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鈿希
我坐在教練的車上,在似睡非睡間,迷迷糊糊看著路兩旁的路標:白鎮15 km;龍頭鎮25 km;豐嶺鎮:55 km。這玩意兒是一塊藍色的標牌,高高佇立著,在一條空曠的馬路上略微突兀。
雖然后座椅很靠前,使我很難受,絕不是一個適宜睡覺的姿勢,但我還是盹著了。盹,是一種奇妙的狀態,時睡時清醒,有時可能還攪和進一兩個殘斷的夢,總之,是介于睡、夢、醒之間。不過,如果從外人的視角看,比如在教練的眼里,我應該算是睡過去了,因為可以發現睡眠的重量跌落在我的面龐上,使我的頭不斷地低垂。有時可能還看到我張大著嘴,預備流涎,臉部也變得扭曲或猙獰,身子往下滑,簡直要滑出座椅。房屋、稻田、溪流,窗外的風景迅疾地掠過,有那么一兩個灰白的人影,流成綠色泉流的行道樹,馬路上望不到盡頭的虛線,它們剪影般炫目,有時在我的頭腦里旋轉,變作一圈圈同心圓狀的旋渦,動蕩不安地涌動著。眼前的景致是一幕幕的圖畫:先是素描、水彩、油畫,然后隨著汽車加速,一切的顏色都成為一道黑白的殘影,于是,潑墨水墨畫出現,再然后是點線面的波動,永不止息,世界更加抽象也更加復雜,未來主義、立體主義、表現主義,新型的現代主義風格。
不久前……應該也是現在的這個時間吧,我無意間參觀了書店一個不起眼角落的畫展。沒想到這么一個小型展覽,居然貼出來幾十幅畫,什么風格都有,中國的,西方的,古典主義、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畫的卻似乎都是最常見的鄉村和城市的風景。大概是一位立足家鄉進行創作的美術家吧,只是看不出畫的是我們這里,還是他的老家。但是,如此一個全能型美術家,還是引發我的興趣。然而,這個美術家的簡介,我似乎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大概這點內容:“1990年生,××人……各種風格兼具……平常也喜歡攝影,但在攝影師朋友面前始終堅持繪畫的意義……”現在,時間來到下午三時五十分,在路過某一塊馬路的標牌后,我隨著車漸漸行入睡眠的腹地。
“睡得可還好?”一個聲音從天上輕盈墜落。
“你……哪位?沒看我正睡著嗎?”我驚異地問。
“小店里的美術家,承蒙你不久前的欣賞。”他笑了笑。
這么快就找上門來了?我心底想。好在我對他的作品沒有差評。
“我不是科班,也沒混體制。從小就喜歡畫畫,高考本來想考藝術,爸媽不給,去學了法律,研究生本來想考省內的美院,沒考上,做了公務員。”他繼續說。
“有理想挺好。”我隨口接話。
“后來在職還想去考,也沒成。美協沒得獎的作品,找不到人,也不給進。”他繼續講著,很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
“那你現在還堅持畫畫嗎?”我雖然和他一點不熟,還是禮貌性地關心了一句。
“后來結了婚,有兩小孩,白天上班,只能挑晚上的時候畫畫。就是家里人都在做夢的時候,擱那兒偷著畫。”他只是機械地往下敘述著,卻也不經意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那挺好,很多作家都是這樣寫作的,畫家我猜也有不少這樣的。”我鼓勵他。
“謝謝。我今天下午突然找你,倒不是看你睡姿有多好看,給你畫張寫生,也不是學人家超現實主義專門記錄人的夢境,而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他說。
“什么事情啊?”我問。
“是這樣,我那天半夜畫畫,畫到一半,突然有個同學,搞攝影的,打來一個電話,說有事請我幫忙。”
我正想插一句“哦”,他又一個勁地說下去了,仿佛講述的欲望很強烈。
“就是他們攝影圈里十幾個人,經常各地跑素材,拍照片,但拍了上萬張照片后,有一天在拍照時,發生了一件怪事,鏡頭里突然有一道白光迅疾地掠過,相機里的照片跟影子沒了光一個樣,一下全沒了。”
“這倒是怪事。”我說。
“其他照片沒了不要緊,但是里頭有相當一部分是家鄉的照片,這些一沒,他們驚奇地發現,對自己家鄉完全沒印象了。”
“那回家一趟,不就行了嗎?”我哭笑不得。
“我也是這么說的。但他們說回了之后,找不到任何感覺,就跟去別人家鄉一樣。”他苦笑。
“我推測吧,他們這些拍照片的人,有個特點,就是喜歡拿照片當作記憶,現在拍的照片丟了,老家那一塊的記憶,也就跟著沒了。”他接著往下嘮。
“你這么說,倒是有可能。”我迎合著他的揣測。我這個人吧,打小邏輯不行,沒什么推理的能耐,就喜歡附和別人的想法。
“于是吧,他們找我,說是要我給畫張家鄉的地圖,幫忙找回些記憶,我說那咋成,我怎么知道你們家鄉什么樣,而且你們有的是北方的,有的是南方的,都不一樣。沒想到他們說,你就按你的理解,給我們一塊瞎編一張就行,反正也不記得原先的長什么樣了。他們還有一個很文藝的說法,說現在大家是懷揣鄉愁,怎么疏解,不過是找一個情感的容器來盛放就OK了。容器就是這張虛構出來的地圖。”美術家轉述得眉飛色舞。
“我答應了下來,但沒想到,缺點靈感。畫我的城市吧,實在什么東西都沒有,就那幾條大道,幾間化工廠,一堆的鋼筋水泥建筑,頂多一點鄉土風光。所以,趁你做夢,來找你幫忙來了。我有個習慣,在別人做夢的時候干我的正事,畫畫這事就是這樣。”他嬉笑著說。
我沒問他怎么認識我的,因為是夢里,有些在現實很奇異的事現在都視作理所當然。但我還是問了一句:“我又不會畫畫,你找我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美術家說,“但我從別人那兒聽說你的大名,你是一個很擅長空想的人,簡直可以叫觀念的建筑師。”
“你不如說我有幻想癥不就行了?”我笑了笑。
“不不不,是真信任你。你要做的,就是借著夢里的光景,在頭腦里虛構一張故鄉城市的地圖,包括地圖上面的風物,然后用文字描述一番,我回頭再把它畫出來就行了。事成之后,必有酬謝。”他說。
“行吧,如果你不嫌棄我的話。不過,先打個預防針,引用一句某哲人的話:‘我的智慧如夢一樣不可靠’。”我說,“另外,我倒還挺好奇的,按你說的,攝影師靠照片來記憶,那你的畫出來以后,他們豈不是又得把畫拍成照片,才能找回故鄉的印象?”
