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
孫犁在1934年8月10日創作《故都舊書攤巡禮》,刊登時因編輯疏忽未署名,10月27日,《大公報》刊登“本刊小啟”:“《故都舊書攤巡禮》一篇,系孫蕓夫君所作,署名漏未刊登,特為補志?!倍稳A編寫的《孫犁年譜》也提到這篇佚文?!皩O蕓夫”是孫犁的筆名,1953年孫犁在《天津日報》用筆名蕓夫發表了一系列反映農村生活的散文“農村人物雜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發表“蕓齋小說”亦署名孫蕓夫。根據當時的書寫習慣,這篇佚文與《荷花淀》初版本一樣,存在“的、地、得”混用情況,孫犁早年的文章青澀質樸又誠摯可感,佚文一方面惟妙惟肖描寫書攤小商人低價買進沒落的“書香門第”、貧苦青年的書籍然后高價售出的過程;另一方面詮釋作家與“北漂”青年對知識的渴望以及描繪了書本構建的精神圖景。佚文書寫清廷遺老遺少寄生的生活狀態,農村破產青年在北平拮據生活中依然帶著對知識的渴求,書籍小商人對書籍利益的追逐,折射出當時北平不同群體的生活狀況與社會現實。
1934年,二十一歲的孫犁在北平流浪,并開始創作詩歌、散文、小說,多次向報刊投稿,但很少被選用。這期間,孫犁頻繁前往北平圖書館看書,流連于西直門、琉璃廠、宣內大街、西單市場等舊書攤購買書籍。北平提供的讀書便利,使得薪資微薄的孫犁可以購買與閱讀大量社科類、文學理論書籍,同時廣泛閱讀《北斗》《萌芽》《奔流》等左翼文學刊物,這些為孫犁后期理論方面的寫作打下基礎。
窮困青年在北平的艱難求生與生活窘況通過舊書攤小商人視角在這篇佚文中得到充分書寫。當時,農村經濟破產,涌入北平的青年成為光顧舊書攤的主要群體,北平各地開設的舊書攤能買到大量舊的教科書、同一時期關于文藝流變與思想發展的雜志、三十年代流行的木版畫、絕版或禁售的書籍、副刊與畫報等最新出版物,這些文本構建起現代文學與現代作家的新文學理念與審美范式,也成為啟蒙孫犁等青年的思想武器。1920年,教育部門規定各地小學開始使用白話文教材,教科書成為推動新文化傳播與現代文學作品經典化的媒介,木版書為一些考據研究提供史料支撐。珍貴古籍、木版書源自破落的書香世家、清廷貴族,而新式書籍多來自貧苦青年書架,生活的窘迫使得這些不同的群體不得不變賣書籍聊以度日。北平舊書攤演繹著社會轉型期各式人物的命運,成為承載新舊思想交融的載體。
1923年,二十一歲的沈從文帶著讀書理想來到北平開啟漂泊之旅,找不到工作的沈從文一邊忍饑挨餓讀書寫作,一邊到北大旁聽課程,走投無路之際向郁達夫寫信求助。郁達夫根據沈從文的境遇寫作《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發表在《晨報副刊》上,內容令人捧腹又心酸。孫犁這篇佚文隱喻“北漂”青年在故都的“悲慘世界”,與沈從文在北平遭遇的困苦有著諸多相似。1934年4月26日,孫犁在天津《大公報》副刊《小公園》發表詩歌《我決定了》,詩歌寫道:“……都市的煙,都市的塵土,都市的丑惡,都市內的熱力,掠過我的眼;肥美的大腿,骷髏似的臉面……一部分的人,正在輸血,給那一部分的人?!睂O犁目睹北平慘烈的生存現實,早期寫作流露出對舊社會與社會真相的強烈批判,殘酷的現實沒有讓孫犁退卻,他說:“我決定了,就這樣流浪下去。”近代,有知識有理想的青年爭相奔赴北平等新文化發祥地,試圖向主流的文化圈靠攏,雖然他們一方面不得不直面理想的破滅,但另一方面又沉浸于現代文明的推波助瀾中。1934年8月郁達夫寫作《故都的秋》,對北平的贊譽與孫犁對北平的冷漠構成對比張力。在北平期間,孫犁當過北平市政府工務局書記(系當時級別最低的公務人員),接觸到的卻是舊官場、舊衙門作風,因不適應,屢次請假后被免職。實際上,周作人的《北京的茶食》《故鄉的野菜》也表達出外鄉人在北平生活的不適應。
