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
關鍵詞:數字社會;數字鴻溝;能力鴻溝;共建共享;數字人權
數字技術的使用與推廣引發了人類歷史上第三次影響深遠的技術革命,帶來了生產力要素、組織結構和管理體系、知識傳播與分配等方面的巨大變化,開啟了空前的數字化轉型。在新式的數字化發展邏輯中,商品經濟時代的“自然人”開始轉向數字經濟時代的“數字人”,并生發出自然能力之外的“數字能力”。由于數字能力表現形式多樣、差距領域不一,它所形成的“數字能力鴻溝”就成為“數字鴻溝”中更復雜、更敏感的部分,從而引發了更深層次的問題與困境。對此,僅有行政性、經濟性、社會性的舉措尚不足以從根本上進行化解,而通過法治化途徑對“數字能力鴻溝”進行彌合,才更有利于保障數字權利、實現數字平等、維護數字正義,推動數字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
一、數字能力鴻溝的時代挑戰
數字技術發展、變革及其帶來的社會福利令人欣喜,但是由此帶來的問題及其潛在的風險也不能被掩蓋。數字能力鴻溝便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個。特別是在新冠肺炎疫情加速數字化轉型的進程中,數字能力鴻溝成為數字經濟、數字社會發展的嚴重障礙,如果無法有效彌合,它帶來的問題可能呈指數級增長態勢。
1. 從自然能力轉向數字能力。在數字社會中,互聯網、人工智能、算法等技術的廣泛應用重塑著我們生產和生活的方式,“每個人既有生物性的自然人身份,又有電子性的數字人身份”①。在從自然人向數字人轉變的過程中也必然發生從自然能力向數字能力的轉變,否則無法面對和解釋諸多新現象、新問題。首先,自然人向數字人轉變。目前,線上生活成為常態,形成與物理世界平行的虛擬世界,人類的現實生活大規模向虛擬世界遷移,成為現實與數字的兩棲物種。①在虛實一體化的生活中,幾乎每個人獲得了數字人的身份與新型存在形態,②成為數字公民,擁有數字財產、從事數字交易、參與數字生活等。而且,多數情況下是“以數識人”“認數不認人”,如健康碼、行程碼、手機銀行密碼,等等。其次,自然能力向數字能力轉變。數字公民是有能力使用數字技術并有效參與數字社會各類活動的人,具有明顯的“數字屬性”③。如果僅具備物理時空下的自然能力,則無法有效適應和參與數字時空下的生產、工作、生活、交往等活動,也無法面臨和解決數字社會中的新問題。例如,完成一次簡單的在線購物、獲得政府的在線服務“掌上辦”“指尖辦”、參與法院的在線糾紛解決等活動都需要具備一定的數字能力,否則無法有效參與或完成這些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講,數字能力已經成為“數字時代的生存技能”④。
數字能力在2006年已被歐盟認定為終身學習的八項核心能力之一,主要是指自信、批判性和創造性地使用信息通信技術(ICT,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進行工作、就業、學習、休閑、參與等活動的能力。它是21世紀所有公民應當具備的基礎核心能力,以確保公民積極參與社會和經濟活動。⑤它具體表現為以信息通信技術為基礎的一系列知識、技能和態度的集合,是多方面、多領域的融合,包括很多內容:使用基本的應用程序,如文字處理、電子表格、數據庫、信息存儲和管理等;了解互聯網上的機會和潛在風險;利用電子媒體進行系列活動,如工作、社交、信息共享和協作、學習與研究、民主參與等;搜索、收集和處理信息,并對可用信息的有效性和可靠性等進行分析;訪問、搜索和使用基于互聯網的服務,等等。⑥當然,自然能力仍是數字能力的轉型基礎與支撐,畢竟數字時空、數字人不是完全脫離了物理時空和自然人。因此,數字能力不是對自然能力的替代,而是在自然能力基礎上的升級,它旨在應對自然能力無法面臨和解決的問題,是數字化要素在認知和行為層面的呈現。