“是吧。”
“先是我頭腦里瞎想的觀念,然后是你的畫,最后又把畫這個實物拍下來,這整個就是個低配的柏拉圖嘛。”我戲謔地說了句。
“柏拉圖?我一個畫畫的可不懂哲學,你不要把我繞進去。”美術家無奈地笑著,“把它當作一門生意就好了。無非是,我把一件虛構的工作轉包給你。”
現在,車子在路上疾馳,而我則是坐車在一座又一座小鎮之間夢游。趁著夢游的工夫,我隨即虛構出地圖上的一條線路。同時開始了我的講述:首先第一站是月城,剛才汽車似乎有路過,沿街是一整排的電線桿,三兩只烏黑的鳥雀點綴在上面。這一幕場景可以抽象為一長排的平行線,上面標著一個個散亂的黑點,而天空被切割,變成細長的碎片。
“請原諒我運用‘城’這個有點夸大的稱呼。事實上,它相當于我們說的‘鎮’。只是在我的敘述中,一旦鎮的規模比較大了,我都會改用某某城這樣一個相對詩意的方式稱呼它。當然,在故鄉這座城市中,‘鎮’在古代有另一個更加古意的稱呼,叫作‘都’。這座城市,姑且命名作Y市,一共劃分為八個都,但他們的名字有的已經湮沒了,或變成一座不起眼的鄉村的名字,比如霖田都現在是霖田村,歸白鎮管轄。
“月城是我表妹掛籍的地方,為了躲避計生政策,她不能有Y市的城市戶口,而必須把戶口安在幾公里外的市郊——月城。她的戶口簿上的父母是一戶她不認識的人家,她還在那兒住了好幾年。去年,她一直嚷著要辦一張身份證,我舅舅帶她回原籍的派出所,拍了照,才把證辦了。”
“這跟你的攝影師朋友有幾分相似。先要一個虛擬的家鄉,然后拍照片,才能把身份還回來。”我接著說。
沒想到美術家有點不滿我的敘述,說:“怎么你用的是“我”,難道你講的是自己的家鄉?”
我保證說:“肯定不是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任意的人稱,跟‘他’‘他們’‘大家’沒有區別,只是,你知道,在編造故鄉這個問題上,用‘我’肯定在情感上顯得更真摯,容易讓人有代入感,套用時下很流行的文學術語,私人敘事,在虛構時,我其實是有意制造一種私人敘事。”
“這樣的,沒想到你文學修養挺好,一套套的。總之這是在辦公事,要的是大家伙的家鄉,基本的職業道德要有,不要公事私辦了。”美術家嚴肅地說。
“知道了。”我說。
“你這個月城,倒是很浪漫的名字。要我把它畫出來,我就會用那種超現實主義的風格,在一條條黑色的電線上,畫兩三只凝定的烏鴉,最頂上再畫一枚月亮,畫法是用那種橘黃色的色調,涂抹出碩大的一塊鐵餅。”美術家說。
“超現實不錯。但我的解釋,或者搞不好是哪本史書里說,月城創建的時間是元朝致和元年(1328),環繞月城的溪流中,有七個深水潭,似天象‘七星’,在‘七星’之北建成形如滿月的新村,意為‘七星伴月’,故有‘月城’之稱。”
“你這個提法,也帶點傳說性質,挺超現實的。”美術家笑著說。
“一講歷史上的某某東西,就要有這個味。”我說。
“這七塊水潭現在還在嗎?”
“早沒了。據說只剩下七個干涸的土坑,土坑上各筑造有一塊石碑。每塊石碑上都是同樣的題詞,‘七星伴月’。”
“這事比傳說還超現實點。”美術家說。
“接下來繼續往西走,也是剛才汽車路過的地方,有一座石霖鎮。Y市大部分小鎮都喜歡以‘霖’命名,我的靈感來源于古人的愿望,風調雨順,雖然Y市并不缺雨,它的一年四季被幾種雨來回支配著,三四月的谷雨,五月的龍舟雨,七八月的臺風雨,九月時的秋雨,以及一二月開春時那種乍暖還寒的桃花雨。當然,你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天然的氣候,還是‘霖’字產生的奇效。
“不過石霖鎮最重要的故事卻是關于我母親的。更準確來說,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外祖母,”我的講述變得猶疑,甚至有點畏縮,而是,“嗯,是我母親的繼母。她住在石霖鎮的一棟教師樓里,樓房是我外祖父留給她的,外祖父是鎮上一所學校的校長,教師樓是他分的宿舍。后來外祖父過世,我兩個舅舅就跟她住在了樓里,一住就快二十年。正月初二回娘家,我母親會到那一趟,平時她幾乎不會往那里走。那不是她真正的娘家,或者說家鄉,她的老家在磐鎮,石霖鎮往東十幾公里。”
“看來故鄉有時也是疑竇叢生,真假參半。”美術家感嘆。
“你倒是看出了我敘述中的一點隱喻。”我說。
“不過,也不能直接說它是虛假的。因為也有很多寶貴的記憶在里面。比如我舅舅在那臺破電腦上玩的各種單機游戲,街頭的殺馬特或西部牛仔造型,沿街噼里啪啦的沙炮、煙花,這里保留了太多被新都市青年、父母或者政府排斥的物什,是現在我們口中念茲在茲的小鎮青年存活的地方。”
“小鎮這個概念提得很好。我回頭可以用那種波希米亞情調的色彩涂抹出它的背景,要么輕浮,曖昧,洛可可風格;要么更濃烈些,滾燙的紅色,布爾喬亞的先鋒調門。”美術家激動地說。
“對,很對。”我充分尊重美術家的點子。
“接下來再往西走,來到白城。從月城到石霖再到白城,這不僅是一條剛才走過的路線,似乎,我隱約地記得還是一條我童年時跟著父母出游走過的路線……記憶必須牽涉童年,這是所有講述故鄉的文本必備的套路。”我說。
“‘童年’會幫助他們更簡便地給自己的鄉愁找到一個裝載的容器。”美術家說。
我沒搭話,基本默認。
“不過白城,似乎沒什么好講的,只是一個旅途的中轉站,停下來休息的地方,我搞不好在它的界碑附近撒過無數泡尿。當然白城的山頭其實有一座軍事基地,所以我停留的地方很可能接近禁地,但當時渾然不覺,僅僅只是多年以后,父親或者母親曾經一句話說到,你曾經路過白城的一座山,山上是軍事基地,而你最喜歡在那附近玩耍。”
“你不會忘記多年以前那個看冰塊的場景……”美術家說。
“一旦循著童年出行的記憶,白城再往西的線路我便更加熟悉了。嶼尾鎮,因位于一座山的尾部而得名,當地山多,走動不方便,但是風景很好,山青水綠,符合驢友攝影師對原生態景觀的想象;五里富,或者五里鋪,人們對第三個字讀音總有些含糊,這里姑且存疑,但是很清楚的是,那里的鎮長曾經請我們吃過當地的土雞,燉野生的金線蓮。金線蓮可是好東西,有錢買不著,降‘三高’,提高免疫力,延年益壽。鎮長喜歡說自己的政績,說他響應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號召,在鎮上建了好幾座水壩。他帶我們參觀,確實做得很好,水壩把溪流截成一級級臺階,水流潺潺而下,沿河建起木棧橋,種植垂柳,有時讓人覺得身處江南。”
“只要你愿意,江南隨時可以被制造出來。不管是通過文字,還是現實的精心布置。”美術家插了一句。
“是。所以鎮長還讓人在鎮上題了一塊匾,叫作‘江南形勝’。可見他的抱負。”