當時,沈從文編輯《大公報》文藝副刊,經常登載青年作家的小說和散文,孫犁便是其中之一。近年來一些研究文章將二人的作品加以對比闡釋,如沈從文與孫犁筆下女性形象比較,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邊城書寫與孫犁詩情畫意般的荷花淀敘事,二者鄉土小說意境的建構等。沈從文與孫犁并沒有直接的文學淵源,這些相似之處或與二人早年在北京的經歷相關。孫犁在佚文中提到故都值得留戀之處便是舊書攤,曾在《大公報》上發表《北平的地臺戲》,闡釋地臺戲是安慰貧苦人群的調味劑,這篇文章也顯示孫犁這一時期對現實的批判與介入,“我想如果能夠批判地采取了地臺戲演出的形式,對于話劇運動的普及是有無限的幫助的;同時,在藝術大眾化的口號下,這種工作也是很迫切地期待著有人來從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章流露的批判現實主義與《荷花淀》等作品對美好人性的謳歌截然不同。孫犁在四十年代踐行自己的文藝主張,參與話劇編寫并成立話劇團,指導話劇在鄉村演出。
1935年春天,孫犁失業閑居在家,《報紙的故事》一文回憶了孫犁向妻子、父親要錢訂閱《大公報》的經歷,訂報的動機一則出于孫犁曾在《大公報》上發表文章,想再次投稿;二則孫犁認為當時《大公報》的社論、副刊文章比《益世報》《庸報》等要好。孫犁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幾乎無人閱讀報刊,他花三元訂閱報紙屬破天荒,閱讀成為作家排遣矛盾心境與精神苦悶的注腳。周作人在1934年寫的《保定定縣之游》講述應育德中學的邀請,和俞平伯前去講演,周作人目睹保定農村的寒苦,并闡發因農業生產亟須勞動力,即便有學校,孩童也沒有時間上學的現實。《保定定縣之游》可以成為理解孫犁當時處境的佐證。落后邊緣的鄉村,現代思潮與傳統觀念碰撞生發的齟齬,成為孫犁等青年執著在北平流浪的原因。1935年,孫犁的父親又托人為孫犁謀取了北平某小學事務員的職務。孫犁再次回到北平,延續之前舊書攤讀書生活:“每月十八元,要交六元伙食費,剩下的錢再買些書,我的生活,可以算是很清苦了。床鋪上連枕頭也沒有,冬天枕衣包,夏天枕棉褲。”
1935年,日軍侵略華北,北平爆發了“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孫犁辭職回鄉。1936年,孫犁到河北安新縣同口鎮小學教書,為后來寫作荷花淀系列作品拉開序幕,同時孫犁訂閱《譯文》雜志,通過郵局匯款到上海購買書籍。孫犁早年受魯迅文風影響,1938年在《冀中導報》發表一整版《魯迅論》。1941年,在魯迅逝世五周年之際,孫犁提議印發《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五周年特輯》的建議被采納,同年,孫犁寫作青少年文學讀物《魯迅·魯迅的故事》(共二十七篇)與《少年魯迅讀本》(共十四篇),以此可以窺探孫犁早年思想的發展動向,復盤三十年代孫犁作品中的心境。
附錄:
《故都舊書攤巡禮》(上)
孫蕓夫
偶然也會發見很難得的書籍大都從破落的詩書門第買來
——題記
“如果說,北平這地方,還有絲毫叫我們留戀的地方,那就是,在這里,讀書還比較的方便?!庇袔状?,同樣在這灰城流浪的朋友這樣對我說。
