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玫瑰與卷心菜之間

這些日子，旦暮無聊，我又重讀了《傳道書》、《南華經》、《愚人頌》。忽然發覺，這三部書就像是同一個人寫的。這個人的名字就叫“無用”。無用之人常常會干一些無用之事。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過這樣一個人：他常常帶著一把水果刀與情人約會，帶著一本《微積分》去上班。刀與書，從未派上用場，但他就是喜歡把一些無用的東西放在布包里。在我的小說中，這些細節看上去是可有可無的，甚至可以說是忽略不計的，但我還是熱衷于這種“沒有意義”的細節的描述。如果說，有些作家在小說的開頭部分就描寫墻壁上的一把槍，毫無疑問，這把槍很有可能在后面的章節中發出可怕的聲音。而在我的小說中，一把槍的實際用途可能會被我消解，它彌散出來的僅僅是一種迷惑人的火藥味。所以，我的小說大約可以被歸類為“沒有意義”的作品。因為受過詩歌語言的訓練，我的小說也吸收了一部分詩歌的特質：消解意義。多年前，我在一篇詩論中就曾這樣描述我的詩觀：貨幣因為有其實用功能而變得有意義，而詩則因為缺乏實用功能而變得“無意義”。詩是無用的。詩的功能就是無用。詩就是詩，正如月亮就是月亮。月光是那么美，但你不能指望它變成水，可以燒一壺茶。我的詩觀也可以移做小說觀。

有人說，二十世紀以來，小說寫來寫去，各種手法都玩過了，各種題材也都寫過了，已經沒有新花樣了。正如《傳道書》所言：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事。很多批評家總是皺著眉頭說，我們的小說出了問題。而我認為這個問題恰恰是，我們的小說沒有出問題。從表面來看，它一直在一種常態中循規蹈矩地發展。也就是說，我們已經把小說寫得太像小說了。很多人都好像在寫同一部小說：它必須是有意義的，它必須是與現實生活本身有著貼肉關系的。

我們在創作中往往會制造出與現實的緊張關系，我們總是擔心自己的想象力過于膨脹，會變成一匹脫離現實的野馬，而事實相反：我們的想象力在現實面前是虛弱的，我們的作品并沒有跑到生活前面。所以，我們的小說常常一相情愿地被生活強奸，生下一個跟生活面孔相似的怪胎，叫做“現實主義小說”。在中國，很多小說貼上“現實主義”的標簽似乎就能受到主流文學的認可。我們總是固執地認為，現實主義小說的最大特點就是寫實。而寫實意味著我們在關注生活，沒有自絕于人民，其指向必須是“有意義”的。于是，就有了這樣一種文學現象：緝毒小說總是竭力向讀者宣傳毒品有害的知識，金融小說可以向讀者傳授理財之道。德·昆西談到知識的文學與力量的文學時曾作了這樣的比較：從一本食譜里我們可以學到過去所不知道的某種新知識，但從《失樂園》中我們又能學到什么?什么也學不到。我們的讀者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讀到一本“什么也學不到”的書。

中國傳統文學中自古就有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貫道的說法。所以，很多人下筆的時候不敢偏離這條“道”，總是想方設法朝著“應該這樣走”的方向前行。因此，對有些人來說，寫作就像背負重物前行，他們目的明確、步伐堅定，這樣的小說被認為是“有意義”的。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寫作就像是一種帶著晃蕩姿態的行走，他們沒有告訴我們方向，也不一定會走到目的地。這樣的小說通常被指責為“無意義”的。我常常對自己寫下的文字產生懷疑，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是有意義的。反復掂量過的文字放在手上，不知道該怎么用。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這樣寫有用嗎?回答這個問題的有時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龐大的寫作群體。這個群體圍繞在大量的文學雜志與影視劇本周圍。他們跟我一樣，聽命于一個無聲的指令。在我身邊也有不少小說家，他們每每寫完一篇東西大都會指望被選刊編輯或影視導演看中。

中國作家沒有勇氣像穆齊爾那樣寫一本“不完整”的書。因為那樣的寫作容易被人們指責為“沒有意義”。在圖森的小說中，常?？梢钥吹揭恍┖翢o意義的細節。在《浴室》這部小說中，一個人看到一張白紙黑邊框，忽然伸出手，無緣無故地撕下來。這雙撕掉訃告的手后來又出現在他的另一部小說《照相機》中：“把口袋里的照相機拿出來，讓它從手里掉了下去，它在船舷上碰撞了一下，掉進了大海，消失在滾滾波濤之中?！痹诩涌姷摹毒滞馊恕分?，一縷陽光在某一個毫無防備的瞬間就可以讓默爾索扣動手槍的扳機。但誰也無法說清楚，陽光意味著什么。而《局外人》恰恰是依靠一些“沒有意義”的生活片段連綴而成的。“無意義”的小說所反對的并不是“有意義”的小說，而是常識范圍內我們所理解的“無意義的小說”本身?！盁o意義”這個帶有貶義色彩的詞語必須從我們的手中重新拯救出來，賦予新的意義。

每個作家都確信自己正在寫作的是一部“有意義”的小說，他們知道如何有效地進入小說中的“主觀的現實”。在這個意義上；作家就是生活的記錄員，但優秀的作家還是博爾赫斯所說的“某種不知道的東西的記錄員”。他們不僅僅可以從“無中生有”，還可以從“有中生無”。以莊子的哲學觀視之，“無意義”便等同于“無用”。如果說“無用”的小說是一株水仙，那么“有用”的小說就是一株洋蔥。事實上，水仙和洋蔥都同屬于蔥科植物，但我們不能指望水仙變成實用主義的洋蔥。達里奧寫過這樣一個小故事：創世之初，玫瑰作為被造之物受到天上陽光愛撫的同時，魔鬼也來到了她身旁，并且認為玫瑰雖然美麗，卻不實用。玫瑰聽了有些羞愧，她開始祈求上帝，把它變得有用。上帝答應了她，于是，這世間就有了第一株卷心菜。卷心菜是實用的，與生活息息相關的，但我必須承認，在我內心的某處，我與卷心菜很難達成妥協。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