“不過,如果這座鎮子叫作五里鋪,那讓人聯想最多的,還是這里發達的商貿,一爿爿店,搞不好在古代真的是延綿五里,只是后來隨著Y市新的商業中心起來,它沒落了。”我繼續說。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是,‘鋪’僅僅只是一個長度單位,與‘里’并行,用來形容鎮子的規模,Y市方言里就有講多少鋪路的,大體就是一個店面占的長度。
“再往西走,我覺得就逸出Y市的地界了,但我仍舊要說說看,因為童年時的路線并沒有終止,還在延伸,一直來到了豐裕鎮,那里符合一種奇幻的想象,如同《西游記》里一路向西抵達的天竺。我在那兒吃了野豬肉,緊實的肉質,一股刺激的臊味,與之伴隨的另一種濃烈的氣味是溫泉里的硫黃。
“到這里,Y市西面的地圖,基本勾勒出來了。”我得意地說。
“除了剛剛列出來的幾個小鎮,Y市西部有兩個地名值得拿出來討論。一個是位于白鎮附近的梅林寺。請允許我對‘梅林’簡要推演:梅林。梅。林。然后是林中鹿。梅花鹿。”
“浪漫情調上來了。一個地名仿佛讓人置身奈良東大寺。”美術家感嘆。
“不。我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在地名命名中踐行唯美主義。雖然你侵入了我的夢境,由潛意識出發,肯定知道我寫過一篇唯美主義風格的同性亂倫小說,那里頭月光的意象被喚起了十六次。不過,現在我不一樣,我只是用的一套唯名論。聽過東漢白馬寺嗎?你在里頭自然找不著白馬,只有空洞的‘白馬’二字。這便是所謂白馬非馬。除了創造地名,你沒有別的方案虛構一匹完美、輕盈,不摻雜任何雜質的白馬。
“還有另一個地方叫冷柴坪。我到過那兒,當然還是小時候。這地應該算是一個鄉里,但它太小,而且加上一個‘坪’字,也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個村落。首先,它在高山之上,正如‘坪’所暗示的,是一塊平坦的山巔腹地。其次,冷。柴。一下讓人想到溫熱后的寂滅,盛放后的凄冷。也許還帶一點禪意。現在我們訴諸童年記憶:我的印象是此地曾有許多村里人在自個兒平房里開農家樂,而且做飯用的是山里的干柴。后來客流量太少,農家樂基本都沒了,只剩下一家,是一間草屋,很破,能吃的東西也很少,每頓都只有一鍋柴火飯,殺那么幾只雞,炒寥寥幾根白菜。草屋里有一扇窗戶,站在跟前,窗戶仿佛一個相框,剛好框定外面的景致。那是幾根干枯的枝丫,構成一幅簡約的寫意畫。”
“你描述的這些情景著實不可取代,畢竟來自所謂童年記憶。就拿你提的命名的問題來講吧,小孩子打出生不久,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學著命名周圍的世界。也就是你現在做的,編造地名。在家前面的公園叫作前海,在家后邊的廣場叫作后海。通過家這一核心參照,東西南北中,加上熟悉的地名,廣闊世界從此變得觸手可及。”美術家滔滔不絕。
“這就是做夢和虛構的意義。”我笑。
“哦,對,我覺得,這張地圖的西北邊上,似乎還缺失了一小塊,搞得跟割讓出去一樣,現在必須把那西北邊兩個鎮拾回來。
“第一站是錫鎮,這個鎮名用的是繁體字,保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史料上講這個鎮曾經盛產錫礦,民國時建有大規模的礦場,供應全國。但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基本就衰落了,只留下一些五金業,一個個的小作坊,吱啦作響的老舊機器,環境免不了臟亂差,是那種我們現在天天喊著要淘汰的產業。但是你不能否認,一部分人的鄉愁確實離不開這些,這是從前年代工人階級特有的鄉戀,帶點粗糲的渣子味,懷念的是粗放工業的朋克牧歌。
“第二站是亨城。亨城有它著名的干面。它的干濕介于炸醬面和熱干面之間,上面撒的作料也不同于那兩種面,往往是香菇、蔥、五花肉,如果有時添加了黃瓜或者肉末,那可能并不地道,說得夸張點,舌尖上的鄉愁受到了污染,不再純粹。最好的干面必須是手工面,但是誰也找不到那一家最正宗的所謂亨城手工面了,因為現在Y市包括市區的街道上,掛著‘亨城手工面’招牌的足有幾十家。這樣的好處是,哪怕身在Y市,這個我精心設計的‘家鄉’,你每吃一口所謂的亨城手工面,覺得不夠正宗,悵然若失之時,都能隨時體驗一種淡淡的鄉愁。
“亨城最有名的山是吊藤嶺。我至今還記得那里的咸菜飯,但是它藏在山中,可謂是云深不知處。我只能提醒你,它大概在半山腰一塊大山巖腳底,是一間簡陋的夫妻檔。咸菜飯每一口都吸滿了咸菜的酸汁,軟滑可口,再配一碗益母草豬雜湯,絕對是農家的原生態至味。
“到這里,地圖的正西和西北兩大塊就呈現在我們面前了。”我總結。
仍在這條路上行駛?童年出行的路線。占據視野的總是車窗框柱的那一角山,時時浮現在視線的盡頭。除此只有一條長長的公路,見不到的邊際,沒有任何近景的邈遠,也不知穿過了多少個小鎮——所有的小鎮,在馬路上,都成為一個點,一塊界碑,以及,不時地,突兀的路牌上濃縮成一行文字:白鎮:1 km。白鎮?!方才夢里的那張地圖。當然你也不知夢醒了沒有。然而眼前的路牌很真實,很具體,那多半是堅硬的現實,盹,介乎夢、睡、醒之間……虛構也不過是從真實裂變出來?于是我的地圖遲早會受到質疑,只有,保持那種夢囈的姿勢,堅持碎片和游移的講述,才能維持一種虛構的假象……
透過車前窗,我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后座一個胖胖的女生,穿著一件寬松的羽絨服,一張粗大的臉晃動著,有時我瞥見她拿著手機的那只手,指甲涂得點彩畫一般,粗糙的式樣讓我覺得她是自己用水彩涂抹上去的。我突然發現,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用斑斕的色彩隨意涂抹。雖然是一個樸實的道理,但我卻牢牢地把它記在心底。
美術家說:“你發現沒有,你在編造一張地圖的時候,無形中也是在搞創作。”
我說:“創作?我倒沒想到。小說?隨筆?抑或長篇詩歌?”
美術家有點故作嚴肅,說:“這完全取決于你愿意相信哪種倫理,例如小說,那就要求你相信虛構的倫理。隨筆可能是真實的倫理。”
我說:“別這樣,我只是犬儒狄奧根尼,做不到在多種倫理中選擇。如果要講什么倫理或者天職,我只能引用納博科夫的一句話:‘寫作者唯一的天職是撒謊。’是不是他說的?我懷疑這話也是我捏造的。”
美術家說:“你真不能在真實與虛構間選擇嗎?”
