了理解和闡釋這些重要論斷和重大命題的理論指引。近年來,有學者將復雜勞動概念用于分析人力資本和內生經濟增長(3)孟捷《復雜勞動還原與馬克思主義內生增長理論》,《世界經濟》2017年第5期,第3-23頁。,擴展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空間。本文據此構建了一個基于勞動力異質性和勞動市場結構差異為基礎的理論模型,提出了復雜勞動還原和價值內生增長的理論模型。從方法論角度來看,這一研究是基于對復雜勞動還原經驗表現和實際過程的區分。實際上,斯密、李嘉圖、馬克思都曾經提出復雜勞動還原在市場過程上的含義,馬克思將其表述為“各種勞動化為當作它們的計量單位的簡單勞動的不同比例,是在生產者背后由社會過程決定的”(4)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58頁。。這意味著復雜勞動還原是通過競爭和市場運動表現出來的,是“市場過程”的結果。如果市場是有效的,我們可以依據經驗中的可測量的實際經濟變量來測量復雜勞動還原系數,而無須考慮市場過程。
在經濟思想史上,較早提出復雜勞動還原思想的是威廉·配第。配第指出:“我們也必須使技術和簡單勞動之間有一種等價和等式的關系。因為,假定我使用這種簡單勞動,在1000天里能夠耕耘播種100畝土地;再假定我用了100天的時間來研究一種更省事的方法,并制造出一種省事的工具;在這100天里完全沒有耕耘土地,可是在其余的900天里我卻耕耘了200畝土地;那么我認為,這種只花費了100天時間的發明技術就永遠值一個人的勞動;因為有了這種技術時一個人所做的工作,等于沒有這種技術時兩個人所做的工作。”(5)A. E. 門羅編《早期經濟思想——亞當·斯密以前的經濟文獻選集》,蔡受百等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91頁。配第的論述可以做這樣的解釋:在相同時間內,包含了研發過程在內的勞動(復雜勞動)相當于兩倍的簡單勞動,復雜勞動還原系數為2。問題在于:當新的技術出現之后,工人利用新技術從事的直接勞動或直接操作可能更簡單了,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勞動復雜程度沒有提高,反而降低了呢?顯然,配第沒有用新技術之后的直接勞動來衡量勞動的復雜程度,而是將研發勞動包含在總勞動之中,依此計算相同時間內的勞動復雜程度。
配第的計算方法可以概括為“總體勞動模型”。實際上,馬克思在討論生產勞動問題時也提出了“總體勞動”思想,但并沒有用于解釋復雜勞動還原問題。馬克思指出:“在特殊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許多工人共同生產同一個商品;隨著這種生產方式的發展,這些工人的勞動同生產對象之間直接存在的關系,自然是各種各樣的。例如,前面提到過的那些在工廠中打下手的輔助工人,同原料的加工毫無直接關系;監督直接進行原料加工的工人的那些監工,就更遠一步;工程師又具有另一種關系,他主要只用自己的頭腦勞動,如此等等。但是,所有這些具有不同價值的勞動能力(雖然使用的勞動數量大致保持在同一水平上)的勞動力的總體進行生產的結果——從單純的勞動過程的結果來看——表現為商品或一個物質產品。所有這些勞動力合在一起,作為一個生產集體,是生產這種產品的活機器,就像從整個生產過程來看,他們用自己的勞動同資本交換,把資本家的貨幣作為資本再生產出來,就是說,作為自行增殖的價值,自行增大的價值再生產出來。”(6)《資本論手稿選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7-418頁。馬克思的“總體勞動”思想意味著,科學家、工程師以及管理人員的勞動應當包含到“總體勞動”之中。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復雜勞動還原是指將研發或教育培訓作為間接勞動包含在總勞動過程中的還原,還是指直接勞動過程復雜程度的增加?從歷史發展的總體來看,顯然,總體勞動模型的解釋力更強,因為雖然勞動者的受教育程度提高了,但直接勞動過程的去技能化趨勢也同時增加了。
