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蓉 呂亞蓓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000)
明代鄞縣鏡川楊氏家族以詩書傳家,至萬歷十四年(1586 年)前后,楊承鯤以詩文創作崛起于甬上詩壇,成為當時甬上布衣詩人群體的重要成員。楊承鯤(1550—1589 年),字伯翼,號桓溪,少時聰明過人,喜讀書,善作詩,以五言為佳;擅長書法,作品飄逸自然,有晉人之風;交游廣泛,上至朝廷官員,下至文士隱者,均有詩文往來。楊承鯤病逝于萬歷十七年(1589 年),著有《西清閣詩草》四卷、《碣石編》二卷傳世。楊承鯤雖不是一位多產的作家,但其詩文卻影響甚廣,頗受人追捧,屠隆言:“今世靈心偉手,吾伯翼是也。”[1]余寅亦贊:“我國家文如子威,詩如足下有幾人哉?”[2]可見對其評價之高。
范欽《天一閣書目》最早載有楊承鯤《西清閣詩草》一卷。現下有《西清閣詩草》四卷萬歷鄞縣楊氏家刊本三冊,高19.2×12.5 厘米,半葉9 欄,單行18 字,民國時藏于北平圖書館,現移至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館館藏。再有寧波天一閣《西清閣詩草》十二卷,萬歷鄞縣楊氏桓溪山房刻本兩冊。據王重民《中國古籍善本書提要》記載,此本與北京圖書館藏本相同。另國家圖書館“中文古籍聯合目錄”載,德國巴伐利亞邦立圖書館藏《西清閣詩草》十二卷,明萬歷間刻本,如何傳入不清。
該卷首序為劉鳳撰。劉鳳(1527—1610 年),明南直隸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文起,更字子威,號羅陽。序云:“伯翼志乃在三代間,而氣蓋一世,骨力于風雅,而筋節于安世房中,故其詩上自三百篇,下逮開元天寶之盛,及其中葉,無不兼存之。雖存之,亦與之出入,上下鞭箠,使之遇其意所當,值情之感暢,舒寫發詠焉……予得受讀而驚,謂當世之為詩未有若是擅者。”[3]此序高度稱贊楊詩,說明了編纂原因,但未注時間。劉鳳《劉子威集》有《重序楊伯翼詩》和《楊伯翼詩序》,后者即楊詩的首序:“楊君伯翼志古者也,往歲來吳始識之,以未得謁元美,今茲復至,示予所為詩……與予所論詩意正同,而猶不自信,質之元美。”[4]再楊承鯤《碣石編》卷二《復劉子威先生書》云:“昨歲辱手教,并示大集,感愧彌至,尊體比當,勝良慰。仆治詩文二十年,今茲見其難耳,蓋兢兢守古尺寸,不敢黍米溢也。”[5]此處談及自己最終未求王世貞作序的原因。
劉序后有詩人友弟錢文薦的序。錢文薦,字仲舉,別號石城,慈溪人。序云:“朗初因言伯翼曾有遺囑,囑死后求一知己為之序……予猶憶《西清》初刻時,問伯翼何以無序?伯翼曰,‘方今此道弇州擅場,顧弇州交游太濫,得其言不足九鼎。羅陽拙而速,漢城工而遲,姑其俟哉。’……今漢城已逝,而《西清閣序》乃出,羅陽遺稿蓋亦聲氣之同,有莫之求而自至者。然而拙有之,恐非伯翼意也……羅陽序《西清》,雖其言縱橫漫衍,終不若自敘簡而淡,予忝伯翼知音,序止矣。”[6]錢為完成楊承鯤遺愿,寫作此序。由“予猶憶《西清》初刻時,問伯翼何以無序?”推知,楊承鯤于萬歷十七年(1589 年)早逝,初刻本應早于萬歷十七年。再“今漢城已逝,而《西清閣序》乃出”一句中,“漢城”為余寅。余寅,字君房,號漢城,鄞縣人,逝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 年)十二月后,可知錢序應作于這一時間之后。
