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鄉土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近年來以出生地湘南山區八公分村為樣本,書寫中國南方鄉村社會變遷。著有《瓦檐下的舊器物》《一個村莊的食單》《故園農事》等,曾獲文津圖書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節慶里的故鄉》黃孝紀 著/廣西人民出版社/2022.1/52.80元
鞭炮聲驟然響起……
急促。清脆。歡快。噼噼啪啪的聲音穿透了漆黑又寒冷的湘南山區一隅的夜空,穿透了我家的瓦檐、磚墻和糊了窗紙的木格窗,密集地傳來,將我驚醒。
我躺在被窩里聽著,起初是一家,緊跟著又是一家,然后是一家,兩家,三家……雨點般的聲音一會兒近,近得分明能感覺到興許就是鄰居的某家;一會兒遠,遠的只能判別出大致的方位,猜測是村中的某處;還有更遠更隱約的,分明已是周邊的鄰村了。一時間,夜空里到處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相互交織,響徹天地之間。我知道,此時正值子夜,舊年的除夕剛過,新年的正月初一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頭初一已經到來了,天地交泰,萬象更新,各家各戶正在接春納福,祈盼迎來一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好年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的故鄉八公分村已經分田到戶,我家搬離了原先居住的那棟青磚黑瓦帶天井的老廳屋,住進了村南水圳邊新建的紅磚瓦房。其時我上中學,正是少年。那時候,雖說黑白電視機已經開始進入村莊,但畢竟極少數人家才有,對于大多數家庭,尤其是我們家,是沒有這個經濟能力的。同往年一樣,除夕之夜,我們一家人吃過年飯之后,閑坐閑聊一陣,父親會率先上床睡覺。他比母親大十八歲,一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之后,我和二姐、三姐也相繼歇息。此時,灶屋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在一盞白熾燈下守著一爐炭火。這一夜,她不會上床睡覺,頂多坐在寬板長凳上打打瞌睡,而后精神百倍地洗刷忙碌,預備子夜時分的接春和團年。
子夜里的鞭炮聲密集響起之時,我們家的公雞也“喔喔喔——”拖著長聲啼叫頭遍了,母親會一一叫醒我們。幾十年來,母親一直遵循著古禮,在舊年新年更替的這個特殊時刻做四道新鮮的下酒菜,一家人在半夜里象征性地吃一餐年更酒,母親把這叫團年,這也是舊時故鄉的一個年俗。
在濃濃的寒意里,我們都睡眼惺忪地穿衣起床,簡單地洗一把臉,坐在灶旁烤火。母親已在廳屋的神臺前點了一對紅燭,在香筒里插了三炷香,給天地祖宗焚了紙錢,虔誠祝禱過了。我接過母親交過來的長鞭炮,在敞開的大門檐口下點燃,噼噼啪啪的聲音激烈而順暢,閃動的火光、幽香的煙塵融入夜空,匯入了鄉村喧鬧祥和的接春氛圍里,我的心情也一時振作起來。
在這個美好的時刻,母親總是心情愉悅,臉上浮現著淺淺的笑容,然后開始炒菜。這個時候,她喜歡我們都坐著烤火,由她一人忙碌,我們也很享受這樣菜香氤氳的夜半時光。菜是她早已預備好的,總共四道,取事事如意的彩頭,通常是三葷一素,一碗炒豬耳,一碗圓子,一碗油炸魚塊,一碗清炒白菜。裝菜的碗自然是沒有缺口瑕疵的,菜的分量也比平時要略少,半大碗的樣子。
紅漆斑駁的接手板一端插在灶桌的縫隙里,長懸于灶火之上,這是故鄉人家曾經特有的生活器物,起著飯桌的功用。噴香的菜肴和碗筷在接手板上擺好,我們每個人的碗里都斟上了溫熱的糯米胡子酒。這酒是母親專門為過年釀制的,酒精度低,加了糖,香甜好入口。我們喝著酒,吃著母親做的佳肴,說些輕言細語的家常和對新年的打算,明亮的電燈光下,溫暖的灶屋里,團年的儀式時隔一年之后在這世間的一隅再度舉行,到處充盈著家和親情的溫馨。
屋外的夜空里,鞭炮之聲漸漸稀了,天地間又重歸寧靜。我們吃過年更酒,團了年,復又上床睡覺,只有母親繼續窸窸窣窣地忙碌,直到天明。
當村莊里的鞭炮聲再次陸續響起時,天已大亮。母親一夜沒睡,父親起床了,我和姐姐也先后起床洗漱。這一早,我和姐姐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母祝賀新年,說一句吉祥話:“爹爹,祝你新年身體健康,越老越紅!”“媽媽,祝你新年身體健康,越老越紅!”父親和母親樂呵呵的,臉上洋溢著新年的幸福,他們也會對我們說些祝福的話語,簡短而吉祥,飽含著對兒女的深切期望。我和姐姐也在見面的一刻互賀好話,笑容燦爛。那時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上學,父母姐姐給我的祝詞里都有著對我學習進步的勉勵。
新年新氣象,廳屋大門敞開著,光線亮堂,神臺上貼著紅紙黑字的家神牌,灶屋門口和廳屋大門口貼著火紅的春聯,一律都是嶄新的,看著就喜慶。春聯是我寫的,這是母親每年過年的時候交給我的任務。母親是文盲,對我的教育卻嚴格。我那時沒有專門習過書法,自覺毛筆字寫得很丑,但母親卻高興。記憶中尤為深刻的是,我那時給灶屋門口寫過一副對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也寄予了年少的我對自己的勉勵。
灶屋里的炭火正旺,母親在燒水泡茶,水汽氤氳,銅茶壺锃亮。按照故鄉的年俗,頭初一的早晨要舉行傳杯的儀式,俗稱出行。只有在自家舉行過這一莊重的古老儀式,才會出行大吉,四方大利。當我們洗漱完畢,母親的茶已泡好,她在灶桌上插了接手板,擺了裝滿油糍粑、蘭花根、花生、紙包糖、餅干之類年貨的圓盤,上面用一塊寬大的四方紅布蓋著,我們每個人的酒碗里放了兩顆紅棗。在燒紙、焚香、點紅蠟燭、放鞭炮敬過天地神靈之后,我們團坐著,面含喜悅。父親手執小酒壺,在每只酒碗里略略斟酒一輪,酒依然是溫熱香甜的糯米胡子酒。父親率先端起酒碗,笑著說:“來,過年了,一杯,出行大吉!”我們一齊舉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父親又斟第二輪酒,也就是所謂的雙杯,然后是三杯、四杯,一共要斟酒四輪,祝詞四句,句句吉祥。四輪祝酒畢,母親揭開紅布,我們方可拿圓盤里的東西吃。我們喝掉碗里的酒,吃了紅棗,開始喝早茶。
頭初一的這一天,故鄉人一般不外出走動,尤其盡量不到別人家串門,地上的鞭炮屑、灰塵也不打掃,據說這些都是財氣,掃了會不吉利。我有時在灶屋里烤火,看母親做飯做菜,預備過節;有時在廳屋門口或屋外自家禾場上站一站,或走一走。門前溪水長流,田野空曠,路上少有人跡,村莊里時不時有鞭炮之聲響起,偶爾也遇著鄰居出門,相互見了,便熱情地稱呼一聲,道一句新年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