這句話是對的,我想。在我們,失去了書本,是同失去了面包,一樣的難過啊!為了攝取“知識的糧食”,我知道,是有廣大的青年群眾,和我們一樣的,在這里漂流著。
除去,圖書館的借讀,舊書攤就成了我們的“漁獵場所”,每天,我們把一大半的下午,消磨在這上面。
北平的舊書攤是很不少的,開設的地方,不外是琉璃廠,北新橋,東安商場,和西單商場;可是最多的地方是宣內大街。
經營這種生意的,是一些多少認識幾個字的小本商人。每天,當太陽吻著西山,街旁有了陰涼的時候,他們便用小木凳搭起兩塊木板,把書散亂的或是整齊的陳列在上面。同時,便有許多的布衫青年絡續的走來,徘徊在木板的兩旁,很寫意的一本本的翻著書。
本來,在現階段的中國社會里,以農村經濟作為本身的經濟基礎,隨著整個農村經濟的破產而破產的青年群,他們是沒有力量再去購買新的出版物。只能在這些舊書攤上尋覓一兩本便宜的書籍,拿回“家”去閱讀。
《故都舊書攤巡禮》(下)
在這些書攤上,我們所??吹降臅?,最多的是破舊的教科書。此外,木版書是很多的,許多有考據癖的先生們,常在這里發見珍貴的版本,去充實他們的史料。
近年來的新出版物,在這里也有許多,絕版的或是禁止發售的書籍,有時,在這里也可以見到。
尤其是刊物,在這些書攤上,湊巧的時候,我們可以買到在近代文藝流變史上或思想發展史上占很重要的地位或者是劃時代的雜志。而這些雜志,在別的地方,我們簡直是沒法尋到的。
此外,還有過去的或是現在的副刊和畫報,在一旁陳列著。
如果我們要探究這些書籍的來源,一般的說來,那些木版書,大概是從一些破落的“詩書門第”買來的。我們知道,在這曾為兩代帝王建都的京城,直到現在,不可否認的還殘留著許多過去的皇族和權貴。
這些遺老或遺少,為了以向的養尊處優,喪失了獨立謀生的本能,現在既失去了“剝削”的權能,所以只能夠坐吃山空。在把一切的古董出售了以后,為了吃飯,便不得不將祖先遺留的“詩書”出售了。他們出售書籍的方法,或是賣給門前的“打鼓”者,或是直接送到掛著“收買舊書”招牌的書攤上去。從這些人家出來的書,有許多是很珍貴的。書攤小商人用很低廉的價錢買來(有時幾乎等于收買字紙)普通是要用十倍以上的價格再為售出的。大部分的書攤小商人是識貨的,尤其對于木版書,他們知道什么版本最珍貴,什么版本最通俗。至于那些近年來出版的書籍與刊物,其來源固然也有許多,不過就我們的觀察,最主要的是來自一些貧苦青年的書架。這些青年為了生活,為了學識,在這灰城里掙扎著奮斗著。他們經常的忍受著饑餓,忍受著寒暑??墒?,在最沒辦法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將僅存的不忍割舍的看過的書籍賣掉,來換兩碗稀粥喝。
廉價買進,高價售出,書攤小商人和其他的小商人一樣,從中得到了利潤。不過,這種小商人也有他們的特質。當你把書送到他們的攤上去的時候,他們會立刻拿出當鋪掌柜的態度。他們知道,凡是賣書的人,都是窮到了毫無辦法的地步,在這個當兒,他們就要施盡種種的手段,來給你個最低的價錢。
可是,當你向他們買書的時候,他們又會從你的態度上看出你是否急于需要那本書。如果他們看到你特別喜愛某一本書,他們便把那本書的價格提高,如果他們看你是“買亦可不買亦可”,那他們又會把價格低落下去。
多次的經驗,使我們知道,無論什么書,他們是非要等到可得半利以上的時候是不肯出賣的。不過,因為他們買入的時候特別的便宜,我們再從他們手里買出,也總比買新書價廉的多。
正如,一切的事業,都有它的社會的基礎,北平書攤的擁擠,按照我們以上所說,也是反映著社會的真實,對它加以分析與研究,不消說,是有充分的意義的。
1934年8月10日,于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