此外,卷中還有楊承鯤之子楊德遷的序。綜合三篇序跋,均未提及時間,但由錢序推知,當時并無劉鳳《楊伯翼詩序》,再據《復劉子威先生書》中“拙集付梓”一句,可知此時初刻本已出。由此推算,《西清閣詩草》在楊承鯤生前已經付刻,時間當不早于萬歷十四年(1586 年)冬,因無其他信息參考,更準確的成書年月難以判明,但當下刻本包含劉鳳、錢文薦、楊德遷三人之序,可推斷乃系萬歷二十三年十二月后刻本。
楊承鯤于甬城外老龍灣建的翛園有一西清閣,《西清閣詩草》以此命名。此卷按詩歌創作時間排序,卷前注明該卷詩歌年份,從乙亥至丙戌,即楊承鯤明萬歷三年至萬歷十四年(1575—1586 年)十二年間所作詩歌,多達599 首。其間,詩人已離京返鄉,詩歌多為寫景抒情的遣興之作和即事感懷的交游之作。劉鳳評“廣肆奧微兼總論,浹洞通于情境……五、七言古規蘇、李,而馳建安七子,猶未離其質乎”[7]。
楊承鯤喜好山水,有大量寫景之作,此類詩多為五言,筆法多變,想象奇特。詩人不受格式束縛,創新出五、七言句等結合的詩作,詩風雄渾深遠,清新自然,與詩仙李白創作風格相似。
《西清閣詩草》中寫景詩占多數,其中有7 首描述鄞縣東山,僅詠東山別墅的就有4 首,如《東山別墅》(以下文中未注詩歌皆出于《西清閣詩草》,不一一標注)“始從東山游,遂為東山客。緣峰溯澗道,望煙詣巖宅。郁紆行莫展,傲倪情自得。嵐彩生陰寒,日氣相噴射。濯溪拾紫茸,窺洞討靈液。仙人逝已久,古跡紛浪籍。溜溜陰風生,靄靄素霞積。黿鼉宿深淵,鴻鵠游大澤。軒冕良儻來,樂全我所適。”《鄞縣志》卷六四云:“東山別墅:楊承鯤筑。縣東南六十三里橫溪之東。”[8]詩人借想象游東山,虛實相生,沿東山曲折前行,嵐光四起,在溪邊拾取紫茸,于洞內求討靈液,似劉鳳所言“或肆口而歌,燦若霞綺”[9],又引傳說“黿鼉”為意象入詩,寫東山的神秘莫測和古老悠久,整首詩有太白灑脫之風。
南宋胡仔有言:“李白雖無深意,大體俊逸,無疏謬處。”[10]楊承鯤亦推崇李白此風格,寫景清麗流暢,如《雨晴泛湖·其二》:“水遠高于席,山青欲入船。鸕鶿漫自在,出沒大湖天”。白描手法,有動有靜,渾然天成。詩人游于湖上,恰如水鳥出沒湖天之中,逍遙自在。另有清新脫俗、自然靈動之詩,如《山風》“山風吹女蘿,細雨石上起。濕盡石邊松,還作溪中水。”以擬人手法寫微小細節,活靈活現。細雨因風竟從石上彈起,淋濕松樹后化為水躲回溪中。
此外,詩人打破常規,創新出多言句結合的詩,如《題畫》一詩:“亂峰出云氣,孤嶂秋天白。草亭撐拮橫翠巖,主人端坐無今昔。下臨千仞不斷之回溪,上有萬丈破碎之石壁。石梁不動白日高,瀑布下激青厓牢。龍湫雁蕩若在眼,碧潭霜樹風蕭蕭,側身南望徒心勞。”長短句交替,得王世貞句法之要,“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11]。詩人先用五言點出畫中亂峰穿天的壯闊,再七言寫草亭翠巖,后九言描繪溪流曲回、石壁險峻的畫面。結尾又以七言道出畫之蕭瑟。第三句與李白《蜀道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12]異曲同工,讓人身臨其境。
明后期的詩歌創作從復古轉向個性,楊承鯤雖承李白之風,但不盲目崇古追古,強調學習古人而超越古人,有個人特色,能突破常規,創新出五、七言等結合的格式,可謂明代后期文學創作自覺發展的體現。
明嘉靖、隆慶年間文學流派以后七子為主。王世貞晚年放棄復古,主張直抒性靈,認為詩歌本源乃“性情之真”。謝榛亦重情,認為“《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13],“情乃詩之胚”[14]。