配第之后,亞當·斯密提出了復雜勞動還原的另外兩種機制。第一種機制與斯密所主張的“看不見的手”原理有關,可稱為“市場過程模型”。《國富論》中有這樣的論述:“要確定兩個不同勞動量的比例,往往很困難。兩種不同工作所費去的時間,往往不是決定這比例的唯一因素,它們的不同困難程度和精巧程度,也須加以考慮。一個鐘頭的困難工作,比一個鐘頭的容易工作,也許包含有更多勞動量;需要十年學習的工作做一小時,比普通業務做一月所含勞動量也可能較多。但是,困難程度和精巧程度的準確尺度不容易找到。誠然,在交換不同勞動的不同生產物時,通常都在一定程度上,考慮到上述困難程度和精巧程度,但在進行這種交換時,不是按任何準確尺度來做調整,而是通過市場上議價來做大體上兩不相虧的調整。”(7)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7頁。市場過程模型認為,復雜勞動還原是市場過程自動實現的,這種實現是市場機制自發調整的結果。因而在有效市場上,復雜勞動和簡單勞動之間的比例可以在經驗中大致確定。這一重要思想在李嘉圖那里進一步表現為相對價值理論。李嘉圖認為,重要的并不是商品的絕對價值,而是商品的相對價值,即商品的表現價值;他還認為,“研究對于不同種類人類勞動的估價的高低,并沒有什么重要性”,因為這種比例的差別是歷史地決定了的,變化很小,對短時間內商品的相對價值影響不大;他還指出,“各種不同性質的勞動的估價很快就會在市場上得到十分準確的調整,并且主要取決于勞動力的相對熟練程度和所完成的勞動的強度”(8)李嘉圖《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16-17頁。。
馬克思發展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這一思想,《資本論》第一卷提出:“各種勞動化為當作簡單勞動的不同比例,是在生產者背后由社會過程決定的,因而在他們看來,似乎是由習慣確定的。”(9)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58頁。“生產者背后的社會過程”究竟是何含義?學界的看法見仁見智。實際上,馬克思所說的“社會過程”同斯密和李嘉圖的觀點是一致的,均是指市場交換過程。在有效市場上,不同復雜程度的勞動會通過相互之間的議價實現大體上兩不虧欠的交換。并且,按照馬克思的看法,可以只考慮簡單勞動,直接從經驗中確定復雜勞動轉換的比例。這可視為復雜勞動還原的本體論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斯密的另外一種復雜勞動轉換思想可稱為“高價機器模型”。在《國富論》中,針對工資和利潤隨資本用途不同而不同時,斯密指出:“設置高價機器,必然期望這機器在磨毀以前所成就的特殊作業可以收回投下的資本,并至少獲得普通的利潤。一種費去許多工夫和時間才學會的需要特殊技巧和熟練的職業,可以說等于一臺高價機器。學會這種職業的人,在從事工作的時候,必然期望,除獲得普通勞動工資外,還收回全部學費,并至少取得普通利潤。”(10)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第93頁。“高價機器模型”將學習成本視為投資,投資人要求能夠收回所費成本并獲取利潤,其所表達的思想就是現代經濟學的“人力資本”理論。“人力資本”理論的“資本”是與物質資本相對應的人力投入,與馬克思的概念不同,其價值論基礎是要素價值論。按照要素價值論,不管是人力資本還是物質資本都是創造價值的。陳其人依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對“高價機器”模型的復雜勞動還原機制作出了另外一種解釋:第一,高價機器在使用時的折舊屬于舊價值的轉移;第二,高價機器的使用本身, 就是這個載體上的勞動所創造的新價值;第三,復雜勞動也是要經常維護和練習的,這些成本也要歸入價值轉移和價值創造中來(11)陳其人《論復雜勞動是多倍的簡單勞動的機制》,《海派經濟學》2004卷第11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頁。。這一解釋將學習所獲技能視為固定資本,它不創造剩余價值,只是轉移舊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活勞動不僅創造新價值,而且轉移舊價值,即轉移教育和訓練成本。這種觀點在國外的重要代表人物是希法亭,而且獲得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積極支持和發展。孟捷、馮金華認為,以置鹽信雄為代表的學者,根據希法亭的觀點建立了相應的數理模型,模型的基本思路是:教育和訓練所花費的直接勞動和間接勞動的總和等于勞動力在其一生中的勞動增加值,后者產生于教育和訓練所帶來的勞動復雜性提高,因此,教育和訓練所消耗的勞動是通過勞動力一生的勞動過程轉移的(12)孟捷、馮金華《復雜勞動還原與產品的價值決定:理論和數理分析》,《經濟研究》2017年第2期,第189頁。。