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薇
(寧波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新生活》是一篇現代詩歌,2016 年發表于第二屆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是240 首終評作品的總冠軍。作者炎拓通過描述一位婦女從喧鬧的廣場舞中回歸家庭,準點為家人下廚,為家人無私奉獻,午夜時分被月色驚醒,從試衣鏡前忽而發現自我的場景,表現了中年女性平凡樸實的生活狀況與兩點一線的生命世界。炎拓的作品展現了普通家庭婦女的多重身份,從中可以窺見波普爾的“三個世界”。這位女性的日常簡單樸素,徘徊于“青菜”和“雪花膏”之間,在“廣場”和“廚房”之間切換如常,丈夫與孩子充斥她的生活。或許她的物質世界能夠獲得豐盈,但她精神狀態的世界略顯空虛,為家庭所困,無法掙脫。詩中的“她”影射整個社會中年女性的現實狀況——犧牲自我,維系家庭。自古以來,女性地位似乎始終處于下風,女人被默認承擔更多的家庭責任,放棄事業照顧家庭的人通常多是妻子。但女性不僅是妻子、母親的角色,其本質是人,是具有活的思想與靈魂的人。故本文將從波普爾的“三個世界”理論視域著手,對《新生活》進行分析解讀。
波普爾在《沒有認識主體的認識論》中首次提出并系統闡述了“三個世界”理論。他認為,世界分為物理世界、人類精神狀態的世界、人類精神產物的客觀世界[1],他的科學哲學被稱為證偽主義哲學,核心就是試錯、反駁、批判,強調沒有絕對的真理,一切真理都是暫時的,一切理論都是可以被試錯的。出于對證偽主義方法論的理解,他提倡三種科學精神,分別是敢于犯錯的精神、批判的精神、否定的精神。他認為,否定舊理論是產生和發展新理論的前提,人們應具有敢于否定自己的精神。[2]否定自己,即否定之否定,人就會獲得重生。只有否定過去的我,才能造就嶄新的我。
在本體論中,波普爾提出的“物理世界”包括三個層面,分別是無機界、生物界、人工物質世界。無機界指的是宇宙的物質與能量,生物界是指一切生物的結構與行為,也可以指代人體與人的大腦,人工物質世界主要包括工具的、機器的、書籍的、藝術作品的、音樂的物質基質。[1]
在《新生活》中,作者將空氣、月色看作自然界,將下午五點、午夜時分等時間,廣場、廚房、飯桌等地點視為無機界。在這些時間與場域中,共出現了三個人物,丈夫、孩子與“我”,組成了一個平常的三口之家,構成了生物界。在人工物質世界中,雪花膏、毛衣、商品、遙控器依次出現。以上共同構成了波普爾的第一個世界——物理世界。
在物理世界中,隨著時空場域的變化,“我”的身份也在轉變。從時間上來看,“我”從一出生便成為自己,在父母的精心養育下,逐漸長大成人,再與丈夫相遇,成為他人的妻子,隨后孕育新的生命,成為一名母親。因此,理想中的角色順序應是自己—妻子—母親。但是從《新生活》的原文中可知,“我”的自我角色被忽視,取而代之的是妻子與母親的身份。可以看到,“我”的日常生活路線是按照買菜—跳廣場舞—洗衣做飯—做家務展開的,這儼然一位家庭主婦日復一日的生活,生活的重心是丈夫與孩子,完全失去了自我。一切以家人的需要為先,自己的需求被壓制。在“我”的心里,家人平安幸福就是“我”快樂的源泉。這很現實,也很殘酷。讀者從中仿佛看到了一位中年女性被剝奪自我,負重前行的身影。
其實,人在同一時間段往往具有多重角色,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會產生角色混亂與沖突。《新生活》中的“我”,在此時此刻也具有不同的身份。“我”是一位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的中年主婦,“我”是一位慈祥的母親,“我”是一名賢惠的妻子,“我”是廣場舞的愛好者,“我”是購買雪花膏的消費者,“我”是患有腰間盤突出的病人……不論“我”是誰,“我”最先成為的應當是自己,只有成為自己,才有能力成為其他的角色。