2. 數字能力不同于權利能力、行為能力。從數字能力的概念可知,其不同于權利能力、行為能力,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詞義不同。數字能力中的“能力”,是以信息通信技術為基礎的一系列知識、技能和態度的集合,是具體、個別且現實的能力。權利能力、行為能力中的“能力”,是法律上的能力,具有一般性、抽象性,是在法的世界中作為法律主體進行活動所應具備的地位或資格,⑦它只是一種可能,并不等于現實中具體權利的享有、行使或具體義務的負擔、履行。其二,法定性不同。權利能力、行為能力作為主體具備的資格,是由法律賦予的,通過法律直接規定的,具有法定性,如權利能力可以被理解為“法律人格”,不是自然人的本質屬性。而數字能力并非法律賦予的,也未由法律加以規定,與法律沒有直接關聯,不具有法定性,它是數字人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具有“數字屬性”。其三,應用領域不同。權利能力、行為能力是法學領域內的專有概念,僅在法律規定的特定條件和場景中應用。而數字能力不是哪個專業領域的專有概念,應用范圍廣泛,并不局限于某一個領域。其四,平等性不同。權利能力、行為能力指向的是人的形式性要素,解決人作為權利、義務的載體資格,①具有平等性。任何自然人的權利能力都是平等的,②行為能力作為權利能力的延伸,也承載著法的平等價值,是法律對主體理性能力、自治空間的宣告。盡管法律限制、否定行為能力欠缺者獨立活動的范圍和效果,但這既是對交易效率、秩序的提高與維護,也是對行為能力欠缺者利益的保護與關懷,避免其承擔不公平的結果,③更好地體現了平等性。另外,盡管法律劃分了不同的行為能力等級,但是,處于相同等級主體的行為能力也是平等的,沒有大小之分。④而數字能力體現的是人們在獲取、使用、認知信息等方面的實踐,必然存在明顯的差異,在其形成之時就具有不平等性。其五,意志性不同。行為能力是以主體的意思能力為基礎的。⑤“意思能力是一般人正常的意思決定能力,它有兩重因素,一是能正確認識自己要做的行為,二是按照該認識妥當地控制自己將要發生的行為。”⑥而數字能力并不以意思能力為前提。5歲兒童也可能具備數字能力,可以基于ICT基礎獲得并使用信息。
3. 數字能力鴻溝及其特殊性。數字能力是數字社會中公民必備的基本生存能力,但它并不會隨著互聯網滲透率的提高而自動獲得,相反,在不同個體間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差異,形成一種新型的數字能力鴻溝,但它不簡單等同于“數字鴻溝”。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認為,“數字鴻溝”是“處于不同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個人、家庭、企業和地區,在獲取信息通信技術的機會以及利用該技術和互聯網從事各種活動的機會方面存在的差距”⑦。它是一種在獲取、使用或影響信息通信技術(ICT)方面的經濟與社會不平等現象,⑧涉及范圍甚廣,既存在于不同國家間,也存在于一國內部不同地區、城鄉、行業、企業、群體、家庭、個人之間,是數字時代面臨的一個非常普遍的問題。但是,“數字能力鴻溝”僅指個人之間在數字能力上的差異,是具有個人特征的個人層面上的現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屬于數字鴻溝的一種,僅反映數字鴻溝的一個側面。另外,由于個人在數字能力上的差異,也可能導致群體間在不同地區、不同行業、不同企業間的整體差異,因此它也是數字鴻溝形成的一個原因。
數字能力鴻溝有其特殊性。其一,與自然能力上的差異相比,它是個體在虛擬世界基于數字技術的應用與普及而形成的新的能力差異。事實表明,數字技術的使用與擴散,不僅帶來正向結果,也會帶來反向結果。而數字能力鴻溝是這種反向結果的一個產物,盡管它與自然能力的差異并非毫無關聯,卻不是自然能力差異的延續與擴展。其二,它貫穿于數字技術應用與擴散的各個環節。數字能力是個體獲取和使用信息通信技術從事各種活動的能力,由此產生的差異必然貫穿于數字技術應用與擴散的不同環節,體現在數據的產生、收集、應用、處理和交易等各個節點。其三,它是一種橫向的鴻溝,即個體間的數字能力差異,并不包括政府或企業與普通個體在數字社會運行與治理中由于數字技術的應用與控制程度不同而形成的“縱向數字鴻溝”⑨。其四,它會反復出現,不會完全消失。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應用與拓展,個體的數字能力也會不斷發生變化,可能會發生具備或不具備數字能力,以及數字能力強或弱之間的隨時轉化,導致數字能力的鴻溝反復出現。