我笑:“沒必要上升到to be or not to be吧,哥,聽過一句話吧,加什么羅說的,叫無邊的現實主義,無邊的現實。所以要我這個犬儒說,虛構也是現實一部分。”
美術家說:“虛構、非虛構兩個玩意兒怎么沒有個界限呢?非虛構帶來的是現實那些形而下的物質,比如我們雕塑用的硬邦邦的大理石。而虛構往往輕盈,連通抽象的觀念。所以我請來的是你,地圖偽造者,一位觀念的建筑師。”
我說:“我知道,輕浮的虛構,縹緲的理念,你最后請我編織的這張地圖,搞不好是莊子的無何有之鄉。”
美術家微笑著說:“只有‘無’這個容器才能裝下最多的‘有’,最大限度滿足攝影師們的情感寄托。”
美術家接著說:“好的虛構就如同美術講的抽象派,用抽象、隱晦的線條和色彩變相演繹內心的情感;或者如同風格派的《紅黃藍的構圖》,借由最簡單的三原色把現實抽象為符號和代碼,這也讓人想到康定斯基的《構圖Ⅶ號》,他選擇用任意的字母命名他的畫作。文學上也有那些用字母代指的城市,比如Y城、S鎮等。”
我補充了攝影方面的情形,說:“羅蘭·巴特講,雖然攝影沒有虛構,其本身就能證實,但他隨即又強調照片不過都是幻影。‘觀看者是我們這些人,是我們這些在報紙、書籍、檔案和相冊里翻閱照片的人。而被拍攝的人或物,則是目標和對象,是物體發出來的一種小小的幻影,我特意把這稱為攝影的幻象……’”我掉書袋地引用了巴特的原話。
美術家感嘆:“所以我的那群攝影師,他們借照片虛幻的光影建構記憶,一旦照片消失,記憶跟著丟失,便尋不到家鄉的印象,因而就必須借由一張虛構的地圖重新撿回。”
我夸贊說:“你是一個好醫生,懂得對癥下藥。”
“Y市東邊的第一座小鎮是炮臺。在一些比較古的說法里,也叫砲臺。小鎮應該和炮臺有關,但究竟是砲還是炮?兩字在方言中有區別,前者讀如‘pou’。稱砲臺或許因為古代的炮最早是土炮,不填火藥。另外小鎮到處可見石材加工廠,因此,稱作‘砲臺’或許更為切近。
“砲臺從前的名稱叫作鋪前,順治十三年五月初七日,清兵為防范‘九軍’及其勾結的海寇,在當地鑄造了一座炮臺,周長一百二十丈,厚下七尺、上四尺,派有六七百人防守,另配備有艚船一只,與隔江而望的北岸所筑的另一炮臺成掎角之勢。
“不過,我愿意捏造一種歷史和當下對照的吊詭。公元二○○九年五月初七日,我十歲,在兩座炮臺夾峙的江水里,用一個遠房表舅的拖網捕魚,魚沒有撈著,卻撈上來一只水雞。我表舅說,水雞是瞎的,從下游竄到了上游,不然你抓不到。我把它放了回去,它那光滑的皮膚在水里閃著波光,小腳在水里撲棱了一下,很快就看不見了。我覺得這個故事值得一書,沿江溯流的瞎眼水雞,極可能與當年流竄的海寇與‘九軍’的路線偶然重疊。他們匯合,一起構成了歷史的盲流。
“砲臺鎮內的桃山驛,是古時重要驛站。桃山驛位于桃山之麓,前后有堂各三間,譙樓一座。”
美術家笑笑:“你怎么開始裝模作樣地說話了?一副博物館導游復述縣志的口氣。”
我不理他,接著講。
“砲臺另一特色是南糖。20世紀30年代初,砲臺開設黃坤利、黃名利兩家餅食店。生產雞蛋南糖、花生南糖,以獨特的工藝,嚴格的選料,精工制作,古稱蛋面南糖,今稱砲臺南糖。”
“現在怎么又變成家鄉美食宣傳大使了?而且這玩意兒有什么獨特嗎?現在網上你能看到的美食吃播,吃得最多的便是各種餅食,什么鍋盔老婆餅南瓜餅烙餅雞蛋煎餅,天南海北,這些博主們常常走入某地的一條美食街,然后你就看到這些餅食突然一字排開齊聚一堂。南糖應當也可以廁身其中,它是鍋盔的變體還是烙餅2.0?”
我語塞,接不上話。
“還有,不管是變成宣傳員還是導游,你提供的砲臺鎮的細節未免太具體了點,有點地方志的趨向,我怕這樣會破壞我們一直強調的虛構。”美術家質疑說。
“我希望我編織出來的地圖摸上去有那么一點真實的觸感。”我解釋說。
“再往東走是地美鎮。Y市古亦有地美都,但范圍與今天不同。地美已接近海洋,是Y市的東部邊陲。我卻不想講什么海上絲綢之路,或者近代的貿易口岸,而只講螃蟹,當地的青松蟹。青松村位于R江下游北岸青松獅山邊——R江這條河流會出現在之后的地圖中。獅山與另一座山峰象山隔江對峙,成‘獅象把海口’。R江從這里出海,歷來盛產海蟹,稱‘青松蟹’。
“螃蟹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松蟹的盛產讓我想起莫言的那只蛙,由那只生殖的蛙想起一個同學,他是地美鎮一個村子的,據他說,他家的親戚多如牛毛,簡直數不清,走在村子里,隨便逮到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的老舅,或者是大舅、二舅、三舅……有些自己至今只見過一面,或者從沒見過,他爸媽一提醒才知道怎么稱呼,他也不知道這些母舅是不是過繼來的,還是老一輩人真的那么能生,特別考慮當時已有計生政策。總之有點來歷不明。”我隨口瞎編了一個同學的軼事。
美術家倒有點興趣,說:“妥妥是個大家族。”
“是,但這個大家族太大,邊界都變得曖昧起來了。”我笑著說。
“我還是覺得這是好東西。你看有的地方,經過20世紀‘破四舊’和計生后,宗族都搞垮了,只剩下核心家庭。”美術家說。
“再往東便是牛田洋,R江的入海口,最后的歸宿。R江吸納南河和北河兩條支流,自西向東,流經我介紹的幾個小鎮,奔流入海。這條由江到海的水路見證了明成祖朱棣時期的海禁,天啟年間的海寇,順治年間破城而入的‘九軍’,康熙元年的沿海居民內遷,后來海上貿易的重新繁盛……”
“一連串充滿潮汐味道的敘述。如果要我以點帶面地描繪,應該會仿效郎世寧那幅描繪海寇入侵的圖畫,風格結合油畫與傳統水墨。從西洋跨海遠渡而來的畫家,本來就沾染著豐沛的海洋氣息。”美術家說。
“我負責敘述。至于把敘事涂抹成生動的圖畫,就全看你的發揮了。”我說。
“講了東部,要說說東北部。那座小鎮叫作埔町。町,一個日式的用詞。譬如松野町或者松葉町。但是埔町空有其名,小鎮沒有燒鳥或者居酒屋,沒有和服或者二次元。埔町最多的是竹筍,盛夏時大規模成熟,脆嫩清甜,可制作出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筍粿、筍干、筍脯,或者更簡單粗暴的,各種切法,筍塊、筍條、筍絲……農家的氣息。頗瓦解了文青心目中的日式情調。