這一思路的內含假定是:教育培訓所形成的技能或研發的技術產品在以后的重復使用過程中能夠一直創造價值,即威廉·配第說的“發明技術就永遠值一個人的勞動”。在筆者看來,這一假定是不充分的,其原因在于:雖然教育培訓所形成的技能在勞動力一生中能夠使用多次,并且發明技術也能在社會中使用一定時間,直至被新技能新發明所取代,但是,在此過程中,一次性培訓帶來的技能和發明不可能在每一次生產中都創造價值,如果說第一次培訓教育或研發可視為復雜勞動的話,那么第二個生產周期及其以后的勞動也就不再包含技能生產勞動和技術發明勞動了,也就是說,以后的勞動就變成簡單勞動了。因此,“高價機器”模型存在理論上的邏輯不自洽問題。接下來,本文將基于馬克思的基本理論,擴展闡釋馬克思復雜勞動還原理論的假定條件,再從經驗認識角度對“市場過程模型”作進一步的解釋和發展。
馬克思關于復雜勞動還原的相關論述可歸納為三個命題:一是單位時間內復雜勞動創造更多的價值;二是從事復雜勞動的勞動力價值較高;三是復雜勞動的形成需要較高的培養訓練費用。基于這三個命題,復雜勞動力價值、復雜勞動創造的價值以及復雜勞動的形成費用之間的關系可以表述為:復雜勞動還原系數(復雜勞動與簡單勞動單位時間內創造的價值之比)等于復雜勞動力價值與簡單勞動力價值之比,后者又取決于勞動力教育培訓費用的不同。顯然,馬克思的理論分析富有深刻洞見,但命題的成立依賴于下述三個基本假定,若對于基本假定進行擴展,可以引申出更多經濟學含義。
第一,馬克思假定了“勞動力的異質性和抽象勞動的同質性”。物化在商品中的抽象勞動是無差別的、同質的,但是由于勞動力性質的復雜程度不同,不同勞動力創造價值的能力存在差異。關于勞動力價值,馬克思將一般的教育訓練費用計入普通勞動力維持再生產的生存工資之內,作為普通勞動力應當具備的基本素質:“勞動力的教育費用隨著勞動力性質的復雜程度而不同。因此,這種教育費用——對于普通勞動力來說是微乎其微的——包括在生產勞動力所耗費的價值總和中。”(13)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200頁。馬克思的論述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勞動力性質的復雜程度不同,需要的教育費用也不相同;二是普通勞動力的教育費用,數額微乎其微,內含于其生存工資,是維持勞動力再生產的必要支出。
馬克思的分析還揭示了決定勞動力價值的三個主要變量:一是平均工人通常必要的生活資料價值的變化;二是“勞動力的發展費用,這種費用是隨生產方式的變化而變化的”;三是“勞動力的自然差別”(14)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593頁。。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為了分析的簡便,把各種勞動力直接當作簡單勞動力(15)鄭志國《政治經濟學的五個創新點》,《嶺南學刊》2019年第6期,第101頁。,因而忽略了勞動力本身的差別。但是,在現實生產生活中,尤其是在今天的世界,勞動力的發展費用和自然差別對勞動力價值具有重要影響,是不可忽略的。研究它們對勞動力價值的影響,是政治經濟學領域重要的理論發展方向,也是本文的主要關注點。
第二,馬克思假定“市場是有效的”。在有效市場上,資本和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不存在障礙。此時,工資高低能夠準確地反映勞動力的復雜程度,因而不同性質勞動力的工資之比可以作為復雜勞動的還原系數。這一假定不僅要求產品市場處于充分競爭狀態,而且要求勞動力和資本市場也處于充分競爭狀態。在這一嚴格假定條件下,若忽略勞動力個體天賦上的差異,那么選擇什么層次的教育和培訓,對不同勞動力而言是無差異的,因為人們會根據總體收益進行充分調整,教育市場和勞動市場的有效性保證了不同選擇收益的均衡性。
另一種情形是,勞動者天賦才能的自然差別造成勞動復雜程度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專用才能差異造成的市場競爭不充分,超出了馬克思的假定范圍。對于這種勞動力市場,用復雜勞動力價值與簡單勞動力價值之比計算復雜勞動還原系數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有較高天賦才能的勞動力能夠“侵蝕”資本家的一部分剩余價值。在下文的模型中,我們將設計一個包括特殊勞動力和普通勞動力的二元勞動力市場,并說明勞動力市場分割條件下如何從經驗上計量勞動復雜程度。