數字能力鴻溝的形式呈現出多重性,可以從對信息的接入、使用和認知三個層面來分析:①首先,是信息接入可及性的能力差異,即因接入信息設備、信息媒體等的能力不同而產生的機會差異,體現為“接入溝”,如用戶與非用戶(“接入”與“未接入”)之間的差異。其次,是應用信息資源的能力差異, 即因信息使用能力不同而帶來的“受益”差異,體現為“使用溝”,如用戶內部的差異,包括操作信息設備、熟悉軟件、搜索信息、參與在線活動等行為的能力差異。最后,是信息意識的能力差異,即使用者判斷信息價值的能力差異,體現為“意識溝”,包括信息識別、信息保護和信息使用目的等方面的能力差異,如對信息質量(虛假、錯誤信息等)的識別與判斷,對數字身份、數字權利等進行保護以及信息使用目的(獲得經濟利益、教育或研究、單純的娛樂或消費等)的差異。
4.目前的戰略對策及其問題。“數字技術DNA”已經深深嵌入數字社會,形成了繼農業革命、工業革命之后的第三次革命,即信息革命或數字革命。為回應它所帶來的顛覆性變革與總體性轉型,世界主要國家紛紛制定數字發展戰略,搶占數字經濟制高點。目前,我國數字經濟處于世界第二位,“數字中國”戰略不斷縱深推進。《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提出,要大力發展數字經濟、建設數字社會、打造數字政府、營造數字生態。國務院《“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在進一步提升數字經濟發展動力的同時,還高度關注數字鴻溝的擴大趨勢,并提出數字基礎設施廣泛融入生產生活、優化數字營商環境、提升和完善電子政務服務水平等重要舉措,進而促使數字化公共服務更加普惠均等,致力于彌合數字鴻溝。而網信委《提升全民數字素養與技能行動綱要》則進一步指出,提升數字素養與技能是彌合數字鴻溝的關鍵,并在數字資源、數字生活水平、數字工作能力、終生數字學習、數字創新能力、數字安全保護能力、數字社會法治道德規范等方面做出了具體部署,明確了主要任務與重點措施。這樣,就形成了從經濟運行、政府機制到人文素養的體系化應對策略。
然而,由于數字能力鴻溝反映著數字化轉型過程中的技術性、機制性、業態性挑戰,因此,具有復雜性、艱巨性和長期性,需要深入的理論分析和實踐探索。
其一,數字能力鴻溝導致個體間不同的生存樣態。有數字能力和沒有數字能力的差異,會導致數字化生存與非數字化生存兩種狀態,而后者很可能產生一定程度的“數字難民”,在數字社會中的生存空間相對較小。截至2023年6月,我國非網民規模3.33億,他們無法接入網絡,在出行、消費、就醫、辦事等日常生活中遇到不便,無法充分享受智能化服務帶來的便利。②數字能力高與數字能力低的差異,導致數字化生存的分層,如有些用戶“啥都想要”,有些用戶“無動于衷”,而有些用戶在意“社會分享”。③
其二,數字能力鴻溝在不同層面上表現不同。目前來看,第一個層面(“接入溝”)有所緩解,但第二和第三個層面(“使用溝”與“意識溝”)有所擴大。我國信息基礎設施全球領先,①互聯網普及率達到76.4%,網民規模達10.79億。②加之計算機、移動設備的普及以及上網等技能和知識的普及,無法訪問互聯網的情形正在減少,接入可及性的能力差異已經緩解。但是,擁有相同的接入能力,并不一定意味著人們使用互聯網的方式、程度相同,也并不意味著人們使用互聯網的行為、內容、目的、意愿等相同。在數字技術的使用能力、意識能力等方面,“不同群體間數字鴻溝未有效彌合,甚至有進一步擴大趨勢”③。