從空間上來看,“我”的行動軌跡僅限于廣場與家庭。兩點一線的生活,令人感到無趣。“青菜”代表的是“家庭的煙火氣”,“雪花膏”象征著“精致的我”。去廣場前, “我”坐在鏡子前,對鏡梳妝,涂抹散著陣陣幽香的雪花膏時,那一刻的“我”是喜悅的,“我”回歸了本我的狀態。當“我”從廣場上回到家中,雪花膏的余味早已消散,隨之而來的是黏膩的汗液、附著在毛衣上的痕漬,是腰間盤突出的刺痛感。在家里,“我”需要將一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屋子整潔干凈,以便孩子得到精心的照顧,丈夫回家就能吃到新鮮熱乎的飯菜。不僅如此,“我”還要在飯桌前喋喋不休,緩和膨脹的、壓抑的空氣。在這樣的生活中,“我”漸漸消失了,婚姻像牢籠,困住“我”不斷向外延伸的四肢,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我”不僅僅是我,也是萬千個家庭主婦的縮影,是中年婦女的世界和生命狀態。
波普爾在第一個世界的基礎上,提出了第二個世界——人的精神意識世界。主觀知識世界、意識與無意識狀態、創造性與意向性經驗共同構成了第二個世界。[3]
在人的主觀知識世界中,“我”產生了“不要讓面孔出現在新聞報道里”和“不要讓青菜粘上雪花膏的味道”這兩種認識。新聞報道里常出現的面孔是驚恐的、受傷的、哭訴的,主播清脆的聲音時常傳來“家暴”“離婚”的詞眼,家庭婦女的婚姻顯得岌岌可危。踏入婚姻的那一刻,新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但歲月蹉跎,熱烈的愛情總有一天會回歸平淡,多年以前的期待與熱愛如今已轉變為麻木與恐懼。社會對女性的包容度不高,犧牲自我來成全家庭的戲碼總是發生在女性身上。不知時間是否記得,“我”曾是青春靚麗的少女,“我”的心也曾為愛而悸動。因此,“我”才會喊出“不要讓青菜粘上雪花膏的味道”。“青菜”是家庭生活的影像,是自我克制而不得不為的身份象征——家庭主婦。“雪花膏”是燃起“我”新生活的希望,輕柔滑嫩的膚感撫平“我”的疲倦與困頓,忽隱忽現的香氣撲鼻而來,穿上華麗的衣裳,戴好璀璨閃爍的首飾,“我”終于成為我自己,不是誰的妻子。
意識與無意識狀態的世界是主觀的,比如愛與恨、痛苦與歡愉,它的存在依賴于心靈的存在。當“我”從廣場上回到家中,為家人準備飯菜時,不會想到這樣的生活方式已成為一種習慣,這樣的妥協也被默許。毛衣上的痕漬是歲月施展的魔法印記,是忙碌操勞的見證,腰間盤突出是無聲無息的病痛累積所致,這都是“我”無意識中的世界。當“我”打開衣柜,靚麗裝扮,再在櫥窗前敞開自己,被他人的目光遴選,這時的“我”充滿自信、大氣從容,任人打量也不慌不忙。同時,“我”也牢牢掌握選擇的權利。作為顧客,“我”可以挑選好看精致的著裝,讓自己容光煥發,青春永駐。
在飯桌前,“我”依然可以主宰這一場域。“我”喋喋不休地攤開自己全部的皺紋,歲月催人老,但“我”勇于坦然面對,落落大方地攤開皺紋,使之暴露在空氣中,而不是用多余的脂粉遮蓋美麗的褶皺。于是,在午夜時分,順著那散發誘惑的遙控器,“我”決意拋開所有的條條框框,奔向心之所向。在電視機屏幕的背后,有充滿誘惑的極樂世界。一邊放映著溫馨甜美的婚姻生活,一邊播放著黑暗世界的人情冷暖,“我”不禁要對自己進行靈魂拷問,這樣的妥協與犧牲是“我”想要的嗎?一旦出現懷疑,就代表“我”正向靈魂深處的自我邁進一步。
創造性與意向性經驗可以解釋為人的主觀創造性。在《新生活》中,“我”在廣場上跳動的時候感到自己“年輕了二十歲”,踏著節拍,隨著喧鬧的音樂,雙手“向上,向上舉,轉個圈,一二,一二三”,擺姿勢,定格。舞動的身姿曼妙,綻放的笑容迷人,這是屬于自己的空間。跳舞的時候,每一個“我”都摘下生活的面具,重新做回自己。這是找尋自我的巨大轉變。“我”在飯桌前想要緩釋空氣中腫脹的親情,于是由“我”來打破沉默的僵局,此刻的“我”仍然擁有選擇權。但從側面也可看出,“我”的家庭關系并不和諧,理想的狀態下,一家人應當是其樂融融、談笑風生的。而“我”的家庭,需要靠“我”不停地講話來維持氣氛,空氣中彌漫著冷漠、忽視、自私。
