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語
散文是與小說、詩歌、戲劇相并列的一種文學體裁,或記事,或寫景,或言志,真實記錄時代的滄桑變幻與人類的審美情感。散文素有“美文”之稱,因為它有著獨到的見解、優美的意境。常讀好的散文,不僅可以豐富知識,開闊眼界,培養高尚的情操,還可以從中學習選材立意、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的技巧,從而提高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下面,我們以汪曾祺的散文為例,在解讀文本、體驗文本中提升文學鑒賞能力。
作品選讀
【選段一】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塊的羊肉。一手“把”著一大塊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塊肉吃完了,骨頭上連一根肉絲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凈,媽媽就會說:“吃干凈了,別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細心,也可能不大會使刀子。牧民對奶、對肉都有一種近似宗教情緒似的敬重,正如漢族的農民對糧食一樣,糟蹋了,是罪過。吃手把肉過去是不預備佐料的,頂多放一碗鹽水,蘸了吃。現在也有一點佐料,醬油、韭菜花之類。因為是現殺、現煮、現吃,所以非常鮮嫩。在我一生中吃過的各種做法的羊肉中,我以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給它一個評語,我將毫不猶豫地說:無與倫比!
吃肉,一般是要喝酒的。蒙古人極愛喝酒,而且幾乎每飲必醉。我在呼和浩特聽一個土默特旗的漢族干部說“駱駝見了柳,蒙古人見了酒”,意思就是走不動了——駱駝愛吃柳條。我以為這是一句現代俗話。偶讀一本宋人筆記,見有“駱駝見柳,蒙古見酒”之說,可見宋代已有此諺語,已經流傳幾百年了。可惜我把這本筆記的書名忘了。宋朝的蒙古人喝的大概是武松喝的那種煮酒,不會是白酒——蒸餾酒。白酒是元朝的時候才從阿拉伯傳進來的。
在達茂旗吃過一次“羊貝子”,即煮全羊。整只羊放在大鍋里煮。據說蒙古人吃只煮三十分鐘,因為我們是漢族,怕太生了不敢吃,多煮了十五分鐘。整羊,剁去四蹄,趴在一個大銅盤里。羊頭已經切下來,但仍放在脖子后面的腔子上,上桌后再搬走。吃羊貝子有規矩,先由主客下刀,切下兩條脖子后面的肉(相當于北京人所說的“上腦”部位),交叉斜搭在肩背上,然后其他客人才動刀,各自選取自己愛吃的部位。羊貝子真是夠嫩的,一刀切下去,會有血水滋出來。同去的編劇、導演,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淺嘗即止,鄙人則吃了個不亦樂乎。羊肉越嫩越好。蒙古人認為煮久了的羊肉不好消化,誠然誠然。我吃了一肚子半生的羊肉,太平無事。
(選自《手把肉》,有刪改)
◆賞析
這是一篇充滿食欲和風情的散文。文章按照作者吃手把肉的過程,從煮肉、吃肉、喝酒等幾個環節,逐一描寫。在這些描寫中,作者不僅用生動的語言和細膩的筆觸讓讀者感受到手把肉的鮮嫩和美味,還用自己的見聞和感想讓讀者了解到蒙古人的生活習俗和性格特點。文章中的這些細節,讓人印象深刻。比如說,作者描述了自己吃手把肉時的滿足和驚喜以及蒙古人喝酒時的豪放和熱情,讓人感受到他們的快樂和真誠。
【選段二】
一有預行警報,市里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部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后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只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游子一點淡淡的鄉愁……
(選自《跑警報》,有刪改)
◆賞析
《跑警報》是汪曾祺創作的“昆明憶舊”系列之一,描寫了抗戰時期其在西南聯大時的經歷。作者留心當地特殊的民俗風情和地理環境,在描寫時插敘了趕馬的馬鍋頭如何吹口哨、唱小調,穿著特殊的厚牛皮底鞋,繪聲繪形,恰到好處。
鏈 接
汪曾祺的散文如窖藏了大半輩子的醇酒,消盡人生的火氣,簡練而淳樸,如“刀切水洗”的一般,但又含蓄深沉,有后味兒。關于散文語言,汪曾祺說的不多,但他關于小說的某些提法,也適用于散文。比如他說小說的語言就像揉面,一字一句,要“痛癢相關,互相映帶”,要看似不經意而實際上經過了仔細推敲。偶爾談及散文,他也只是說要接受古代散文的傳統,不要老是抒情,而要寫得平淡、自然一點。汪曾祺熟悉古代筆記,也明確說過他的散文繼承了“一些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傳統”,有些篇目留有歸有光、張岱、龔自珍等人影響的痕跡。汪曾祺的獨到之處,是他熟稔戲曲唱詞和民間歌謠,能寫之,能賞之,甚至打算要跟它們鬧鬧別扭,做些改革。這個目的雖然沒有達成,卻從中吸收了很多俗言俗語以及關于節奏、韻律的營養,這在當代作家中是很獨特的一種語言修煉。這是他散文語言中俗的一面,卻從沒有流于低俗。可以說,他的散文語言準確,有韻致,有人情味兒,如話家常,人人可讀。
但汪曾祺的散文并非一味平淡,不問是非,“只是表面看來,寫得比較平靜,不那么慷慨激昂罷了”。他對風景與物性之美的描寫,對平民悲歡、文士喜樂、歷史吊詭的書寫,本身即是愛憎的體現。從根本上來說,他的散文是古典散文和現代散文的兩個傳統孕育出的最美的果實之一。他所謂的“現實主義”,主要指的是扎根于個人經驗,用老百姓的語言簡單質樸地表現生活和人。汪曾祺的散文,并不注目于當下,而是專注于那些消失的“歌聲”和美,懷念那些已經死去的師友親人,描述自己曾經品嘗過的食物或友情的味道,為已經看不見的花花草草、菌菇樹木留下一些剪影或記憶,為時過境遷的高郵、昆明、東西南北的風土人情造像……
(選自張憲光《汪曾祺:人間知味者》,有刪改)
讀書筆記
汪曾祺的散文中,有兩個題材的作品格外精彩且富有韻味,其一是關于美食、植物等有生活滋味的作品,其二則是回憶西南聯大的一系列文章。
他將筆力聚焦于生活中的植物與食物,“一花一葉皆有情,一茶一飯過一生”。在花草林木的世界里,無論是香氣襲人的梔子花,還是文靜秀美的白山茶,都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花草亦似人,它們也懂生活,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而當汪曾祺寫到美食時,筆下文字所呈現出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在他的筆下,世間所有的食物都得到了極致的描摹——無論是高郵的鴨蛋,還是北京的豆汁,抑或是江陰的河豚,都能讓人垂涎欲滴。砧板旁的鍋小火慢熬著白粥,煲鍋吐著泡泡,唱著歲月的歌。文中描寫的食物散發出的那一股咸香與甜香,滿足了身心,溫暖了年華,沉淀了生活。
西南聯大的歲月在中國現代文化、學術史上散發著獨特的光輝,也是他最為難忘的青春讀書生涯,作者以平淡的文筆,娓娓道來,不加雕飾,便將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和其間的真情真味展現在我們面前,生動真切,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