第三,馬克思還假定了兩種類型勞動力的“剩余價值率相等”。實際上,這個假定也可以看作是第二個假定的推論,因為在充分競爭的產品市場、勞動力市場和資本市場上,勞動力有完全的流動性,因而其剩余價值率必然是相同的。馬克思在大多數場合都是先假定剩余價值相同,即存在一個“一般的剩余價值率”,再分析更為本質的問題。在馬克思看來,“這樣一個一般的剩余價值率——像一切經濟規律一樣,要當作一種趨勢來看——,是我們理論上的簡便而假定的;但是實際上,它也確實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前提,盡管它由于實際的阻力會多少受到阻礙,這些阻力會造成一些相當顯著的地方差別,例如為英國的農業短工而制定的定居法就是如此。但是我們在理論上假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規律是以純粹的形式展開的”(16)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第195頁。。
剩余價值率相等,是一種理想化。斯威齊指出,這個假定建立在兩個前提之上,一個是“必須有一支同質的、可以轉移的和流動的勞動力”;另一個就是“每個產業和每個產業內的一切企業,它所使用的勞動量必須剛好是現有條件下社會必要的勞動量”(17)保羅·斯威齊《資本主義發展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陳觀烈、秦亞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84頁。。關于這兩個前提,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也已經明確地提出,即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純粹形式的兩個基本條件——假定不同質的勞動力可以化為相同的簡單勞動力,以及企業的技術水平大體相同。
對于復雜勞動力和簡單勞動力而言,“剩余價值率相等”也意味著不同質的勞動力價值直接對應著不同的價值創造能力,換句話說,兩種類型的勞動力的價值之比等于它們在單位時間內創造的價值之比。因而在純粹的形式上,復雜勞動與簡單勞動的還原系數就完全等同于復雜勞動力與簡單勞動力的價值之比。由此可以作出進一步推論:若馬克思的三個基本假定條件滿足,即便不同質勞動力單位時間內創造的價值未知,一般的剩余價值率也未知,也可以通過直接觀察不同性質勞動力所獲得的勞動報酬,從而在經驗上測算出復雜勞動的還原系數。也就是說,在一個有效市場上,我們只需知道不同性質勞動力所獲得的勞動報酬,就可以在經驗上判斷出勞動的復雜程度,而不需要再去計量剩余價值率和價值總量。進一步地,如果剩余價值率相等,使用部門勞動時間的貨幣表現與社會平均勞動時間的貨幣表現之比來衡量復雜勞動還原系數,與上述用勞動力價值之比衡量復雜勞動還原系數可能是等價的。
通過揭示馬克思的三個基本假定所包含的經濟學意義,實際上也就闡明了斯密、李嘉圖和馬克思的“社會過程模型”的具體含義:假如市場是有效的,那么市場過程將自動實現復雜勞動的還原。因此,在理論上,我們可以忽略復雜勞動還原的具體過程,而直接認為整個社會的勞動都是簡單勞動,并以此為基礎來研究社會勞動力在不同部門的分配,及其如何決定整個社會生產能力的大小。同樣,對于復雜勞動的還原系數,只要市場是有效的,在經驗上,我們只需觀測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就可以對其進行經驗測算。
在完全競爭的勞動力市場上,工人通過接受教育訓練提升勞動復雜程度所獲取的只是投入成本的利息收入,因此教育訓練支出可視為一筆“生息資本”。對于沒有經過專門教育訓練的普通勞動力(如車間工人)來說,其基礎教育費用歸入生存工資,而專門的教育訓練費用為零,人力價值等于普通工資收入的資本化。對于經過需要專門教育訓練的高級勞動力(如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來說,其人力價值等于普通的人力價值加上工資溢價的資本化收益。這種情況下工人的勞動報酬可視為,工人從自己所創造的價值中獲取了一部分相當于其人力價值的利息收入。