月色照映,“我”為每一個新身份戰栗不已。未來有無限種可能,牢籠里的鳥兒突然被放飛,一定會感到不安與無措,“我”的未來又在何處?否定自己的開始,便是意識喚醒的基礎。
波普爾認為,精神產物的客觀世界是第三個世界。包括客觀知識世界,人類的智力成就以及理論體系。世界三是思想的、客觀內容的世界,尤其是科學思想、詩的思想、藝術作品的世界。世界三是從世界一和世界二派生出來的,構成了一個客觀知識與精神的世界。[4]從客觀知識的角度來看,人生來就擁有多重身份。作為女性,需要打破自我、追尋自我價值,獲得世界重構。人一直處于流動的狀態中,年輕姣好的面容總有一天會布滿皺紋,人的意識也會隨著時間發生變化。
成家立業之時,“我”所向往的是神仙眷侶的婚姻生活,愛情與事業可以兼而有之。養育孩童之時,“我”的生活充斥著嬰兒的啼哭聲與丈夫的酣睡聲,“我”所期待的是丈夫的呵護與家人的關愛。人到中年,看著鏡子前的“我”,容貌不復,時光不返,婚姻生活也一地雞毛。放棄職場,專注于家庭是“我”的決定;家人態度冷淡、家庭氣氛壓抑是對“我”的回應。終于,在皎潔的月光下,“我”開始覺醒。遙控器散發著誘惑,“我”輕輕按下按鈕,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拋棄了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過去的“我”。“我”就像試衣鏡前的兒童,睜大了雙眼,詫異地看著眼前人。原來,“我”的生活不止一種方式,“我”的身份是多元變化的,那么“我”也可以否定自己,重獲新生。揮別過去,決定命運的權利始終緊握在自己手中。
青菜和雪花膏是人類智力活動的客觀產品,一方面象征著家庭,一方面代表自我。“不要讓青菜粘上雪花膏的味道”,說明女性在家庭和自我之間產生了沖突矛盾,如何構建平衡是女性需要解決的問題。犧牲小我,成全大家庭不是良策,女性應當注重發現自我價值,不破不立,重拾女性選擇自由,不懼年齡,將身份選擇的自主權交給自己。隨著對自我認識的加深,女性身份選擇的可能性會日漸增多。因為身份的構建不是一成不變或永恒的,而是不斷變化的。人有無限發展的可能,當下的“我”不是最好的“我”,未來的“我”值得期待。
第三世界的理論認為,世界不是靜止的,而是處于流動變化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回憶過去,“我”一定踩著青春的步伐,朝氣蓬勃又打扮時髦。回顧當下,“我”的身份發生變化,成為一名母親后,“我”的身材開始不受控地發福,污漬爬上衣服卻不自知,“我”對這一切變化任勞任怨,甘之若素。然而,在這種稀松平常中,“我”壓抑不住自己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對另一種生活狀態的期盼。趁著月光到訪,“我”搖身一變成為試衣鏡前的孩童,并為自己的新身份戰栗。展望未來,“我”能夠坦然接受眼前家庭成員間的貌合形離,能掌握命運的郵輪,超越自我,回歸本我。鏡像與孩童是自我意識啟蒙的象征,由此“我”的自我意識得以重建。
在這三個世界中,還存在他人的意識。正因群體他人的聚集,才能夠明確外部世界的構造。人與自然在世界中和諧相處,月色為“我”加持改變的力量。人與人密切交往,“我”與跳舞的姐妹相約一曲,互相惦念。
三個世界中,世界一是外在的,能夠被感知的,是世界的最基本層次。世界二指人的內在精神狀態和思維活動。世界三是人類精神財富的凝聚。世界一產生世界二,世界二產生世界三。同時,世界二反作用于世界一,世界三也對世界二起反作用。因此,可以說科學的規律必須要經過人的主觀意識與理解,才能作用于物質發展。一直以來,男權社會要求女性成為“合格”的妻子和母親,女性曾久久無法擺脫這種意識。女性在重構自己“特殊”身份的過程中掙扎,為沖出重圍、擺脫這種刻板印象而努力。然而,更重要的是,女性應當明確探索身份構建的正確方式是勇于改變,擺脫內在性,喚醒超越性,做出自由選擇。[5]女性應該認識自己,成為生活中的主體。女性只有通過不斷地超越自我,才能實現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