其三,數字能力鴻溝的形成與多種因素有關,包括年齡、性別、民族、身體狀況、地域、職業、勞動能力、收入水平、教育程度、專業等。例如,截至2023年6月,我國農村網民占全體網民的比例為27.9%,因“不懂電腦/網絡”而不上網的非網民占比為56.1%,因“不懂拼音等文化程度限制”而不上網的非網民占比為28.4%,④有8500萬殘疾人在數字信息獲取、使用與利用方面存在一定障礙。⑤
由上可見,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曾被認為是自由的、充滿活力的、縮小差異的理想工具,但事實上,隨著這些技術的發展與擴散,用戶在數字能力方面的差異日益突顯。如果數字能力鴻溝得不到有效彌合,不僅會影響到數字社會建設的愿景實現,而且還可能面臨更大的發展與治理困境。
二、基于數字能力鴻溝的權利困境
數字技術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推動力與塑造力越大,數字能力鴻溝帶來的數字獲得感方面的差距也會越大,數字貧困、數字不平等、數字不公平、數字社會的分裂等問題就會越嚴重,其背后涉及一系列深層的、復雜的權利困境。
1.技術賦權的不均衡性。數字社會創造出來的利益主要是按照技術賦能來分配。企業由于資本與技術融合較好而搶占先機,通過自我賦權獲得了巨大的能力。政府因為技術在權力運作過程中廣泛且深入地應用,在治理中形成再中心化的優勢。⑥ 網民個體通過ICT技能的提升或對不同市場的選擇等方式,突破資本和權力的控制,形成互聯網治理中的“第五權力”,體現個體的聯合力量。⑦但是,在技術賦權的過程中存在著明顯的不均衡性,既體現在政府、企業、個體之間,也體現在不同的個體之間,進一步加深了不平等現象。
首先,政府、企業與個體間的不均衡性,使得個體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在應對一些政府部門、企業或單位的不當數字監控中,顯得十分尷尬和無奈,因而難以有效地參與到數字社會的治理之中。具言之,通過算法、代碼、人工智能等技術賦權,政府和企業形成“技術利維坦”,以更加隱秘、牢固的方式編織新型的權力網絡,加強監控能力和社會管理能力。①普通公民的生活越來越多地被算法、代碼、模型等控制和決定,自由選擇和參與的能力受到侵蝕。“在政府、企業和個人這個三角關系中,個人沒有多少發言權,只能是犧牲品。”②個人權利和企業、政府的權力并不對等,后者“操縱交易、控制行為、分配利益,進而獲取商業利益、政治利益和秩序期待,這無疑會導致嚴重的數字不公平”③,個人權利被侵害或忽視的狀況就會發生。盡管數字技術讓分散的個體有機會直接表達觀點,作為“第五權力”參與互聯網的治理與監督,增強與政府、企業的對話能力,促進數字民主的發展和創新,但相對于政府與企業緊密的合作機制及其權力效能而言,仍然在總體上處于不對稱的弱勢地位。
其次,技術賦權的不均衡性導致弱勢群體難以受惠技術的發展,產生新的數字不平等問題。技術賦權是雙向的,不僅可以向政府、企業賦權,也可以向網民個體賦權,從而為個體參與公共事務、享受技術紅利等創造條件。“一個普通人完全可以僅憑自己的個體力量在短視頻、公眾號等數字技術平臺中實現信息的自我生產、自我制作、自我加工、對外發布,從而輕而易舉地完成自我話語的傳播,實現一種全新形式的‘自我賦權’。”④例如,受教育程度低的農村女性也可以通過互聯網技術獲得數字社會的發展紅利。⑤但是,由于個體數字能力的差異,技術賦權的結果在個體間是不均衡的,進而影響其日常生活的質量以及對社會事務、民主進程的參與度等,產生新的數字不平等現象。例如,政府提供在線數字服務,⑥但是數字能力不足的公民獲得在線服務的概率較低;數字普惠金融在提供新的金融服務渠道的同時,對物理服務點、傳統機具等線下服務渠道形成沖擊,一定程度上也帶來了數字鴻溝和數字排斥問題,給老年人、殘障人士造成不便。⑦
2.數字能力鴻溝的自我強化機制。一般來講,數字能力越強,可能獲得的信息越豐富,對信息的認知能力也越強,越有機會在工作、生活、社交、公共事務等活動中獲得優勢。反之,數字能力越弱,可能獲得的信息越少,對信息的認知能力不足,更缺乏接觸或使用ICT技術的意愿,相對處于弱勢。可見,數字能力鴻溝存在“馬太效應”。另外,數字能力鴻溝還可能存在“疊加”效應,即自然能力上的差異越大,數字能力上的差異也會隨之擴大,如個體的知識發展水平(尤其是知識吸收能力)可能影響其數字能力水平。馬太效應與疊加效應呈現出數字能力鴻溝的自我強化機制。盡管這種判斷并不是絕對的,但在一般意義上,數字能力鴻溝的自我強化機制確實存在。
