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玲,蔣佳寧(武漢工程大學 藝術設計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中國與法國之間文化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蒙古西征13世紀。1248年來華的法國方濟會修士安德魯·隆瑞莫(Andrew of Ionjumel)獲得了有關蒙古風俗習慣的一手材料。1253年魯布魯克(Guillaume de Rubrouck)來華,隨后寫下的《東方行記》是中西交往的歷史見證之一,第一次證實歐洲人過去傳聞中的“絲國”就是中國①,成為西方人認識“自我”與“他者”的重要資料。時隔大約360年后,1611年法籍耶穌會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抵達澳門活動。這些初步的聯系為日后法國人了解中國做了重要的知識儲備,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但由于中國與法國遠隔重洋,帆船、風浪、海盜給航行帶來諸多不確定因素,往往要經過兩年或更長時間的海上漂泊才能抵達目的地。除來華法國傳教士與東印度公司商人之外,真正順利踏上中國土地的法國人并不算多。以至于中法文化之間實質性的交往大致是從17世紀末期才開始的②。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中法兩國君主通過法國傳教士搭建的溝通之橋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通過互贈禮品來展示各自文明的優秀成果。如果說在中法兩國文化藝術交流中,中國源遠流長的工藝美術歷史推動了法國文化藝術的發展,那么法國深厚的人文藝術也同樣對中國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本文從工藝技術方面切入,關注中法文化交流的現實需求,思索兩者帶來的不同審美意蘊與社會風尚,提出交流構想,希望能促進未來工藝創新的交流與實踐。
討論中法兩國交往的緣起,就不得不關注“安菲特利特號”與“中國風”這兩個意義深遠的詞語。
法國商船“安菲特里特號”于1698年首航中國,被認為是中法直接貿易的開端。它在1700年返回歐洲,帶回了康熙帝送給路易十四的禮品,包括精美的布帛、瓷器等,此外,還有折疊屏風、紙畫等③,并在南特市公開拍賣,絲綢、刺繡、漆器等中國工藝品一時間風靡歐洲,引起了法國上流社會乃至普通市民對中國的濃厚興趣和密切關注。
結合現有研究文獻來看,“安菲特利特號”兩次通航開啟的中法貿易往來主要產生了以下幾方面的重要意義。
1.經濟收益
“安菲特利特號”載回的數萬件瓷器在兩個月內被搶購一空④,投資者們收回了本金并賺取了高達50%的利潤。如果想領略一番當時拍賣會的景象,讓·蓋拉爾(Jean Guérard)繪于1700年的《“安菲特利特號”的商品拍賣會》即留存于世的典型物證。這幅經典的水彩畫目前保存于法國盧浮宮博物館。
2.工藝交流

圖1 康熙時代外銷的瓷胎畫琺瑯花卉盤圖片來源:https://www.artron.net
描金漆器因中式風情與典雅格調風靡一時,促使法國工匠開始鉆研漆器的制作工序,與此同時,源自中國的絲綢、刺繡、壁紙等產品的工藝及美術風格,也開始在法國手工藝群體中得到學習和模仿。藝術家讓·皮勒芒⑤(Jean Pillement)撰寫的《花、裝飾、花邊、圖案和中國主題》一書,對法國工匠的創作產生了長期而深遠的影響。
3.審美流變
隨著中國工藝品數量的增加,當時的人們不再僅聚焦于物品的稀有價值,而是愈發注重審美品位,從中國風韻顯著的工藝品款式首次在南特市拍賣就頗受歡迎,到18世紀“安菲特利特號”返航之后的個性化需求產品,這期間法國社會的審美趣味與中國傳統工藝相互交融,絕大多數器物已經基本上是定制品。洛里昂法國東印度公司博物館館長布里吉特·尼古拉(Brigitte Nicolas)認為這類定制品是“一種具有全球貿易性質的產品”⑥。
至于“中國風”的興起,則是東方航線貿易引發的一個意義深刻的現象。自此西方對遙遠東方的想象在這些琳瑯滿目的物品中得以具體化,正如德國學者利奇溫(Adolf Reichwein)在《18世紀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中所言:“閃現在江西瓷器的絢爛色彩,福建絲綢的霧綃輕裾背后的南部中國柔和多變的文化,激發了歐洲社會的喜愛和向慕。”⑦從路易十五宮廷的蓬巴杜夫人(Marquise de Pompadour),到路易十六之妻瑪麗王后,再到其他王宮貴族,中國工藝品盛極一時,更成為地位、財富與品位的象征。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也被“中國風”深深吸引,文學巨匠維克多·雨果的故居“中國廳”房間中更是擺滿了雨果收藏的東方珍品。中國工藝品所蘊含的審美趣味被吸收、消化、重新詮釋并展示出來,從中國定制的具有歐洲文化元素的“中國風”工藝品開始熱銷,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傳統工藝技術在法國的傳播。以至于有人說,18世紀法國知識分子對中國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對當時歐洲某些地區的了解⑧。