假定整個社會中的勞動力數量為n,根據不同種類勞動的知識要求將勞動力分為三種:一是普通勞動力(車間勞動力),他們只需要接受基礎的教育訓練,不同工種之間很容易轉換,這種勞動力從事的勞動為簡單勞動,假設其在總勞動力中的占比為θ1;二是高級勞動力(技術勞動力),需要進行專業的教育培訓,教育培訓費用和學習的時間成本較高,形成的工作技能專用性較強,不同工種之間的轉換存在壁壘,但是正常的勞動力經過一定程度的教育訓練和學習都可以獲得這樣的工作技能,我們假設這種勞動力在總勞動中的占比為θ2;三是特殊勞動力,這種勞動力需要某種天賦,具有不可替代性,缺乏這種天賦的勞動力,即使經過教育培訓或學習也無法獲得相應的工作技能,也就是說,教育培訓或干中學加上個人天賦才能具有相應專業技能。假設這種勞動力在總勞動中的占比為θ3,根據這些假設可知,θ1+θ2+θ3=1。
假定以上三種勞動力的勞動在單位(一天、一周、一個月等)時間內創造的價值量分別為λ1、λ2和λ3,將高級勞動力和特殊勞動力視為復雜勞動力,并設定復雜勞動轉化系數為ε,于是:
(1)
出于簡化分析,這里將特殊勞動力和高級勞動力的轉化系數設定相同,我們將特殊勞動力的教育培訓和干中學成本視為同一的,特殊勞動力能夠利用天賦能力分享資本家的部分剩余價值。高級勞動力由于不具備專業天賦,不能形成像特殊勞動力那樣的技能,就不能分享剩余價值。高級勞動力雖然從事的也是復雜勞動,但是并不具備與資本家討價還價的權力,因為其他普通勞動力也能通過教育培訓和干中學形成相應的專業技能并與之競爭。高級勞動力和普通勞動力的競爭性,意味著高級勞動力的教育培訓和干中學成本與其復雜勞動獲取的更高水平的勞動力價值(工資)的折現值應該是一致的。設普通勞動力價值為ω1,高級勞動力的價值為ω2,特殊勞動力的價值為ω3,利率(或社會的一般收益率)水平為r,教育、訓練和干中學的成本為C,假設勞動力獲取工資的時間尺度為無限期限,于是:
(2)
假定高級勞動力與普通勞動力在勞動中具有相同的剩余價值率(為e),根據(1)(2)兩式可得:
(3)
(4)
再來看資本家所得的剩余價值的變化。根據定義,剩余價值等于勞動力單位時間內創造的價值減去勞動力價值,根據(1)至(4)式可得:
λ2-ω2=ε(λ1-ω1)
(5)
由式(5)可知,資本家使用高級勞動力所獲得的剩余價值與使用普通勞動力所獲得剩余價值之比正好等于兩類勞動的復雜程度之比。這表明,在生產過程中,隨著勞動復雜程度的提高,勞動力價值和剩余價值將同時提高。
前已述及,特殊勞動力的勞動復雜程度與高級勞動力是一樣的,不過,他與資本家之間有討價還價的權力。若使用特殊勞動力生產的產品在市場中沒有壟斷勢力,產品按照價值售賣,即勞動市場處于賣方壟斷,而產品市場處于完全競爭狀態,那么,特殊勞動力憑借其壟斷勢力可以分享一部分剩余價值,從而導致剩余價值率降低。假設特殊勞動力的壟斷力量為η,η也可以理解為特殊勞動力分享資本家由于使用復雜勞動而獲得的剩余價值增殖的比例。剩余價值增殖的部分為[(λ2-ω2)-(λ1-ω1)],于是,特殊勞動力的收入可以表示為:
S3=ω2+η[(λ2-ω2)-(λ1-ω1)]=ω2+η(ε-1)(λ2-w1)
(6)
式(6)中的[η(ε-1)(λ2-w1)]表示特殊勞動力憑借技能壟斷而分享的部分剩余價值,其勞動力價值仍然是ω2,即ω3=ω2。在這種情況下,雖然資本家雇用特殊勞動力的剩余價值率較低,但并不意味著利潤率也較低,因為決定利潤率的變量還有資本有機構成。當資本有機構成相同時,使用特殊勞動力的企業因為利潤率較低將會導致一部分企業退出,從而改變產品市場的結構,形成產品市場壟斷。這時,勞動市場和產品市場同時具有壟斷勢力,借助于產品市場的壟斷勢力,企業能獲取一部分超額利潤來彌補勞動市場的損失,因而能夠獲得較高的利潤率。
假設特殊勞動力單位時間內生產的產品數量為q,產品的售賣價格為p,為簡化分析,我們假設生產不需要生產資料。于是,特殊勞動力實際創造的價值為ελ1,產品售賣所獲得的“虛假的社會價值”為:ΔR=pq-ελ1。其中的ΔR表示由于壟斷租金而產生的超額利潤。既然特殊勞動力有分享剩余價值的市場勢力,那么也會同樣具有分享超額利潤的市場勢力,考慮這一因素,其收入可記為:
(7)
式(7)中的η(ΔR)表示特殊勞動力獲得的部分超額利潤。需要指出的是,在大多數情況下,特殊勞動力的勞動力價值遠遠低于其分享的剩余價值和超額利潤,其獲得高收入的原因在于技能或天賦的壟斷,而不在于其勞動的復雜程度。這些超額利潤來源于普通和高級勞動力創造的價值,特殊勞動力一方面侵占了其資本家的部分剩余價值,另一方面獲取了其他類型勞動力創造的價值。