數字能力鴻溝的自我強化機制是隱性、無形、不易被察覺的,正悄無聲息地在拉大數字能力“富有者”與“貧窮者”之間的差距,可能造成兩極分化,使得強者越有優勢和機會,弱者更易被忽視和排斥,進一步喪失為自己爭取權利和利益的機會。首先,接入溝層面的自我強化及其后果。“ 網絡社會正在創造兩個平行的通信系統:在一個系統中,有收入、受到教育、能夠連接網絡的人以低成本、高速度的方式獲得豐富的信息;在另一個系統中,無法連接網絡且被時間、成本、不確定性等因素嚴重限制的人只能獲得過時的信息。這兩個系統中的人們在共同生活、相互競爭中,網絡連接性具有壓倒性優勢。那些早已處于貧困中的人們(缺乏收入、教育和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的聲音和要求日益被邊緣化。”①其次,使用溝與意識溝層面的自我強化及其后果。以數字金融領域為例,盡管數字金融突破傳統金融資源本身的逐利性和集聚性,大幅提升了滲透性、使用效用性和可負擔性,但是部分弱勢群體由于缺乏數字技術的知識和技能,對數字金融工具的認知與使用能力不足,最終被排斥在數字金融之外,造成貧富收入差距的進一步擴大,尤其是農村地區的低收入群體。②可見,數字能力使用溝、意識溝層面的自我強化顯著影響了數字金融普惠的效果。
3.數字能力鴻溝導致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的張力。自然人享有和實現數字權利的前提和基礎,除了具備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之外,還必須具備“第三種能力” ——數字能力。而數字能力鴻溝的存在及其自我強化,會導致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之間的張力,即享有權利能力但行為能力在事實上欠缺或減損,最終可能無法成為真正的數字人,無法有效參與數字社會、行使或保護自己的權利,可能被逐漸邊緣化和對象化。
其一,在日常生活中,個體享有數字權利的權利能力,但部分個體由于數字能力缺乏或不足造成事實上行為能力的欠缺或減損,無法從事或參與數字活動,可能淪為“數字貧民”或“數字難民”,還有可能被排除在“圈子”之外,③成為隱形人等。
其二,在政治生活中,個體享有在線參與公共事務、監督政府的權利能力,這是數字公民身份的一個關鍵要素。但是,通過互聯網有效參與公共事務的前提是具備一定的數字能力。而數字能力鴻溝及其自我強化必然減損部分公民進行數字參與和監督的行為能力,無法應對無處不在的“全景監控”以及政府權力在線運行的隱蔽性,最終影響其事實上的有效參與和監督。
其三,在權利保護方面,個體享有保護自身權利的權利能力,但由于數字能力缺乏或不足造成行為能力的欠缺或減損,無法有效保護被侵犯的權利。例如,個體享有限制或拒絕他人處理自己個人信息的權利能力,但由于數字能力缺乏或較弱,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個人信息被侵犯了,也就無法有效保護自己的權利或者尋求救濟。
4.對尊嚴和平等價值的消解。自由、平等、人權等價值追求在數字時代得到拓展,但同時也因數字能力鴻溝的存在而在某種程度上被侵蝕和消解。個體在數字能力上的差異造成生活狀態上的差異,進而影響到自由、平等、人權等價值的實現。
其一,數字能力缺乏或不足的人,在數字社會中越來越被忽視和排斥,成為“數字遺民”或“數字難民”,人性尊嚴受到嚴重的數字化侵蝕。例如,老年人由于身體機能衰退、主體角色喪失、自我效能感低等問題,④無法適應數字技術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及其對傳統生活方式的改變,導致部分老年人的社會認同、數字認同度低,可能日益脫離數字社會。又如,隨著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與迭代,數字技能型勞動者出現供給側的結構性矛盾,傳統產業普通技術工人過剩,可能成為新型數字難民。