楊承鯤學詩作文,自受流派影響。沈明臣首次見他,就贊為奇才,有《戲贈楊伯翼》:“誰家小兒楊德祖,青天之鶻丹林虎”[15],稱他“楊德祖”。后楊承鯤入北京國子監補國子生,北上作《薊門行》,名聲大振,但幾次科考不第,便多有感懷之作,表現沉郁嘆惋之思,如《郡城矚眺偶作·其四》:“白水青門落暮霞,孤城遙指月光斜。夫差舊恨空磨滅,無復甬東三百家。”胡應麟云:“凡排律起句,極宜冠裳雄渾,不得作小家語。”[16]海天落幕,孤城獨立,月光斜照,首句略有蘇軾“兩山遙指海門青。回首水云何處、覓孤城”[17]之影,意境開闊又悲涼。
幾經波折,楊承鯤選擇歸鄉,平日雖吟詠為樂,但難逃壯志未酬的慨嘆,如《烈士篇》:“東山有烈士,慷慨獨不常。既惜白日短,復惜玄夜長。巖棲十余載,潤澤成文章……蚊蚋各有營,溷濁固難當。不惜肌骨沉,所憂志行傷。翱翔將何集,惋嘆沾衣裳。常聞圣人語,固窮有遺方。削竹蒙铦羽,用之何不臧。”詩中“烈士”棲居山野,滿懷才能,卻難有作為,詩人借此述說自己于現實碰壁,不知何日才能一展抱負的愁悶。謝榛指出“詩以氣格為主,繁簡勿論……太白深得此法。”[18]讀罷楊詩,更令人想到“朝如青絲暮成雪”“千金散盡還復來”等,頗有李白詩之韻味。
楊詩抒寫本性,不受拘束。他曾拜謁王世貞,王見其詩文,贊嘆不已。事后楊承鯤語:“以吾詩求王先生一序有余。顧王先生博大心慈,客持片楮求譽,輒津津不休,即孺儒賈豎,人人謂王先生知己,其知己多矣,仆尚容廁其間耶?”[19]詩人也細膩重情,與友人贈答送別的詩中可見。此類詩超過180 首,與君同游,記其樂;與君分別,抒其思。在《翛園種梅已著花喜寄友人》中,詩人栽植的梅花已開,忍不住同友人分享:“手種寒梅樹,開花已自多。定知江上雪,來和郢中歌。對此情空劇,相看老奈何。百年丘壑客,清影正婆娑。”正如“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20],詩人隨感而作,同好友共賞寒梅或鑒賞美文,均是結友之樂。
楊承鯤歸鄉后,身邊好友多在異鄉。萬歷七年(1579 年),他送友人余寅北上科考,作《送君房北上》:“屢憶臨歧語,頻傷問字亭。風塵余涕淚,天地正雷霆。惜別防頭白,思家及柳青。送君雙目力,萬里到彤庭。”“送君”“萬里”皆為李白送別詩的常用詞,如“送君不盡意”“萬里送行舟”等。一“送”一“到”,兩人依依惜別的畫面如在眼前,可見二人情誼之深。
從《西清閣詩草》中不僅能知曉詩人為人性情和生活經歷,還可一探當時文人結交之風和文學發展狀況,有一定的文獻價值。另外,不少詩歌涉及社會時事和民風民俗,可作為研究明代寧波的史料參考。
明代很多文人倡雅鄉邦,與楊承鯤同鄉的張時徹歸鄉后發起甬上詩社。作為詩社一員,楊承鯤同甬上文人往來,多有詩歌唱和。對照其詩,詩人與社中沈明臣、包大炣、余寅、李生寅、沈九疇、汪禮約、聞大連、聞龍、豐越人、屠隆、屠本畯等十一位成員多詩歌贈答。詩歌內容除學術思想、詩文創作外,還有關喜怒哀樂、日常瑣事等,足見其真性情,如《聞大連被酒跌足詩以訊之》《對雪寄豐正元兄弟》《答仲連送酒》《戲贈李之文》《訓蔡子行》等。從此類詩歌中可了解他與甬上文人的交游情況,沈明臣《祭大司馬張公文》載:“萬歷丁丑季冬月朔,當大司馬東沙先生謝。賓客捐館,舍之三月。”[21]萬歷五年(1577年)十二月初一,張大司馬逝世。次年,王百谷為吊唁張大司馬至寧波,后楊承鯤送其返回江蘇,分別之際作《送百谷歸姑蘇》:“到來堇子國,歸去闔閭城。世路有吳越,交情無死生。風高江氣紫,霜落海潮清。別后遙相憶,頻更月旦評。”