“不過也可以有偽造的日本風味。比如埔町最多的是各種農家樂,主營走地雞、山坑魚、竹筍等各式農家風味。但是有那么兩三家,你可以挑晚上去,店里往往辟有彎彎曲曲的木制庭院,紅色的棟梁和立柱,庭院頂上懸掛燈籠,角落里安放一座假山,假山下有一眼水潭。某一刻,你有種置身京都寺廟的感覺。當然,搞不好你會覺得是唐代的古風,但你知道一個最錯愕的事實,京都是一座最接近唐朝的城市。
“我總是想象埔町的某個晚上,天邊放著焰火,大雨初停,空氣中猶有一陣清冽的水汽。我穿過一片芭蕉,來到一戶人家面前。幾個小孩在玩電焊和仙女棒,握緊的手心伸出一叢叢黃艷艷的火光,周遭便漫起了一陣濃重的煙霧。騎摩托路過的兩個女后生忙低著頭,躲過了掠過的一縷白煙。我站在門前,門前的那一攤積水正正映照出了頭頂的一盞紅燈籠,只見它輕盈地浮在水面上,微微搖曳著——乃是一盞紅燭,或是放在水上預備漂流的紅蓮燈。然而,積水不小心被踩得潰散,于是,水底的燈籠也漸漸混濁,不再是紅燭,簡直成了一圈黏糊的燭淚。那幾根仙女棒,也燃盡了,殘斷在水面上。輕煙漸散,漸漸散盡了。”
“這也是鄉愁的一部分嗎?”美術家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這仿佛是我這個地圖測量員初到Y市的情景,然而,這一幕仿佛逸出了地圖之外,是K才會看到的景象。”我說。
“地圖南面只有一座城鎮,叫作仙橋鎮。據傳說和野史記載,仙橋確有仙人所筑之橋,又或者留下過仙人的步履。只是后來年久失修,橋梁廢棄了,空留一個地名。這總使人想起《金銅仙人辭漢歌》一類的記述,帶點荒涼的意味。”
“仙橋這地的靈感,我猜猜,大概來自全國每個景點幾乎標配的仙人柱或者仙人洞?”美術家說。
“我喜歡那些如贗品一般同時又千篇一律的傳說。”我語帶戲謔。
我跟美術家說:“看你說話的調跟東北人有點兒接近。”
美術家說:“是嗎?我看你倒也不要妄下定論。現在的人不都愛模仿東北人說話嗎?宇宙幽默的盡頭是東北。你去看電影電視劇,只要它想要有點喜劇的感覺,哪一部的對白不是一股東北大子味?”
我笑著說:“所以你也著了電視里的道咯。那你到底是哪里人?”
美術家說:“哪里人我不跟你說,我只告訴你我是時代的弄潮兒,既可以一口東北口音跟你嘮叨個不停也可以吊著嗓門講吳語,可以跟你你儂我儂地講上海話,也可以跟你東掰西扯拉幾句粵語,最后還可以卷著舌頭跟你講正統兒化音北京話。”
我說:“你怕不是只鸚鵡。”
美術家說:“我確實打小愛學別個地方的人說話。”
我心想,也許運用我拙劣的推理水平,聯系小學時做的那種“甲乙丙誰在說謊”的推理題,可知美術家估計不是東北人,也不是江浙人、上海人,也不是兩廣人,當然也不是北京人。當然,前提條件是,看著善變的美術家沒有說謊。好在我也在地圖這個問題上設謎,Y市不是上海,不是鐵西區,也不是新南方。
美術家又說:“我的家鄉倒有兩樣特產,番薯和雞蛋。所以我喜歡直接用這兩樣東西來代指我的家鄉。我們那的番薯最喜歡曬干了做成紅薯干,幾間廠子,一條龍流水線,沒什么技術含量,卻被列為特產,還配有一句響亮的宣傳語:‘紅薯本是紅軍糧,制成美食天下揚。’”
我問:“那雞蛋呢?雞蛋不是到處都有嗎,怎么用雞蛋來代表家鄉的特產?再說你們這個雞蛋是走地雞生在稻草堆農戶一顆顆手撿的土家蛋,還是溫室里標準化量產的工業雞蛋,抑或是擺在超市里精心包裝一打十二個的商品蛋?”
攝影師狡黠地說:“都不是。是開滿全城的日料店里賣得最好的溫泉蛋和無菌蛋。”
“地圖中央正是古代Y城的舊址。古城的北門已經不存。另外有一座西門,又叫西關,同樣不見蹤影。只有一條西關路,路上的店鋪多以‘西關××’做招牌。另有西關市場,本也無事可敘,可記得是前幾年早起的市民常常可在市場內買到二三十斤重的鮮活大章魚。當地人叫作墨斗。所以現在談西關,你想到的不是什么歷史遺跡,弄不好只是一只舞弄著觸角的大型墨斗。
“Y城內有禁城,從前為老縣衙所在地,后縣政府在此辦公。不過禁城的前史早已無人問津,更多人的歷史記憶集中在解放后,禁城內是縣機關分配的宿舍樓、蘇式紅樓、單車間、郵筒,每每勾起懷舊的思緒。不過也只代表少數人的回憶,代表他們輕飛曼舞的鄉愁,Y市能住進這號樓的只是少量當官的家庭。如今風水輪流轉,宿舍樓多十分破舊,污水橫流,衛生條件極差。十樓九空,在此居住的也不再是顯貴家庭。
“禁城的東邊有城隍廟。根據2013年修纂的地方志,城隍廟在南宋時期建造,后來遭到破壞,并在明洪武年間重新修建。
“不過,關于城隍廟的創建時間,Y城的縣志另有一番記敘:‘城隍廟在縣治東解元坊,深二十六丈,廣八丈,洪武二年縣丞許德創建。’有人依據這一則史料,實地考證說城隍廟內的青石磚及梁柱裝潢皆為明代風格,與Y城學宮典型的宋代風格迥異。但學宮也已無從看到其原貌,因此無法用來確鑿佐證城隍廟的歷史。自‘文革’‘破四舊’浪潮過后,當地開始掀起捐資修繕古跡的熱潮。城隍廟修繕結束后,要為城隍廟立一塊石碑。里頭當然要刻錄城隍廟的歷史沿革。圍繞城隍廟的創建時間問題,捐資人馬上分為兩派:一派可稱作南宋派,一派可稱作明季派。最終南宋派占據上風,石碑也采取了起源于南宋的結論。很簡單,將歷史追溯到南宋,帶給他們更強烈的文化自豪感,也促使他們捐贈更多的工程款,最終也掌握了更大的話語權。”
“其實吧,我猜也是人們本來就愿意把任何東西的歷史拉長一點,就跟抻面條一樣。”美術家說。
“不過,現下兩派爭議的時代早已過去,不管它是起源于宋代還是明朝,都絲毫不妨礙廟里終年香火旺盛。”我說。
“Y城城內還有許多街巷,宛如老北京七彎八繞的胡同。通南門的宣化街,通進賢門的學前街,通北門的北門街,通城隍廟的城隍巷,通東門的馬山巷,等等。這些街巷當然有種歷史的風塵感,但最引起人觸動的,還是窄小黑暗的角落里藏納的污垢:沒有牌照的小吃店,沿街吆喝的販夫,盤踞多年的刺仔和惡犬,歷史上不時興起的黑市。墻面上貼著的各種牛皮癬一般、今日撕明日繼續蓬勃的蒼蠅小廣告:專治性病、花柳病、梅毒;專治不孕不育;專治陽痿、早泄,確保增粗、增長、持久。
