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鑫 陜慶 周春英

改革開放以來,以農民工群體為表現對象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無論是描繪進城女工困守工廠流水線之苦澀的《外來妹》,還是刻畫建筑工人討薪風波的《生存之民工》,都關注到了由城鄉、文化、性別、觀念等差異引發的種種矛盾,反映出農民工群體改變人生軌跡的同時必須經歷的種種艱難困苦。然而這些影視作品都經過編劇改編,是虛構的產物,紀錄電影《我的詩篇》則首次以紀實的方式和真人化的書寫主體從農民工的日常生活中構建歷史。影片以打工詩歌為心臟、以原聲朗誦為骨骼、以影像畫面為血肉,在拍攝記錄打工者的種種難言之隱的同時,也成功塑造了中國新工人階級的生活和心靈史詩。
《我的詩篇》由吳曉波策劃,秦曉宇、吳飛躍共同執導,講述了六位打工詩人——彝族充絨工吉克阿優、失業叉車工烏鳥鳥、爆破工陳年喜、服裝廠女工鄔霞、礦工老井和富士康流水線工人許立志的故事。影片于2017年在中國公映,曾獲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紀錄片、中國國際紀錄片節年度最佳紀錄片等榮譽。影片創造性地選取了新工人群體中具有較高的認知、反思與文學表達能力的打工詩人群體作為表現對象,以平等的視角和讓打工詩人自行言說的姿態賦予他們以主體性地位,借助詩歌進入他們的生活與生命,助推他們從工廠走向舞臺,從幽狹走向敞亮,從“被代言”走向“獨立發聲”,即秦曉宇所言的“以血肉有情之詩,為底層世界立言”。借助詩歌和影像,影片再現了打工詩人以詩歌傳遞心聲,書寫自身為時代洪流裹挾而艱難前行的生活,并進行文化自救的過程,肯定了他們以不懈奮斗的精神掌握自我命運的決心與勇氣。
《我的詩篇》的片名涵蓋了“我”與“詩篇”兩個主體,現有討論大多從文化批評的角度出發討論“我”的創作內蘊,而較少從詩歌與影像的審美功能的角度探討“詩篇”本身的力量。當我們從詩篇進入影片,將目光聚焦于詩人的心靈觀照影像,不難發現對外的傾訴僅僅是詩歌與影像的表層功能,其深層價值仍指向對內的重造。
影片以多重影像的交叉敘事再現了打工詩人的生存困境,并以多首詩歌的深入抒情還原了他們重塑自身主體性的過程。六位主人公的年齡、家庭、民族、地域、職業和性格互不相似,面對的具體境況也各不相同。影片中四位父親的影像分別指向四種不同的困境:吉克阿優的父親“等我們老死了也就沒人會纏頭巾了”的絮語象征著彝族傳統民族文化的衰落;陳年喜的父親癱瘓在床、無力進食的狀態襯托出陳年喜獨自支撐全家生計的苦痛;鄔霞的父親身患抑郁、兩次輕生的舉動暗示著鄔霞一家生存的艱辛;許立志的父親輕視詩歌的態度印證了許立志不為家人理解的孤獨。掙扎于現實苦海的生存狀態和豐富敏感的心靈特質鑄就了他們打工詩人的身份,也凝結成一首首消解矛盾、彌合創傷、重塑自我的打工詩歌。
重塑自我的表現形式分為對失意現實的熔煉傾訴和對世事人心的贊美祝福。影片中的打工詩人大多選擇了前者:許立志的“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以藝術的哀鳴震蕩出生活的苦楚;吉克阿優的“我謊稱自己仍然是彝族人,謊稱晚輩都已到齊”,為故鄉的文化衰亡寫下挽歌;老井的“我手中的硬鎬/變成了柔軟的柳條”將地心深處的撲朔迷離還原于地上人間……然而這些表達詩人切身體悟的詩句在現實中并沒有獲得人們的理解與共鳴,詩歌本身也并不像詩人想象的那般不可或缺。寫下《大雪壓境狂想曲》的烏鳥鳥沒有因為擅長寫詩而在用工市場上受到歡迎,他在招聘會誦讀詩歌的舉動也只會引來招聘者的質問:“你有沒有看到過美好的一面?”“你知道什么是物流嗎?物流公司要什么內刊?”失業已久、求職無門的他最終決定放下詩歌、改行殺豬。
鄔霞的詩歌指向后者,它們明凈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而她本身也是作為平衡周身灰暗氛圍的亮色存在的。“我不會訴說我的苦難,就讓它們爛在泥土里/培植愛的花朵”,肩負工作的勞累、父親的抑郁、女兒的學費,鄔霞依然熱愛生活,給予她鼓舞與勇氣的,正是她對生活中點滴溫情的體察。影像展現了鄔霞置身于制衣廠的昏暗悶熱,用力熨平吊帶裙時,她的思緒游走于林間湖畔,穿上吊帶裙在陽光與微風中起舞翩翩的平行場景。寓居城市,她被陌生人貼上農民工的標簽,卻真摯地為吊帶裙未來的主人送上祝福:
吊帶裙
它將被打包運出車間
走向某個市場
某個時尚的店面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我愛你
在充滿生命張力,洋溢愛與美的詩句中,現實的苦痛紛紛消融于藝術的溫情。借助詩歌的梁柱,鄔霞建造了一座隱秘的花園,有了這心靈棲息之地,即使被生活一次次放逐,她仍能保持樂觀頑強之質,于庸碌中昂首前行。
影片的最后,打工詩人們完成了重塑自我的任務:通過直面現實、直觀自身與直抒胸臆,他們被侵蝕的靈魂重新回歸,被壓抑的精神再度覺醒;在將個性化的生命體驗詩歌化、藝術化的過程中,他們脫離了機器的束縛,打開了心靈的枷鎖,看到了人在生產關系之外的價值和力量,也由此重審了自己的生活,重拾了生命昂揚向上的本真,實現了自我解放和升華。
導演秦曉宇說:“紀錄片的拍攝鏡頭往往只能拍攝到生活的外觀,它不能把攝像機深入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里面去,但是詩歌是可以的?!弊鳛橥庥^的影像是對詩歌創作過程的回溯和詩人生存境遇的描摹;而作為內省的詩歌則是詩人閱歷、情感與經驗的結晶,當生活閱歷與生命經驗成為他們的血液、目光和姿態,與他們的靈魂再也無法區分之時,詩句便從心底流淌而出。影像為打工詩人“立像”,通過外部場景的鋪展刻畫他們工作生活中的種種頗具詩意的事件,傳遞詩人的喜怒哀樂,如以鄔霞回憶自己半夜試穿吊帶裙時舒展的笑容和舞動的雙手表現她發自內心的愉悅;詩歌為打工詩人“立聲”,通過內心詩句的念白勾勒出他們身心上的疲憊與時空上的孤寂,傳遞詩人的溫情之思,如吉克阿優朗誦出的詩句:
父親笑呵呵
像溫暖的經書,讓我念誦不已
他的拐杖又長高了不少
此中既道出了對父親深切的思念,也表達了時不我待的無奈。
《我的詩篇》同名詩集的序言題為“在其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這同樣可以視為對影片中詩歌和影像功能的概括:影像以周密的描摹承擔著創造世界的功能,再造了吉克阿優誕生的大涼山世界、老井勞作的地下世界和許立志生活的出租屋世界;詩歌則以凝練的表達承擔著直觀自身的功能,幫助詩人們審視心中的憤懣、失落、愉悅、苦痛。影像的細節鋪敘與詩歌的直觀表達互為表里、相互交融,構成完整的敘事過程。
影片中的具體影像與詩歌還存在著量變與質變的辯證關系:由生活細節構成的影像展現了多種客觀因素作用下多重主體情緒的沉淀過程,這一量變終將引發質變,引起主體對內的凝視。直觀之下主體將飽滿的生命情緒傳遞給客體,使其發生變異,最終凝結成用詞簡單而情感強烈的詩歌。例如影片中陳年喜數次炸開礦洞的勞作影像是他引爆自身情緒的鋪墊,當母親食道癌晚期的噩耗傳來,無法改變結果的他只能將目光轉向自身,將沉痛的心緒投射于礦洞巖石,寫下“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的詩句,道出“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巖石一樣/炸裂一地”的悲聲。
詩歌與影像之間固然存在表達形式和力度深度上的不同,但二者在審美同構上也同樣存在交互性——打工詩歌的主觀、直接、感性與生活影像的客觀、間接、理性互為補充。詩歌作為片段化的生存思索為影像風格定下基調,如影片開幕《大雪壓境狂想曲》的朗誦配合雪景的空鏡奠定了沉郁頓挫的敘事基調;影像在豐滿人物生存細節的同時再現了生活本身的困境與詩意,如許立志作業本上的“忍”字影像與《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的朗誦結合加劇了視聽感染力與沖擊力;以多重影像闡釋單一詩句使得詩歌具備了影像的張力和動感,如陳年喜與工友在山間吃菜喝酒、高唱秦腔的影像生動詮釋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的內涵;畫面隨音樂和念白切換使得影像具備了詩歌的節奏和韻律,如在《生活就是一場戰斗》的旋律中閃過了烏鳥鳥、陳年喜、老井等無數工人行走勞作的畫面,每句歌詞都有其對應影像。詩歌與影像的交相輝映最終營造出了“詩中有電影,電影中有詩”的敘事氛圍。