其二,數字能力鴻溝使得部分個體面臨著越來越多的不平等對待,平等的價值在悄無聲息中被限縮或消解。例如,用戶在使用微信、支付寶等平臺進行社交、支付、決策時,個人隱私常常被平臺控制,包括消費記錄、信用卡賬單、醫療記錄、保險資料甚至個人習慣和生活細節等。實際上用戶是以隱私交換產品或服務,不得不與平臺簽訂“不平等合約”,否則無法使用相關產品與服務。于是,“少數人會成為主宰,而大多數人只能順從。我們可能正在期望一個比現有社會更不平等的社會。這種不平等是從起點到結果的全方位的不平等”①。
其三,數字能力鴻溝使得部分個體喪失數字人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在“全景監控”的數字社會中,如果個體在使用信息以及對信息的識別等方面能力不足,必定會成為被控制和操縱的“囚徒”,損害了個體對于世界的獨立性、完整性、獨特性和自主性。②數字能力鴻溝正在限縮或消解數字公民的人格、尊嚴及平等,這正是數字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與物理社會中對公民及其權利的呼吁不同,數字社會中對數字公民及其尊嚴、平等的尊重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
數字能力鴻溝造成的深層權利困境可能是難以估量的,短時間內無法準確預測可能帶來的長期影響。因此,必須認真對待,將其納入數字法治框架。
三、塑造普惠共享的數字社會秩序
對于數字能力鴻溝及其帶來的深層問題,目前還做不到及時、完全地解決,但是,通過多元共治的法治化路徑,在數字化轉型中實現普惠共享,應當是一項綜合且長期的重要戰略。政府、企業、公民個體在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中各自發揮作用,從數字素養、算法治理、保障機制以及數智人文等方面共同努力,輔之以數字技術內在的靈活性及其創造力,將數字能力鴻溝轉變為“數字能力跳板”,尋求一種更加平等、民主和可持續的數字社會發展模式。
1.提高數字素養。立足數字社會的新型治理邏輯與生活邏輯,面對數字能力鴻溝及其引發的深層問題,提高公民個體的數字素養就成為有效緩解數字能力鴻溝的基本方式。數字素養是一個多維度的概念,包括公民個體“在數字世界中生存所必需的技術和智力技能等素養”③。其中,數字倫理、媒體和信息素養、參與能力以及批判性反抗的能力是數字公民素養的核心。④
聯合國以及歐美一些國家非常重視公民數字素養的教育,⑤倡導每個人都能夠獲得所有基本和高級的數字技能和能力,以便積極參與經濟、社會和民主進程,適應職業數字化帶來的變化。⑥我國也非常注重公民的數字素養,網信委在《提升全民數字素養與技能行動綱要》中要求:“初步建成全民終身數字學習體系,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數字技能穩步提升,數字鴻溝加快彌合。勞動者運用數字技能的能力顯著提高,高端數字人才隊伍明顯擴大。全民運用數字技能實現智慧共享、和睦共治的數字生活,數字安全保障更加有力,數字道德倫理水平大幅提升。”在此基礎上,還需要構建具體可行的教育政策、標準、規范等,建立完整的數字素養配套教育體系。
在數字素養教育中,至少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其一,面向所有公民。數字素養教育應當面向所有公民,從廣泛的公民具體到某一特定職業或具體身份(消費者、勞動者、老年人、未成年人等)的公民,盡可能使得數字素養教育與目標群體的特殊需求相適應。另外,針對弱勢群體的特點,應與其進行有效溝通,設計并實施合適的方案,切實提高數字素養。