上述分析表明,接受基本教育的普通勞動力與經過教育培訓和干中學的高級勞動力的收入差異的原因,在于后者在教育培訓或干中學中進行了更多投入和支出。這些投入和支出包括在此期間放棄的勞動收入(機會成本)、教育培訓費用、時間和精力的投入以及維持勞動力的生活支出等,對于社會總體來講這將是一筆巨額的花費。假定社會中的投入回報率或者說是自然利率在一定時期內保持不變,勞動力自由選擇是否進行人力投資,競爭是完全和充分的,那么高級勞動力獲得的收入必須使這筆巨額的投入獲得按照自然利率計算的回報,這部分超出來的收入來源于復雜勞動在相同時間內創造出的更多的價值,同時使用高級勞動力的企業也獲取了復雜勞動創造更多價值的一部分。所以,提高社會中的教育水平對于勞動者和資本家都是有利的,市場過程的競爭效應將使得社會不斷地提升勞動復雜程度。值得說明的是,進行教育培訓或干中學需要勞動人口具有基本的知識獲得能力和受教育水平,能夠進入高級勞動力的教育培訓的門檻是隨著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而不斷提高的,要使得整個社會達到這種水平,就需要政府進行基礎教育的投入,這種投入決定著普通勞動力的受教育水平。如果沒有這種投入或公共投入不足,那么就會出現社會勞動復雜程度提升的障礙,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門檻效應就會阻礙人們在競爭過程中實現向上的勞動升級。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一個國家如果不具備基本的教育投入和知識水平,那么通過簡單的技術模仿實現進口產業的替代都是不可能的。在市場過程中要獲得勞動升級的內生能力,提升基礎教育水平是關鍵,市場機制充分的競爭效應是必要條件,因而政府的作用和市場的作用是互補的。
特殊勞動力主要是從事創造性勞動,例如科研勞動、管理勞動、創業勞動、藝術勞動等。這些勞動力除了要進行教育培訓和干中學之外,還需要一定的天賦和個性能力。馬克思講未來社會中人的“自由個性”,就是指人在創造性勞動中,勞動本身即成為人的第一需要。在市場過程中,這種特殊勞動力具有稀缺性和壟斷性,他們能夠分享一部分企業的剩余價值和壟斷利潤。馬克思在分析農業地租時提出的虛假的社會價值思想,可以運用于分析這類勞動市場。以熊彼特意義上的企業家創新為例,在產業創新過程中,創新產品具有壟斷勢力,企業能夠獲得超額利潤,這部分超額利潤一部分將成為創新勞動的收入,一部分為企業獲取。產業創新中的創新勞動,包括科學家和工程師的研發勞動、研發部門的管理勞動、企業家的組合勞動(實現生產要素的新組合)等,這些勞動力所獲取的較高收入主要來自于對超額利潤的分享。正是由于市場過程所具有的這種激勵效應和競爭壓力,使得市場具有促進創新創造的內生能力。提高勞動力的創造性和創新力,既需要發揮教育培訓市場的作用,也需要建立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和創業投資的金融體系。從宏觀上來講,特殊勞動力特別是其中的創新勞動力的投入水平,決定著整個社會的創新能力以及利潤率和自然利率的高低,而自然利率又是影響高級勞動力教育培訓和干中學的投資收益率和回報率高低的核心變量。這就說明了為什么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創新是第一動力、人才是第一資源”的基本原理。
對于復雜勞動還原的市場過程的分析,提供了增強經濟循環內生增長動力的深刻洞見:經濟增長表現為產業不斷從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轉移的過程。從政治經濟學來看,這實際上是一個社會勞動復雜程度不斷提高的過程。進一步講,就是整個社會的勞動力的質量不斷提高,復雜勞動力在社會總勞動力中的比例不斷提高的過程。
W=[θ1+ε(1-θ1)]n
(8)
對式(8)進行處理,社會的價值增長率可以記為:
(9)
式(9)表明,經濟內循環的增長動力來源于勞動力增長率、復雜勞動程度增長率和普通勞動力比率下降率。首先,社會中的勞動力增長率直接決定著價值增長率的高低,如果勞動力增長率變化為1%,那么價值增長率同樣地也會變化1%。這說明,人口紅利、就業量變化、可用勞動力數量變動是影響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內循環的內生增長動力的主要來源之一是人口中可用勞動力的變動,而可用勞動力的變動取決于人口自然增長率、人口年齡結構(適齡勞動力占比)以及與經濟周期波動關聯的就業率。其次,社會中簡單勞動力與復雜勞動力的結構是影響價值增長的重要因素,即勞動力的質量結構變動也對經濟增長有著重要影響。