“最后,我要給Y城這座古城插入點日常敘事。有一位老中醫,最開始把店鋪開在北門的關廟旁。鋪前是那種雙開折疊木門,店里狹小,中藥藏在一個個小小的木柜里,還有一些大袋大袋地囤在逼仄的閣樓上。一入門,你便能聞到一股陳腐的藥味,仿佛藥已過了期,不過換種文學的方式描述,那是古城的氣息,或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老中醫嘴里念叨的,常常是各種舊事。從前某位縣官被朝廷殺了頭,某年某月哪條街巷有位書生中了榜,感謝當年毛主席分糧給我們吃讓我們不會餓死。事情是真是假,無法確證,如果是假的,這些故事重復一百遍也不會變成真理,不過是講久了,長到了老城身上,變成了老城身上老掉牙的絮語。
“中醫后來關了鋪,診所搬到了城隍廟旁邊的家。他住的是一棟老式居民樓,一樓有個大院,好幾戶人家圍在一塊洗菜、晾衣服。有點像上海的弄堂。往樓上走,二樓便是中醫的家。不過十幾平方米,隔出一間客廳和臥室。地板上擺滿空啤酒罐、大橘、熟得有點爛的番茄、一尊陶塑的關公、一只只剩下三兩截殘香的香爐。你坐下來,他把脈,冰涼的手貼在脈搏上,遠遠地,樓上哪戶人家的收音機里飄來一陣唱戲的聲音,凜然的聲線,一絲一絲,聽不太真切,大夢初醒一般的懵懂。沉吟了半晌,他也不說話,只是開方,有時點上一支煙,屋內隨即煙霧繚繞。你別過頭,透過那一方明亮一如攝像機鏡頭的小窗,定格了天空一兩只急速掠過的黑鳥。整個老城,上千座這樣的老式居民樓,每一座都有這么一方小窗。如果從屋外往里看,這扇小窗框住的,你和那位中醫對坐的場景,正是古城里一個最無名目、最輕盈的鏡頭。”
“人們習慣把Y市古城的范圍稱為‘城內’,而Y市的新城區,已經不在‘城內’,而是在對岸,和古城一水之隔。Y市是一座小城,不是北上廣深,但全中國的市中心,都基本上是北上廣的小型翻版。這個千篇一律的模板,多少桎梏了我對于鄉愁的想象。
“唯一可說的是市中心有一座山,名叫岐黃山。海拔在全市的山峰中居于第一位。山上名勝頗多,廟宇、寶塔、山洞、茶園、松濤。其中寶塔旁的夕照,山麓的松濤,皆被列入Y市‘八景’之一。這里自然有種魯迅的‘八景病’在其中,但是你又不能不說‘八景’是偉大的創造,給那些異鄉客一些可以緬懷的海市蜃樓,就跟我編造這張城市的地圖一樣。不過,‘八景’啥的也不重要了,童年的我記住的是周末摩肩接踵的人潮,記住的是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各人占據一個山頭的乞丐。他們歪頭垂涎,瘸腿斷手,甚至麻風癲癇,久而久之,稚嫩的我早已習慣丐幫們的精心排演。據說有人靈光一閃,寫就新時代岐黃山賦,將乞丐們稱作Y市新‘八景’之一。還有一個早已不被人提及的歷史片段,可能與盤踞此地的丐幫有點聯系。當年‘九軍’曾以岐黃山為根據地,與清軍周旋多日,據說他們當時便藏匿在山頂的古塔上。”
頭腦昏昏沉沉,仿佛還沒完全睡醒。汽車經過了一道橋梁,窗外現出一片空曠的田地。田地上栽種水稻,哦不,也許金黃色的茬子是麥苗。它們規整地在大地上展開,它們是美妙的造物……也許轉換視角,從外太空俯瞰,會發現一兩個規則的圓形、方形。麥田怪圈。同樣是外太空俯瞰,土樓絕對是未來感的代表,因為美國人將漫山的土樓當作秘密研制的核設備。一個偉大的時代,‘兩彈一星’,太空響起《東方紅》。唉,這不是土樓,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土坯房。高高的屋頂……會有一層閣樓,與天空相接,聽說浪漫的北京人喜歡租借一間四合院,沒事坐在屋頂上吹風。媽的,蒼蠅,教練的車窗一條縫就把蒼蠅放進來了,嗡嗡作響,豆粒般的眼睛凝視我。天空之城。人們今后居住在蒼蠅的復眼里,一只透明的六邊形眼眸就是一間居所。加里曼丹島的居民似乎已經做過預演?他們的樹屋。他們居住在鳥巢里。屋頂看久,真有點眼花。房屋以下,房屋扎根的地方,是方形的田塊,掀開田塊,是張毛糙的地毯。宛若掀開一張蓋子。深不可測的連通地下的地窖。一間屋子,同時包含世界的兩頭,閣樓與地窖,代表兩種不同的精神空間……地下,地下城,我們將來如若放棄天空選擇蟄伏,那便是成為蟻人藏匿在地下。也有別的未來,地理書上告訴我們的水鄉和魚米之鄉,疍家人祖先早已實踐過的終身漂泊海面,將船作為居所的生活。加里曼丹人是鳥巢,這是貝殼。貝殼或鳥巢,都是最理想的棲居地……
朦朧中我聽到有兩個聲音在對話。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那不是夢里我和美術家說話的聲響,聲音來自車后。一個高一點的女聲說:“我昨天晚上跑到老城吃消夜。”低沉一點的女聲問:“吃什么?”“吃腸粉。”“不錯,我聽說老城有家很好吃的店叫什么記,老是想去吃,總是沒去成。”“吳記是吧,我昨晚吃的就是吳記誒。”“對對對,吳記。怎么樣?”“好吃,還便宜。一條分量很大,才十塊。”“下次肯定要去試試看。”“呵——”一個哈欠,“昨晚沒睡好,吃完腸粉后一群人還跑去燒烤喝酒,兩點多才回家。”……
老城。他們說的其他詞匯都從我的腦里一閃而過,唯獨這個詞,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Y市的地圖到現在,總讓我覺得還缺點什么。哦,一條河流。每座城市都要有這么一條。上海的黃浦江,武漢的長江,廣州的珠江……鄉愁離不開這樣一條母親河。所以,我創造了并命名了這樣一條河流,R江。
“R江分為南河與北河。在沿岸,政府為了便民,修建了一條長長的江濱綠道,官方畫的規劃圖里,這將是一條綠色的絲帶,和河流這條潔白的玉帶相互映襯。
“沿著河流還建造了濕地公園,鑲嵌在濕地公園當中的,則是一個個生態村,或者用一個更時興的說法,叫作‘社會主義新農村’。幾座白墻黛瓦的平房,一看便是新砌的,十分干凈整潔,筆直的青石小路,也是嶄新的,兩邊插上幾支文竹,種點桃花或者夾竹桃,以少勝多,一下營造出一種鳥語花香的景致。如果還缺點什么,那就在空地安置幾座仿古六角涼亭,或者修一座仿古樓閣充當所謂鄉村文化展覽館。生態村不大,卻是一個精致的模型,把美麗鄉村應有的要素都精心地布置好了。也許當地政府還覺得意猶未盡,便在平房的墻壁上刷上花花綠綠的各種壁畫,有些是綠水青山油菜花開遍的秀麗風光,有些是桑麻遍地婦女織衣男人耕作的小康新生活,有些則重拾紅色革命的歷史,要么畫將士們在院子里談笑風生整裝待發的場面,要么畫將士們一動不動匍匐狙擊的場景。無論是革命還是日常,都是那么合乎社會主義理想,用水彩鋪染大片鮮亮的色彩,則更多了層詩意的濾鏡。壁畫的意義是顯見的,參觀鄉村的游客,往往迷失在壁畫搭建的另一種現實中,那是比模板化的生態村還要更高一級的‘現實’。