其二,以實踐能力為導向。數字素養的教育應當以公民在數字社會中的個人發展為導向,切實關注公民的生活實際,與其學習、工作、休閑娛樂、社會融入、社會參與等場景密切相關,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和實用性。可以通過整合教育與培訓資源,為成年人提供免費課程培訓,涉及基礎信息認識、數字信息交流、數字內容創建、數字信息安全、數字問題解決等5個層面,切實提高數字實踐能力。
其三,適用于不同層次和階段。目前大部分未成年人都是出生并成長在數字時代的,因此要注重中小學數字素養的基礎教育,培養他們了解數字技術使用的規范以及如何利用數字技術參與數字生活。另外,也要加大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領域數字素養教育的投入,適應不同年齡階段、學業層次的需求。
2.加強算法治理。在數字時代,算法作為一種“社會權力”①逐漸成為數字秩序的主導。算法服務、算法決策的應用場景越來越多,如智能導航、自動駕駛、人臉識別、智能醫療、智能裁判等。但是算法具有不透明性、自主性等特點,會導致算法服務和算法決策的基礎、過程與結果存在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進而給公眾帶來一定的風險。例如,算法的主觀價值偏好是不可避免的,所謂的“算法中立”也只是一個神話。事實上,無論在商業領域,還是在政府治理的過程中,算法的應用都可能有意無意地嵌入設計者的某種價值理念或主觀偏好,以實現某種目標。而普通用戶個體作為被算法控制、計算和分析的對象或客體,②基本上無法參與算法的設計、監督算法的運行,最終也不得不承擔算法實施與應用的后果。數字能力強的個體還有可能應對部分的被控制和被計算,而數字能力弱的個體在算法面前則無所遁形。因此,需要加強算法治理,通過對算法進行形式上和實質性的約束,推進技術向善,從而解決數字能力鴻溝造成的深層權利困境,維護數字公民的權利與數字社會的公平。
算法治理的措施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在一定程度上增強算法的透明度,糾正算法錯誤,提高算法的正確性。但是,也不能過度披露算法的源代碼,否則不利于對算法的投資與開發,也有可能造成算法被惡意利用等后果,③阻礙數字技術的進一步發展。目前,世界上的通行做法是采取審慎包容的監管策略。其二,規制算法設計、使用中的誤用或濫用。算法并非純粹中立、理性的技術,在設計環節很難避免設計者主觀偏好的滲透,在應用環節也無法避免使用者的濫用。因此,需要對設計者和使用者的行為進行規制,盡量避免算法歧視、算法濫用或誤用導致的不公平現象。其三,堅持技術向善,實現數字正義。算法治理應當以尊重數字公民及其權利為目標,切實提高公民的數字生活能力和生活質量,防止算法治理異化為算法支配。
3.構建保障機制。數字能力鴻溝的縮小或消除需要全方位的保障機制,既涉及數字技術的基礎設施投入,也涉及實體性、程序性保障機制的構建與運行,將深刻影響數字公民的人格尊嚴、自主選擇、平等參與等權利。
首先,安全、多元、公平的網絡基礎保障。在數字時代,通信和網絡的接入、使用以及滿足人們的基本信息需求應當成為基本人權的一部分,任何形式的中斷或限制供給都將影響人們的數字能力。因此,保證最低數量、基本質量和基本安全的通信和網絡基礎設施與服務具有重要意義,為人們提供了基本的數字生存環境。我國已經實現了信息基礎設施的跨越式發展,并開始轉向新型基礎設施的系統布局,①但是,在技術、資金、人員配備、費用等方面還有提升空間,這也取決于某個地區或城市的經濟發展與技術基礎等條件。
其次,實體性優先保護機制。為數字能力弱的個體提供優先保護的機制與途徑,切實提高其數字能力,使其能夠有效參與數字生活,進而實現知情、同意、選擇、參與、監督等數字權利,享受數字技術發展帶來的福利。一方面,增強平等地獲取、使用信息的能力。例如,在數字政務服務中,可以設計專供較低教育水平的人瀏覽的網站,也可以通過增加圖片、語音等其他輔助表達方式,方便老年人、有視聽障礙的人等閱讀網站信息。另一方面,增強公眾信息意識的能力,對信息質量、保護及使用目的等有更好的判斷能力。例如,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應當以適當方式公示算法推薦服務的基本原理、目的意圖和主要運行機制等,向用戶提供便捷的關閉算法推薦服務的選項以及選擇或者刪除用于算法推薦服務的針對其個人特征的用戶標簽等功能,有助于提高公眾對算法服務的認識以及對自身數字權利的保護。