至明中晚期,甬上文壇出現以沈明臣為代表的布衣詩人群體。沈明臣年少成名,同文壇盟主、主流詩人多有來往,后得張時徹賞識,晚年主盟甬上文壇,后輩多隨其學詩。與甬上文人的交游中,沈明臣更是楊承鯤文學上的指引者和提攜者,結合《葉鄭朗先生太叔》所載,“年二十,詩已成,人或以示嘉則先生,嘉則大奇之,謂諸生中何得有此人?……且曰:‘葉生今日李王孫也!吾幸從年少中得一伯翼(楊承鯤),復得一葉生,吾足老矣!’”[22]葉太叔二十歲時,詩作得到沈明臣贊賞,與楊承鯤同為沈的弟子。楊承鯤病后,沈明臣作《柬伯翼》一詩傳達關切,“唯有懷卿心獨遠,更思雪里策紅藤”[23],得知其僅四十就病逝時,還作《聞楊三伯翼訃哭之二十韻》嘆惋他英年早逝。
明萬歷年間內憂外患不斷,僅水旱內憂多達439次。[24]萬歷三年(1575 年)夏,浙江多地發生洪水。《海溢篇》為詩人所見所感的記錄:“大旱畢,可就飲。大潦高,可就食。惟有海濤溢,倏忽無羽翼。一夕千萬里,破山流金石,吁嗟誰令海不波,時無姬公奈海何。”浙江杭州、嘉興、寧波、紹興四府,大水海溢,一夜淹沒多地,人畜溺亡,房屋倒塌不計其數。
再觀外患,影響最大的是沿海倭寇之亂。據《明神宗實錄》載,自萬歷二年(1574 年)起,浙江多次受擾,倭寇先后犯寧紹臺溫等地。萬歷五年(1577年)十月,詩人作《北風行》:“甬東十月北風烈,一夜千家盡為雪。天明不見江上煙,日午尚覺行人絕。愁云叆叇凍不開,孩虎野麋空饕餮。東家老翁正僵臥,布被如冰腳如鐵。豈無曲突誰置薪,縱有鶉衣亦不熱……城南郭北悄無煙,萬落千村盡流血……”戰火之下,八九十歲的老翁僵臥一處無從取暖,小兒食不果腹成豺狼口中之物。百姓血染村落,存活之人又陷入水旱饑荒的絕境,朝廷出力也無濟于事。詩人慨嘆倭寇二十多年的侵擾,對此痛心疾首,以凄苦之調傾吐民眾的苦難、社會的艱難和自己的痛心無奈,也為后人留下了倭寇之亂下社會現狀的珍貴史料。
同時,楊承鯤詩中亦有關于社會風貌的描繪。明代寧波人日常飲食不離海產品,楊詩常提及螃蟹、蛤蜊一類的海產。當地人還利用自然優勢,栽培茶樹,境內四明山是理想的茶產地,詩人多次提及雀舌茶,表現出對茶飲的喜愛。詩中還提及芋艿、香芋、茭白、茅栗、莼菜、苔菜、山梨之類的常見食物,足見明代寧波人的飲食特色。如《小山歸,得長文書及新詩二首兼惠茅栗如數,奉答》中的茅栗、芋艿等。此外,卷中收錄了54 首與佛寺有關的詩作,多寫寺廟及其周邊之景,涉及寧波多地寺廟,對現在寺廟歷史文化的考證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翠山寺,原名翠巖乾明院,始建于唐乾寧元年(894 年),南宋初年參知政事張孝伯曾重修,并始建翠山寺橋,現為寧波海曙區橫街鎮莊家溪自然村莊家溪上的古洞橋。詩人有《翠巖寺廢址》:“誰開翠山寺,空有翠山橋。冰雪存丘壑,年華感寂寥。十方傳寶額,三殿儼寒椒。得失元如此,無勞萬慮饒。”此詩載于丁丑卷,由詩題《翠巖寺廢址》和“冰雪存丘壑”可知,明代萬歷五年(1577 年)冬,翠山寺已毀,而橋尚存。
《西清閣詩草》收錄楊承鯤個人詩作,初刻本不早于萬歷十四年冬,現存兩本乃萬歷二十三年十二月后刻成,兩種版本相同。雖流傳不廣,但詩作內容豐富,可待研究。楊承鯤少負才名,為人隨性狂放,特立獨行。其科考不順,懷才不遇,歸鄉后師從沈明臣。他交友廣泛,重情重義,為人真摯,這種真性情在其贈答送別詩中可探一二。他受太白詩格和人格雙重影響,形成了雄渾、清新、沉郁的詩風,雖承李白之風,但不一味追古,與謝榛不盲目擬古主張相和,能突破常規,創新出五、七言句等結合的格式,是明后期文學創作自覺發展的體現。同時,其詩作涉及的甬上文人,可結合相關文集作為地域文學的佐證。詩中對歷史現實、社會時事以及民情風俗的記載,可見萬歷年間寧波社會現狀和民眾生活事宜,亦是后人研究明代寧波社會的第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