“南河與北河在下游的砲臺鎮匯合成為R江。每到夜晚,月色倒映在并流的兩條溪流中,仿佛兩枚明月同時在水里上下蕩漾,光彩熠熠,時人稱該景為‘雙溪明月’。這自然又是Y市‘八景’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兩河匯流處附近,還有一處渡口,名叫野美渡。渡口有一定年頭了,如今也還走船,船舶上捎帶騎摩托準備過渡的村民。不過我只是想描述某一日黃昏的情景,或說講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兩個后生仔,在一輛橡皮艇上,興奮地談論昨天晚上把到的妹子,用的是當地的土語:‘我昨日船上湊(和)一個姿娘(女人)喝酒,姿娘雅(漂亮)啊,過雅,頭毛(發)長飄飄,孟浪又銷魂。走到雙溪并流的地方,倒是有眼福,看到兩枚月,一條溪內(里)頭有一枚。放長線釣魚,釣到尾大草魚。用船上的家伙(廚具)簡單料理,過(很)甜過好食(好吃),再配杯小酒,真是絕妙。魚骨吃了就沉到江中給小魚食,全個(完全)不浪費。’他們說著說著,天慢慢黑下去了,我不再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連同橡皮艇一起隱入黑色的水里,消失在烏峭的暗夜中,如同進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所有他們談論的昨夜的片段,都灰飛煙滅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群嗡嗡作響的餮蚊。”
“這個故事想說明什么?”美術家迷惑地問。
“我不知道,或許我只是想讓你的攝影師們知道,我可以在一天某一時辰親臨歷史現場,畢竟這伙人讓我想起《后赤壁賦》,尤其是那只‘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的白鶴。”我回答。
“你描繪的場景其實倒有點名畫《江山清遠圖》的意境,但是得再添點神話色彩,最好在涌動的暗流里藏幾只山魅。”美術家說。
“是的,這樣泛舟水上的生活,絕對是士大夫的遺夢,但是得藏點現代哥特元素,不然就太古板了。”我笑著說。
“最后還有一點,那就是R江的水質問題,不得不說,并不樂觀,早年它實在被明著暗著排進了太多的工業生活廢水,以至于在江岸上,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油污的臭味。灰綠的江水呈黏稠狀,上面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萍,不時有一兩條清道夫冒出頭來。經常看這條河流的老市民簡直煩透了,直接稱為臭水溝,但對懷揣鄉愁的游子來說,距離產生美,母親河永遠是母親河,哪怕這位母親的乳房,已經包含了太多城市的污垢,他們也依然愛她,一種抽象、無條件的愛,在他們心中,母親永遠是母親,永遠。”
“聽著你抒情的口吻,我覺得這是你的地圖誕生以來,第一首歌頌故鄉歌頌母親河的詩歌。”美術家夸贊。
美術家說:“我對生態村的壁畫倒挺有興趣。”
我說:“其實我也挺想聽聽你這個畫畫的怎么想。”
美術家說:“我聽說美國20世紀有個畫派,叫作‘超級現實主義’,就是把畫畫得跟照片一樣,甚至比照片還要逼真。”
我說:“這我倒沒聽過。”
美術家說:“照片在人們印象中,就是最寫實的玩意兒了,這群畫家畫一個人,或者一間房子,想畫得比照片還要真實,或者直接臨摹照片,往上涂各種色調,便認為畫的是比照片更進一層的現實,也就叫超級現實主義。”
我說:“你這就有意思了,墻上的壁畫也是這個理,不咋跟你講抽象或者創造,而是貼近現實,不是鮮活的生活場景,就是生動的革命鏡頭,要的就是讓你相信:壁畫是鄉村的風物志,如實記錄著鄉村的日常和歷史。”
美術家感嘆:“可不是嗎?我還在想,如果回頭我的攝影師朋友把你說的壁畫再給轉成照片,那這個所謂‘現實’,得經過多少層折疊。”
我輕嘆了一口氣說:“現實幾經折疊后,會不會變得超級不知道,卻可能變成一個莫比烏斯環,由兩個精致的平面構成,最終在某一次翻折過后,驟然消失。”
“現在,我準備談一談Y市的日常風俗。我們從一戶最普通的城市家庭開始。首先,幾乎每一戶都會堅持在每月初一、十五祭祀,當地人叫‘拜老爺’。這么堅定的信仰,在其他城市并不容易見到。Y市近幾年躲過了好幾個臺風的正面襲擊,幾乎每個人都說一句:‘還好老爺足夠響。’‘拜老爺’時的祭品有不少,往往是新鮮的三牲,干品則如木耳、香菇一類,水果可以有蘋果、大橘,再有芋泥包流沙包和桃粿糯米粿,并用矮腳杯裝上幾杯米酒。拜老爺的‘老爺’很抽象,這要依照供桌擺放的場所而定。陽臺的是天公,廚房灶臺前的是思面公,每一個家庭都棲息著那么幾尊神明,值得在各個年節被小心供奉。Y市談不上什么歷史文化名城,但Y市有它獨特的風俗,它們很少在城市的路面上顯形,而是隨風散盡般遁進每一戶家庭的日常。祭拜的人當然是漫不經心的,尤其是上班族在百忙之中還要抽時間置辦祭品,在負擔繁重日常家務的同時還要在家里擺上那么一大桌,便常會大聲埋怨這些祭神風俗的煩冗,配合著一聲長嘆:‘又是過年過節。’這使你多少懷疑他們祭拜的誠意,但我想Y市的風俗,就應該是這種風格:藏在每個家庭里,碎片化,與瑣碎的日常俗世須臾不可分割。
“在家庭之外,我們也能在城市的某一條深巷發現一座伯公宮,往往建在一棵老榕下,在繁華的都市間并不起眼,有種‘大隱隱于市’的風度。一般你的母親或者是祖母會十分記得‘伯公生’的日子,特地在那一天帶齊一袋供品,到廟里祭拜。小時候你很樂意跟著她們去,并熱衷偷吃還沒拜的供品。水果你要吃的是偶數還好,一旦被你吃成奇數那就糟糕了,這是一大禁忌,這時只好你再多吃一個,或者臨時去市場買。常常她們在拜,你在廟里到處游走,很快在一張張烏木桌和一面面屏風間迷失。周遭彌漫著香煙,你不大能看清每個人的臉,但你能看見他們雙手合十或者捧香的姿勢。你心里突然有一個聲音回響:這么昏暗的地方只有油燈和香的微弱光亮,只有他們,只有我自己。我的攝影師,我創造了一段童年記憶,相信這個片段會在你們夢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蕩。