最后,程序性保障和救濟機制。便捷、通暢、多層次的線上線下保障與救濟機制是有效維護和救濟數字權利的重要手段。其一,企業提供申訴、投訴、舉報機制。例如,淘寶針對違規交易行為專門制定了投訴規則,明確違規交易行為的定義、用戶投訴的渠道與程序以及對違規行為的懲罰,能夠維護用戶權益和交易秩序。其二,政府提供申訴、投訴、舉報、復議機制。例如,在算法自動化決策廣泛嵌入行政活動的情景下,行政機關應當為行政相對人提供申訴、復議機制,在其認為算法自動化決定損害其利益時能夠進行陳述和申辯,維護自身利益并制約行政活動中的算法決策。其三,法院提供訴訟機制,為權利救濟提供最后的保障。例如,有些APP存在強制索取“訪問設備上的照片、媒體內容和文件”等違法違規獲取、存儲用戶個人信息行為,既可以由公民個體提起民事訴訟,也可以由檢察院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維護不特定多數個體的權益。②
4.塑造數智人文生態.面對數字能力鴻溝問題,需要在堅持數智人文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塑造普惠共享的數智生態,更加尊重數字人格尊嚴,突顯數字人的主體性與獨立性,擴大數字平等的范圍,進而全面保障數字權利的享有與行使。
首先,堅持數智人文的基本原則。數字社會的發展及數智化趨勢并非機器或機器化,③它的根本和依據仍然在于尊重并實現人的尊嚴和主體性,不是要取代、控制、弱化人,而是要以人為本、服務于人,這應是數字時代發展必須堅持的基本原則,也為數字能力鴻溝的彌合提供價值支撐。通過增強人的主體性意識與自主能力,縮小或消除數字能力鴻溝及其導致的對“數字難民”或“數字貧民”的忽視或歧視,提高生活質量,保障各項權利,讓更多的人享受數字技術帶來的紅利。
其次,塑造普惠共享的數智生態。我國在推進數字社會建設進程中更加注重“以人為本,普惠共享”,并制定一系列措施,期望提升全民數字能力,從而有效彌合數字能力鴻溝,為數字社會的發展提供安全、開放、合法的數字環境與生態。例如,《提升全民數字素養與技能行動綱要》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堅持以人為本,普惠共享,秉持發展為了人民、依靠人民的理念,不斷提高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同時,規定了各方面措施,包括開展數字助老助殘行動和婦女數字素養教育與技能培訓,提高農民、產業工人、新興職業群體、退役軍人的數字技能,以及提高全民網絡安全防護能力和網絡文明素養、強化個人信息和隱私保護、強化全民數字道德倫理規范等。這些針對性、覆蓋性、實施性強的舉措,有利于縮小公民在數字接入、使用、意識能力等方面的差距,既關注老年人、殘疾人或邊緣化群體、弱勢群體,也關注新型“數字難民”群體,注重全民數字素養的提升,讓所有人從數字社會的發展中獲益,不讓任何一個人落后,進而實現更廣泛的數字平等。
最后,保障主體的數字權利。在數據、信息成為主體的構成要素的前提下,以數據和信息為基礎的數字權利已經發展為“第四代人權”,在我國數字社會發展中也日益得到尊重與強調。它既包括數字生存權、免受數字歧視、免受數字控制等方面的權利,還包括數據信息方面的知情權、自主權、表達權、隱私權、公平利用權、財產權等。①這意味著,積極促進數字權利的享有、行使和保障,必將有效提升數字能力,緩解個體間數字能力的差距。但是,數智化趨勢中的數字權利保障需要綜合考量與平衡政府、平臺、公民三者之間的復雜關系和利益要求,在政府職能充分發揮、數字經濟繁榮發展的同時,實現對數字權利的保障,構建公平正義的數字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