一般情況下,復雜勞動還原系數是大于1的,如果簡單勞動力在總勞動力中的占比增加,那么價值增長率就會下降,因此,提高社會中勞動力的質量,使復雜勞動力在社會總勞動力中的比例不斷提高,也能夠增強內循環的內生增長動力。增加社會中的教育培訓的數量和質量、提升干中學的積極效能、構建學習型社會、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和人才強國戰略等,都是有效提升勞動力質量的重要途徑,從而有利于增進國內大循環的內生動力和可靠性。再次,復雜勞動還原系數的增長與價值增長是正相關的。這說明,提高社會中的勞動復雜程度是價值內生增長的動力源。在勞動力數量變動大致穩定甚至下降的條件下,如果簡單勞動力占比沒有發生實質性減少的結構性變化,那么不斷提高社會中的復雜勞動性就是提升價值內生增長動力的唯一來源。提高社會中的勞動復雜性的途徑,最重要的是勞動層次的提升。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正在加速演進,隨著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發展,科學勞動、管理勞動、藝術勞動、教育勞動等創新勞動和創造性勞動將逐漸代替傳統勞動、體力勞動、機械勞動等常規勞動形式,社會中的勞動復雜性將隨著勞動形式的升級而進一步提升。
進一步地,根據式(9),可以推導出勞動生產率的公式:
(10)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將其核心思想概括為:一國國民“每年消費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相對于“消費者人數”的比例,“要受下述兩種情況的支配:第一,一般地說,這一國國民運用勞動,是怎樣熟練,怎樣技巧,怎樣有判斷力;第二,從事有用勞動的人數和不從事有用勞動的人數,究成什么比例”(18)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第1頁。。其中,第一個方面的情況就是國民的勞動生產力水平,第二個因素就是勞動力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以總價值量衡量的一國總的財富生產數量的增長,可以分解為勞動力增長和勞動生產率增長兩個部分,而勞動生產率增長包含勞動力質量和結構兩大因素,即勞動生產率增長可以表示為勞動復雜程度增長和復雜勞動占比增長的函數。勞動人口數量的變動,受人口自然增長率和經濟周期波動的影響,取決于自然因素和總需求因素;勞動生產率的變動,則取決于教育培訓投入、創新研發投入、制度安排等供給側方面的因素。
復雜勞動還原與價值增長模型,揭示了經濟循環的內生增長機制。一方面,勞動力的質量提高和結構升級是經濟主體在市場上進行教育培訓投入和干中學的結果;另一方面,經濟增長是勞動力結構和復雜勞動程度的函數。勞動升級是內生增長的關鍵動力,即提高復雜勞動的占比和復雜勞動程度是國內大循環的核心增長動力。勞動升級意味著從體力勞動、非創造性勞動逐漸提升到腦力勞動、創造性勞動。在世界產業演變中,發達國家通過占據高端勞動獲取巨額利潤,而發展中國家從事組裝加工的低端勞動因而處于微笑曲線的底端。產業升級、產業結構高級化在本質上是勞動升級、勞動力結構高級化。
前述模型是理想狀態,可以作為進一步分析的參照系。對模型的擴展是將基本假定逐步放開,形成更接近現實的結論。首先,勞動升級是市場機制自發作用的結果。在現實中,教育和培訓不是完全市場行為。政府的公共教育和培訓支出,企業部門免費提供的干中學機會,對于勞動升級尤其重要,甚至是基礎條件。勞動市場也并不是完全有效的,存在市場分割、交易摩擦、信息不對稱等,市場結果并非能夠準確反映勞動復雜性水平。其次,由于勞動力存在流動障礙、技能專用性、談判勢力不同等因素,不同行業的剩余價值率并不相等,因而勞動力價值之比會偏離勞動創造的價值之比,從而使勞動報酬不能夠有效反映勞動的復雜程度。最后,勞動力的復雜程度是相對的和變動的,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國家的表現形式是不同的。