(唉,我太入迷了。忘記我說話的對象是你,美術家,而不是你的攝影師們。)
“伯公宮以外的角落呢?曾有不少Y市人目睹過這樣的畫面。是的,美術家,這是一幅天然的圖畫,你會有興趣的。秋季木葉脫落的清晨,一艘停靠在R江江畔的小舟,在水里兀自橫斜,船身破爛殘缺,僅剩幾根橫木,船上也不見人影,船頭有一只香爐,油漆基本都磨光了,爐里只剩下幾截短小的殘香,以及厚厚的一層香灰。會是哪個漁夫祭拜江神或者是魚王?在夜深人靜時點香吹滅船頭燈將紙條塞進魚腹。這座城市的‘廟’居然在一艘危如累卵的船上漂流,這是任何一張城市的地圖不敢輕易想象的。但所謂的鄉愁就是這么一艘忒修斯之船,盡日漂泊,隨時可能變性抽空傾覆。”
“接下來我要說一說Y市的語言,這可能有點偏離你的任務,畢竟地圖一般不記錄語言,語言也不能被攝影機或者圖畫銘刻。但是你大可把它視為Y市地圖的一層別致的裝裱。一個觀念的建筑師必須同時窺探巴別塔的奧秘。
“Y市人說著一種特別的方言,仍舊完整保留著古代的四聲八調,能駕馭這么繁復的聲調,Y市人的舌頭或許比其他地方的人靈活,外邊的人恰好也對Y市有種奇特的印象,那里的人是吃蛇肉長大的,而蛇常常吐著發達的芯子。在Y市,只要隔著一條溪,或者一座山,說話的調就不一樣,大家彼此爭論不休,到底哪個地方的音調才真正代表當地方言的正統,聲調無法取平均值,一部涵蓋所有方言變種的詞典因而遲遲不能面世。
“方言里沒有發f的輕唇音,也沒有jqx一類的舌上音,這是方言古色古香的又一證據。曾有一個老掉牙的故事:Y市有個人,跑去京城宮里服侍皇上,臨開飯時,她本來是想喊吃飯了,結果用方言一喊,讀音類似‘駕崩啦’。ben正是語言里無輕唇音,發出來才不是fan。結果可以想象,這位侍從肯定沒了命。這個故事很粗糙,卻絕對可以變成一段Y市人的集體記憶,雖然里頭似乎有種不妙的暗示:Y市人天生有點愚鈍,甚至是蒙昧,不能揣摩圣意,還是偏安一隅,留在自己的一畝三分田為妙。這是一種待改造的‘國民性’,Y市人卻直呼冤枉,畢竟都是語言造就的,正如老舍《貓城記》里的貓也只能講貓語。
“據說Y市的語言保留了很多古代的詞匯,因此有一種直追魏晉的古奧,然而這并未讓土著們有種天生的雅馴,相反,他們的方言中最發達的是罵人的臟話。這里我不方便羅列,畢竟不希望美妙的敘述之旅變成了一篇達達主義的臟話文學,你只要想象他們罵人可以不重樣將對方祖宗十八代問候一通,搞不好暗合當代祖安文化潮流,想象臟話里有各種標準普通話不能轉譯的成分,足可以讓他們罵外地人時不動聲色地暗度陳倉。聽這些臟話,可以讓游子們以最快捷的方式回到故鄉,比吟詠一首《鄉愁》或者《靜夜思》要容易太多。”
“好了。這張Y市的地圖就完整地編織出來了。我匆匆描繪了一遍,但是再花哨的語言,也要靠你的畫筆最終展現。”我說。
“辛苦你了,僅用三寸不爛之舌就造出一張地圖,圈出一片物產豐饒歷史悠久的土地,如同當年葡萄牙人把一卷牛皮切割成長條就圈出來一大片澳門的租地。這張地圖甚至不需要加工,它可以僅僅只是語言的形態,連接坐標與坐標的是你游弋的觀念,是你夢游時分的薛定諤貓步。于是,等待我的朋友們的,是一座僅僅用沙粒堆成的城池,一座最輕浮、最吹彈可破,然而也最美妙的城市。”美術家很興奮,對我一通奉承。
然而,這似乎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了。
到練車的地方已經是六點一刻。下車的時候,我隨手摸了摸口袋,左口袋竟然掏出來一張面巾紙,折得皺皺巴巴,就這,是用來畫地圖的嗎?你這個美術家居然連一張畫紙的錢都出不起,只能用面巾紙宛如地下黨在畫秘密地圖?上面有一圈雜亂的涂鴉,現在連他的畫畫功底都受到了我的質疑。而且,這就是他給我的所謂酬勞嗎?旁邊還有一支筆,是他畫畫用的還是送我的?不知道。唯一自我安慰的方法是把自己當作江郎,筆是夢里美術家贈我的彩筆,希望我繼續做好一個觀念的建筑師,來年創作豐收妙筆生花。
我有點憤憤地吃了晚飯,心底一直在罵美術家。吃完飯,教練帶我們練車。科目三,說白了就是在路上練習駕駛。不過這玩意兒有各種花頭項目,首先你必須按它系統上規定的路線行駛,它讓你左拐你就左拐,右拐你就右拐,然后你需要依照參照物操作,比如看到一條路上的第三根電線桿以后在那里變道。其次它有三條不同的路線,如同三個副本,或者三張地圖。最后,每條路線都有一塊路牌,標出一座虛擬的學校,你必須在路牌前象征性地點剎,表示你在學校路段減速了。每個人路過的都是一些真實的街道真實的景物,但你因為反復練習,一次次路過同一間店鋪同一棵行道樹,并把它們全部變成參照點,提醒自己在哪個地方拐彎,哪里加速換擋,哪里減速慢行,這便失去了身臨其境之感,反而覺得自己在一些抽象的坐標之間游蕩。
我屬于練得很差,經常被教練罵的那種人——整天喜歡空談一些觀念,到開車這種動手環節就捉襟見肘;一會兒忘記減速慢行,一會兒忘記及時變道,一會兒轉彎把方向盤打得太大了。而因為和美術家的相遇,我的注意力比以往還要渙散,意識常常在車外自由地游走,一切似乎都為了醞釀一個更加重大的錯誤。
果然,在我上車十幾分鐘以后,它就發生了。當系統播報“前方路口掉頭時”,我完全沒有聽到,過了紅綠燈一腳油門繼續直行。我驚訝地發現我來到了長達一個月的練車生涯里從未抵達的新大陸,兩邊的景物驟然陌生起來。
“你他媽往哪里開?是想開到白鎮去嗎?”教練的聲音快把車頂掀翻了。
白鎮?白城。聽到這個熟悉的地名,我狡黠地笑了。
本文的主人公恰好和作者是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在作者家吃飯,他曾偷偷告訴作者,Y市的地圖其實不是編的,而是參照了自個兒家鄉的地圖,當然不是直接復制,而是經過一番有趣的變形。想想夢里才短短一個多小時,怎么可能一下從袖子里變出一座城市?自己騙了美術家,一開始十分抱歉,但是后來美術家給他打發叫花子的酬勞,自己一下子就平衡了,打消了所有愧疚。以上是他的原話,作者也只是轉錄,至于是否屬實,還請各位讀者自行判斷。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