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中
盡管一次又一次地下定決心不再買書,可書還是一如既往地一本接著一本往桌上桌下堆來??粗@如同貔貅只進不出、日益膨脹起來的書房,心里總是一次又一次得到滿足。這大概是所有愛書人的同款心態。
這么多的書,都讀過嗎?讀得完嗎?這是我家二叔多次問我的問題,也是所有愛書、藏書者所面臨的問題。二叔一輩子在家務農,他自己不讀書,但知道書里面有谷米,字就是谷米。他曾鼓勵我們攢勁考試,說老師的題目總是會出完的,完了又自個兒感嘆:讀不完的書,殺不完的豬。
退休倒計時了,我開始琢磨起如何處置我那并不算多的幾架書。這是以前不曾想過的。先是遛網絡,翻到一些信息,比如誰誰誰,人走了,留下一屋子的書,成了后來人的麻煩事。的確,后來人很難處理好這類事情。轉贈,或論斤處理給廢品回收站,或干脆銷毀,這都是書們本身不可預知,也不可左右的命運。
我不知道收賣舊書算不算一種新業態。早些年,我就開始對平時收購廢舊物品的小店有所注意。有的店主收購破銅爛鐵舊廢品,也收一些舊書報,并不急著把書籍之類往紙廠送,而是把有品相、成本整裝的書用一個回收過來的書架陳列著,放在當門面處,等著賣出一個好于廢紙的價格。我寓所邊的小巷里就有這些廢品店。記得《歷代散文選》《古文觀止》的舊本,都是在那里補齊的。再如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我本已有一本,一次遇見另一本舊書,忍不住又買了下來,送給書友。這些灰頭土臉的舊書,占去了我書房不少位置。近幾年,廢舊收購站已經看不到舊書陳列,大約是被專門人士收購壟斷到舊書市場去了。一次同妻子到天心閣邊簡牘博物館廣場逛舊貨市場,見到一本沈從文的散文集,是印象里沒見過的一種版本,當時還沒問價就被妻牽開了,至今仍于心耿耿。
我的書房現在不是進口的問題,而是出口的問題。兒子做過書,倒干脆,說:“爸,你那書,等你退休了,至少可幫你清掉三分之一以上的過時業務書。還有三分之一,隨你百年,自然也去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們給妞妞傳下來?!边@三個“三分之一”,或許是我可預期的處理書籍最好的辦法。
這樣處理只是個大概念。至于到具體的某一本書、某一類書怎么辦,問題就來了。比如,一類是領導、朋友簽名的贈書,有的還是我主動求的,甚至當時求關系才好不容易簽上的,后來又覺得實在不想留下來的,怎么處理呢?我在廢品收購站里就見過許多簽名私贈的書。當然也看到書里有挾帶便條、卡片的,甚至零鈔、郵票的。每每見到這些,我總想,書主不至于如此粗心大意,或許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書與人過于偶然或匆匆的脫離,從中可以窺到一些信息、線索等,這里面是江湖,有乾坤。我就聽說過,某知名作家在廢舊攤上見到自己簽出去的一本書,他把它買回來,又寄給那位書主,如此一輾轉,互相都尷尬了一下。一類是自己認真讀過的,而且不止一次。在書的扉頁、空白處,布滿著批注、無意識的順筆涂鴉,甚至一個無名無姓的電話號碼什么的。這樣的書怎么處理呢?這些書已經與我深度交流過,有了自己的信息,生命情緒的記載、貫注,自然要慎重對待。至于自己簽出去的書的詭異命運,目前無此類情況。雖然學寫了一點小東西,陸續刊登在報刊上,卻自己都不怎么在意,像農家散養的雞鴨隨地下蛋,不去收撿管理它,就斷不會有被棄置的尷尬了。
還有一類成系統、全幅全樣、公認經典的,自然得留著,哪怕后輩們不愛讀書,讓后人補墻裝飾也是好事。屋有詩書,與腹有詩書都是上等好事。
至于書,我是說紙質書的未來,作為信息時代的杞人,我不敢妄想妄斷。但我相信,只要是真實、真誠、有價值的一切事物,自然有它存在的必要和理由。一個可以預見的是,紙質媒介應該已不可能有再大一點的復興。二個是,現在舊書市場,仍然有利可圖。前不久,偶然看到幾條已斷版書目,心動想買,詢之行家,說可以在網上下單,舊書市場上有賣。一查詢,原書的確有舊的,只是成交價已是原定價的十倍以上了。這樣看來,我的書,只要保藏得足夠好,耐得住足夠的靜寂,或許就與未來的某位懷古之士有緣了。興許,還真是留給后人們的一筆遺產呢!
書的命終究比人長。無論怎么說,書伴我,我伴書,最終還是書可伴我一生,我只伴書一程。
一次《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劉亮程說,有時候書未必是讓人閱讀的,它們的存在也是對人的一種陪伴。
有書真好,感謝陪伴!
有書作伴的日子,是讓人安神靜心的日子。書在那里,像是無數智慧的眼睛,瞪著你,又像無數張緘默的口,靜候著與你對話。書在那里,讓你輕浮不起來,焦躁不起來,不會讓你過于悲戚,不會讓你過于絕望。它把你安托在一個至密至柔的靈魂與靈魂聯袂、智慧與智慧搭橋的宇宙里,任你遨游,飄浮而不墜。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很遠,是休假時去過的大理劍川沙溪古鎮。那里有一個由舊糧倉改造的書店,叫先鋒白族書局。這家糧倉書店的創意源頭就是:書籍是人類的精神糧食,也是倉頡造字時的谷米糧食,谷米糧食就應該放在倉里。書店里的書依墻排列,就地碼放,層層疊疊,氣勢恢宏。這樣的大開大放,仿佛把平時壓抑在都市商業門店邊的憋屈一下子釋放了。我們到時,書店正在辦一個三周年紀念讀書活動。水牌單上,一列詩書界名人,其中有八十年代寫過“卑鄙”與“高尚”的詩人北島,他正好在斯斯文文地讀一首新作。我把影像拍下來發給了幾個愛詩的朋友,紀念這次偶遇。
另一件事,亦與書有關。一天,朋友博智到訪,他把一期《湖湘文化》往我桌上一放,說是一期關于一家鄉村書屋的???。我翻看了一下,??涗浢枋龅氖浅遣洁l賢楊光勛積二十年之心血,以一己之力創辦鄉村民間圖書館“自強圖書宬”的事,書屋已達三萬五千冊規模。
兩件與書有關的事,自然還是書與人的關系問題。兩個書室都建在了鄉村。圖書,還是回到了土地上,回歸于耕讀。這或許才是圖書詩意的棲所與未來。
有書相伴,我心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