馬克思關于復雜勞動還原的理論建立在有效市場等假定之上。根據這些假定,我們可以進一步用數理模型來分析復雜勞動還原的市場機制,并分析勞動復雜程度提升對于內循環的增長動力的關鍵作用。這一方法不同于基于人力資本視角的“高價機器模型”,避免了要素價值論的窠臼,能夠將復雜勞動還原理論建立在科學的勞動價值論(19)高林遠《論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立場、論證方法和理論邏輯》,《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第1期,第34頁。的基礎之上,并提供了經驗研究的有效工具。我們提出的理論和方法與“總體勞動模型”的思想是一致的:具有相同勞動條件和勞動技能的勞動力,在不同地區或國家勞動報酬的差異,并不是由于直接勞動過程的復雜程度不同,而是由于不同區域或國家總體勞動水平的不同產生了不同層次的協同效應,勞動力價值差異所測量的勞動復雜程度反映了不同區域或國家總體勞動協同效應的不同,是綜合性的經驗指標。勞動復雜性不僅涉及到社會的勞動生產率,而且與經濟的內生增長密切關聯。本文構建的理論模型能夠為基于勞動價值論的內生增長理論提供理論基礎和經驗方法。
復雜勞動還原是市場機制的重要內容。馬克思復雜勞動還原思想屬于市場經濟的一般規律,對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其政策含義在于: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必須通過制度完善和機制設計,提高整個社會的總體勞動復雜性水平,以此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進入新時代以來,我國的社會平均勞動復雜程度顯著提高,但行業之間的協同效應并不強。因此,要進一步推進國家創新體系建設,充分發揮復雜勞動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形成創新驅動的經濟發展方式。
第一,提高基礎教育水平和質量。基礎教育是勞動力高級化和勞動升級的門檻,是復雜勞動占比提升和復雜勞動程度提高的必要條件。新時代以來,黨中央把教育擺在優先發展的戰略位置,不斷推進教育現代化,教育普及水平顯著提升,各級教育普及水平達到或超過中高收入國家平均水平,為我國勞動力升級和產業升級提供了人力素質支撐。但是,我國基礎教育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依然突出,特別是農村基礎教育仍然是短板弱項,在農村人口規模巨大的條件下,提升教育水平和質量的任務還很艱巨。
第二,完善勞動力發展和勞動力流動市場機制。各級各類勞動力根據市場評價機制合理獲取勞動報酬,使勞動復雜程度與勞動收入獲取保持一致,勞動貢獻反映勞動復雜程度,形成有效市場,更好激發勞動力高級化和勞動升級內生動力。當前,我國教育市場、培訓市場、干中學過程中還存在一系列阻礙市場機制充分發揮作用的因素,例如勞動力流動障礙、市場分割、就業歧視、教育資本無序擴張等,需要進一步推進要素市場化改革。我國基礎教育過度市場化也對教育市場形成嚴重干擾,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教育功能和選拔機制。
第三,完善創新勞動的產權保護和金融支撐。促進創新勞動是提升勞動復雜程度和復雜勞動占比的關鍵動力。要通過完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和提供更加充分的創新資金支撐,促進各級各類創新勞動獲取創新收益,激發整個社會的創新創造能力。科技成果轉化率低、自主創新能力不足、關鍵核心技術受制于人是制約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主要瓶頸。這需要進一步完善我國創新驅動發展體制機制,深入推進科教興國戰略、強化現代化建設人才支撐。
第四,培育適應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新型勞動力。隨著科技和產業革命的展開,勞動力的知識、技術、能力、組織也會發生相應的變革。在同一個技術經濟范式下,簡單勞動力與復雜勞動力的區分是相對的;在不同的技術經濟范式下,簡單勞動和復雜勞動的性質也是不同的。當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正加速演進,數字經濟蓬勃發展,帶來了勞動形態、就業方式、知識體系的深刻變化,必須著力推進各級各類勞動力的轉型發展,以勞動力變革更好促進產業變革,以產業變革引領勞動力發展,實現二者的動態演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