詩歌朗誦會作為敘事的骨架貫穿詩歌與影像之間,將打工詩人們帶有口音的誦詩之聲轉化成溝通敘事與抒情、生活與心靈的橋梁,既使得私人化的抒情詩歌借助聽眾的耳目和攝像機鏡頭擴大為公眾化的言說影像,也通過捕捉詩人和聽眾的神態、手勢等具象影像為詩歌的共有情緒增添了高度個性化的細節差異,從而確保詩歌與影像在交融的同時不致混淆,實現了充滿詩性而又直指人心的發聲。
在詩歌與影像之外,《我的詩篇》還具備多重意義,它一方面促使以城市中產為主的觀影者在旁觀他人苦難的同時意識到自身在生產系統中的雙重身份,打破階層壁壘,實現交流對話;另一方面鼓舞打工者努力擺脫物化和異化的進程,實現自我主體的回歸。
(作者簡介:王中鑫,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中文系四年級本科生;陜慶,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導,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本文選取的紀錄片《我的詩篇》,是2017年由吳曉波策劃,秦曉宇、吳飛躍共同執導的,是一部通過紀實的方式,選取六位不同職業,甚至不同民族的打工詩人為表現對象,通過他們自己寫的詩歌,反映新一代打工者的生活、工作境況,以及留守在家鄉的父親孩子情況的紀錄片。就反映的內容而言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因為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產生的底層文學就一直在用文學的手段為進城打工者吶喊。
該紀錄片之所以引起我們的興趣主要是它的藝術手段比較獨特。
首先,它選取的對象不是普通的進城農民工,而是有一定文化知識,甚至會創作詩歌的打工詩人。按照一般的理念,這批人應該比那些文化水平低的人發展得更好,而事實并非如此。這里觸及一個用工的恰當性問題,如果這些人進入到教育機構或文化機構,也許他的詩歌創作會成為他謀取職位和提高收入的工具。但這些人有的是充絨工、有的是礦工、有的是服裝廠工人、有的是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詩歌于他們而言不能換來工資,只能作為興趣和點綴。
其次,紀錄片在展示每個詩人的生活和工作狀況時,都采用詩人朗誦自己的詩歌然后配上與詩歌內容相匹配的外在景色和音樂來完成,形成詩、形、音的共鳴,以加深觀眾的印象。這種藝術手法使得這部紀錄片從眾多類似的短片中脫穎而出,公映之后,獲得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紀錄片、中國國際紀錄片節年度最佳紀錄片等榮譽。
再次,這部紀錄片的思想隱藏得比較深,需要好好體悟才能理解。它觸及勞動者付出與報酬的問題、勞動者安全保障的問題、貧困地區如何迅速脫貧的問題、留守老人與兒童生存的問題,甚至一些傳統習俗如何遺存的問題等。由于編劇者手法的高超,導致很多讀者在理解上出現誤差。本文作者也曾一度理解走偏,經過多次觀看體悟以及跟其他反映農民工影視的比較中才找到正確的主題:關注農民工的生活,并設法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
當然,不管是書評還是影評、詩評,不但要分析寫什么,更要分析怎么寫,也就是藝術手法。本文在開頭兩段闡述了紀錄片的思想內涵之后,用三個部分依次分析了紀錄片中詩歌與影像、音樂相結合來展示外在世界與詩人內心;通過影像描摹詩意世界、詩歌傳遞勞動者心聲;詩歌與影像交相輝映、互相補充等藝術手法。由于篇幅關系筆者不再對文章這部分內容進行評析,讀者可以自己去閱讀。
——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