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榮健
腳走了,鞋留下。
放在角落里,
帶著風塵的余味,
彼此糾纏,反對或者擁護,
但不再那么激烈,
懷舊的孤寂集中在一起。
一雙鞋有一雙鞋的記憶,
短暫的入眠像通幽的小徑,
不斷交叉,折返
鞋子知道主人的心事。
車水馬龍,鞋帶松緊,
一點點摩擦、硌腳,提醒行路人,
注意糾正他的方向,
道路固定,腳印也許不在原地。
松散的,需要引線、縫紉;
裂開的,需要膠合、彌補;
不平的,需要切削、墊高;
磨穿的,需要填充、砸實……
殘缺不全,以至不知所蹤,
鞋匠師傅瞥上一眼,那意思:
棄之如敝履?或拾之如珠玉?
我攤開了三雙舊鞋,
一一指出瑕疵、毛病,
它們的無辜,還不夠完整,
絲絲的敵意未經馴服,
即便屈從,也沒有全部被接受。
小小的皮錘,敲打,
鞋和腳的重新結合、構成,
從此比例適當,可以平趟一路?
一點點破綻,也會面目猙獰,
也會聲勢浩大,也會急轉直下。
合不合腳,疼痛知道,
疤痕知道,爛熟于心的那條路也知道,
反復踐踏的忍耐程度,地下有知。
再好的手藝,也無法修舊如初,
想要代替的,不是新鞋,
而是它能堅持多久。
這一趟,里程是固定的。
慢點,快點,
總之無需趕路。
父母老了,我也不再年輕,
開車回家,還真有點不比平常。
為了我的注意力,
母親在前排不停地說話。
也是為了我的注意力,
父親提醒,開車要安靜,
然后,在后排打著瞌睡。
車上是父母,是我的雙親,
這樣靠近的情景少之又少,
聚少離多,好像早已習慣。
我愧疚于把借口當羈絆,
這些年里,不多陪他們一程。
路上的風景一一掠過,
我說不出有多不同。
只是,當我有能力帶他們回家,
一念之下,也要悔不當初,
當初也阻止不了往后的變故。
家鄉就在不遠處,
父母就在身邊,
我能清晰地聽到風和輪胎的摩擦聲。
它會不會借助于我的夢,
重新回到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天?
開車一路向東,
路標越來越近,馬上就可以到家。
我們傍著車窗,
念著越來越熟悉的地名,
只記得,心里好像也在變甜。
一枚硬幣,在暗處,
堅持它的反光。
兩枚硬幣,匯到一處,
叮當作響。
“為了更好地愛你,
我離開了你……”
“走的夠遠,無路可走,
滿目皆為盡頭……”
被拋擲在石板路上。
為了平復自身,
兩枚硬幣,慢慢轉動,
匪夷所思地立起。
“無人知曉這樣的角落,
被蒙塵的石縫、草屑和陰影遮蔽。”
“但凡流落人間,
一定要帶上勇敢的心。”
圍繞巷口的零亂,
也是為了圍繞你。
停在所有人的手里,
終于停在你的手里。
健身步道上,老人倒著走。
也許是倒退,走向反面,
也許是另一種行進。
慢下來,腳跟踮地,
對既有的習慣加以調整。
轉身看清身后。
看清從前,從前忽略的一切,
看清本能的必要和必須基本歸零。
枝頭亂顫,準星模糊,
天空也虛晃一槍。
倒退一步,等于半步,
肌肉改變,使之次要。
再退一步,變得無足輕重,
丈量標準,一番加減乘除,
權且心中有數。
倒著走,看清四周,
仍看不清自身。
它冷幽默的氣質,
被絆倒的破綻不夠圓滿,
又不容有失。
比如馬放南山,刀槍入庫。
又比如高手歸入山林,
大隱隱于鬧市。
在大海的金盆里洗手不干,
被千里塵埃歸納和收留。
倒著走,就是倒退,一退再退,
戲仿的舞步也曾年少,又步步驚心。
老人朝我回眸一笑。
一個人的勝利大逃亡,
真的像一支隊伍。
在天涯郵局給你寫信,
為了出現這個地址。
郵件或者微信一點發送,
不到一秒。我多此一舉的手寫,
關乎你一看就懂的會意。
據說蝴蝶可以飛過海峽,
書信一封去完成它的距離,
就算浩渺也能找到羽翼。
折上了又展開,
如是反復,你有這個權利。
我卻一刻也不想耽擱,
馬上就寫,趁熱打鐵。
信紙就像發光的臉頰,
應是傍晚的燈下,
行行字跡,離開了又貼近,
光暈放大了你的呼吸。
你是否收悉、回應?
我把天涯權當天堂的隔壁。
寫好的信,裝在信封里,
現在的我徹底變身文字的我。
郵戳上的日期和地址,
字字準確,投遞一定無誤。
凌亂的大廳正在裝修,
寄不寄出,我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