在18世紀之前,中國許多工藝與技術領先于歐洲國家,例如瓷器的制作、絲綢的織造與金屬的冶煉等。因此,在華傳教的耶穌會士為了滿足歐洲人改進工藝的需要,特別是完成法國政府的考察計劃,他們在中國進行了調查工作,內容涉及陶瓷、紡織、冶金等技術,繪制了詳細到包括工藝流程的圖譜,寄回法國研究。由于漢學家進行了大量翻譯工作,19世紀中葉,歐洲對中國工藝技術的研究更為完善,其中,法國漢學家儒蓮貢獻最著,他翻譯了《天工開物》《授時通考》《景德鎮陶錄》等著作,將中國蠶桑、陶瓷、冶金等技術更完整地傳入歐洲⑨。需要指出的是,法國的工藝技術也在文化交流中融入中國的工藝品制作,如法國畫琺瑯工藝即康熙時期瓷胎畫琺瑯的源頭,對粉彩瓷器的創制有著直接的影響。

圖2 “新考工記— 中法手工之美”展覽:闡釋中法當代“匠人精神”圖片來源:http://art.china.cn/
1.法國傳教士殷弘緒(Pè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與中國制瓷工藝
中國傳統瓷器工藝素來享譽世界,有學者認為,中世紀歐洲的精細陶器一直受東方影響,直接的靈感來自伊斯蘭世界,審美情趣和技術則受中國陶瓷的熏陶。在技術的某些層面清楚地顯現出來自遠東的間接作用⑩。一直到明代青花瓷器制造技術外傳,中國制瓷技術對世界的影響日益深遠。制瓷歷史悠久的江西景德鎮是我國的陶瓷之都,因此,來華傳教的法國耶穌會士對景德鎮給予了特別的關注,殷弘緒神父即為其中一員,他詳盡的考察報告對法國制瓷技術的改進與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殷弘緒于1699年來到中國,他在景德鎮傳教期間特別考察了制瓷工藝,他通過實地考察以及與從事商業的教徒交流,獲得了關于景德鎮制瓷工藝與原料的第一手資料,并以通信形式報告耶穌會總部?。殷弘緒在信中具體記錄了景德鎮的風土人情,比較了瓷石和高嶺土兩者的區別,介紹了制瓷工藝中胎土、釉料、成型、彩繪等工序,還將瓷土樣本寄回法國,以供陶瓷工匠參考,這在當時的歐洲掀起了一股“尋找高嶺土”“仿制中國瓷”的熱潮。法國科學家雷奧米爾則受到啟發,根據殷弘緒提供的瓷土樣本做了各種試驗,并撰寫了《制造一種新瓷器的藝術》一文,是工藝創新的一個例證。由于瓷器制造工匠們和陶瓷業商人們想了解關于景德鎮制瓷工藝更為詳盡的資料,于是殷弘緒再次前往景德鎮考察,補充了前一封書簡所遺漏的部分。這兩份珍貴的書簡可以說是中國景德鎮陶瓷工匠們經驗與智慧的總結,這些總結幫助如法國魯昂窯等許多當時歐洲的著名陶瓷工廠解決了一系列工藝技術上的難題?。
中國制瓷工藝對法國產生重要影響的同時,具有法式風情的畫琺瑯工藝也在中國受到歡迎。琺瑯技法源于15世紀末法國中西部城市利摩日(Limoges)發展起來的琺瑯工藝,隨著法國商賈和傳教士在中國日益頻繁的活動,到17世紀末,利摩日的琺瑯手工藝品逐漸傳入中國。康熙時期,這種技法被應用于瓷質胎的裝飾上成為琺瑯彩瓷。康熙皇帝對這種技藝非常欣賞,并邀請法國畫琺瑯工匠進入清宮內務府造辦處琺瑯作,法國琺瑯藝術家格雷弗雷于1719年應邀從利摩日來到中國,在清宮造辦處指導玻璃彩的制造技術,在從景德鎮調來的白胎瓷瓶上制成了“瓷胎畫琺瑯”。到雍正年間,由于這種工藝的引進,景德鎮已能用瓷胎仿制法國的銅胎餐具,同時也促使舉世聞名的粉彩瓷走向成熟,成為中國陶瓷藝術中的奇葩?。
2.絲綢貿易與中國絲織及染色工藝
物美價廉的中國絲綢在法國乃至歐洲都有很強的競爭力,伴隨著絲織貿易,中國絲織與染色技術也傳入法國,到1750年,法國已成為中國外銷絲綢的第二大進口國?。法國里昂是歐洲的絲綢生產中心,當時有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讓·里維(Jean Revel)。他發明了一種新的工藝技術,可以將不同顏色的絲線以某種方式混合,創造出過渡色,像繪畫一樣在織物上表現陰影的效果和光線的細微差別,從而使法國的絲綢設計有了新突破,出現了大量風景人物圖案?。
明末科學家徐光啟撰寫的《農政全書》中用六卷篇幅詳細介紹了栽桑、養蠶、紡織的方法,并刊載了許多插圖,在18世紀初就引起了耶穌會士的興趣。此后,耶穌會士在中國進行了紡織技術調研,他們繪制了大量織機圖寄回法國,目前仍存于巴黎國立圖書館。這些紡織圖譜包括棉、麻紡織,有出棉子(籽)、織布、織麻夏布等圖,更多的是絲綢織機,包括織云龍緞、花帶、羅斗紗、香云紗、大花緞、大花邊、燈籠紗、熨絨、欄干、邊帶、素綾、花素錦等各種織物所需的織機(還有探花機),種類繁多,是迄今為止最為詳細的織機圖譜,不僅給法國絲織帶來了深刻影響,也對復原古代傳統織物的織機類型有很大幫助?。
3.冶金工藝中白銅與鋅的研制
18世紀上半葉,有關工藝技術的中文著作傳到法國,在傅爾蒙的《中國官話》中,就有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一書,但此書在當時并未引起注意。到了19世紀,漢學家儒蓮在翻譯《天工開物》的有關章節中,把“錘鍛”章“冶銅”節有關銅制樂器的部分譯成法文,其中提到響銅、白銅和黃銅,又根據“五金”章對合金作了補充,以“中國人的冶金術”為題,1833年11月發表在《化學年鑒》(Annales de Chimie),此文發表后引起了歐洲科學界的重視?。
中國近代學貫中西的儒家大師辜鴻銘曾在其名著《中國人的精神》中直言:“世界上似乎只有法國人最理解中國和中國文明,因為法國人擁有一種和中國人一樣非凡的精神特質。”這種精神特質也體現在兩國共有的對傳統手工藝的珍視態度上。在當今不同國家和民族日益融合的全球化背景下,積極推進中法之間的文化交流依然具有深遠意義。
創新交流方式是進行跨文化交流中的一個重要方向,近年來,中法兩國都在共同積極探索新的時代背景下如何更好地自由對話。法國國立工藝美術學院舉辦的歐洲藝術工藝日活動就極具吸引力,每年4月的第1個周末,通過呈現手藝人的創作過程以及手工體驗活動,促進手工藝的交流,為中國傳統工藝與社會緊密聯系提供了一個可實踐的方式。另一個交流的關鍵載體就是到今年為止,已成功舉辦了16屆的“中法文化之春”,通過跨國跨界的交融碰撞,在中法兩國之間構建了寬闊的對話空間。此外,“中法全球匠人峰會”“創新世界—中法工藝大師的巔峰對話展”也是有益的實踐。
多元藝術實踐的基礎極大程度在于將工藝技術運用到作品中,在保證傳統工藝的精髓和本質“不變味”的前提下推陳出新,使當代創新成為傳統的延續。法國藝術家弗朗索瓦·澤維爾·理查德將中國的印刷工藝與法國的手工模版印花技藝結合做成的作品、法國陶瓷藝術家尚·吉雷將中國銅鼓文化與法國匠人技術結合創作的建盞作品,無不讓人領略到傳統美學與工藝超越時代的魅力。
工藝技術凝結了造物文化的智慧,“物以載道”的理念使手工藝品成為民族思想文化的重要載體,中國的傳統金銀細金工藝、花絲、景泰藍、鍛銅工藝,法國掐絲琺瑯工藝、玳瑁工藝、法式紙扇等精美絕倫的工藝為我們展現了歷史的輝煌。但在現代工業化浪潮下,這些傳統手工藝受到了沖擊,思索工藝技術在當下的保護出路,助力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尤為重要。目前中法兩國正在積極探索,如2019年在國家博物館舉辦的“新考工記—中法手工之美”展覽,26位中法工藝大師通過作品展現東西方工藝文化的神韻,一同見證了文化共通之美。
正如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McNeill)所認為的那樣,所有文明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彼此之間處于不斷接觸、交流和互動之中。對話和交流在人類文明交往的長河中有如涓涓細流,滋潤人心,成為推動社會走向文明化的重要動力。在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在中法不同的文化互補中創造新的表現形式,仍有進一步探索的空間。對中法工藝文化的交流途徑、內容與形式進行深入研究,努力拓寬交流渠道,使傳統手工藝融入現代審美意趣,以更好地呈現兩國傳統工藝的精湛魅力,促進當代工藝文化的創新與實踐,推動中法工藝文化交流互鑒與合作,實現中法多元文化的交融貫通。
注釋
①張明,于井堯:《中外文化交流史》,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 年。
②高毅:《中國法國文化交流史》,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20 年。
③袁宣萍:《十七至十八世紀歐洲的中國風設計》,文物出版社,2006 年。
④劉靖:《17、18 世紀中國陶瓷與法國文化藝術的交流》,景德鎮陶瓷學院,2009 年。
⑤亨利·柯蒂埃:《18 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唐玉清,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年。
⑥布里吉特·尼古拉:《“安菲特利特號”與18 世紀法國的“中國器物熱”和“中國風”》,郭麗娜,譯注,《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第60 卷。
⑦利奇溫:《18 世紀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朱杰勤,譯,商務印書館,1991 年。
⑧赫德遜:《歐洲與中國》,李申,王遵仲,張毅,譯,中華書局,2004 年。
⑨韓琦:《中國科學技術的西傳及其影響》,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
⑩R.J.福布斯等:《西亞、歐洲古代工藝技術研究》,安忠義,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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