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尤太監得到鳳尊以后,便如追云逐月般趕回了天津張園。還沒有來得及撣去衣上的灰塵,揩凈臉上的汗水,便跪在溥儀面前,獻上了瓷尊。
溥儀的目光落在了瓷尊上。乍一看,他看不出這瓷尊有什么特別之處,他見過的美瓷美器無數,這件瓷尊充其量也只是有資格列在清宮的珍寶冊中而已。但當他看到瓷尊那肩部鳳的造型和尊身的五湖圖案,聽了尤太監講述這件瓷尊的由來以后,心境驟然變了。
從尊耳鳳的圖形,他想起了太后,想起了那個把自己抱上龍椅的大清主宰者。在他的腦海里,3歲時登基的隆重場面只有一些朦朧的記憶碎片,對太后的模樣在記憶中則幾乎沒有留下印痕。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大清壞在一個女人手里”的議論時有所聞,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對太后的親近感。但今天見到這鳳尊,又聯想到平日看到的太后的畫像和照片,鳳尊剎那間幻化成了太后的模樣。他猛地把鳳尊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心中不停地喊著:太后,太后!
當他逐一細細地看過尊體上的五幅圖畫時,心隨眼動:“五湖四海”歷來被視作中國疆土的代名詞。可是,那寬廣秀麗的五湖,那遼闊壯美的四海,那大清的萬里江山,早已不屬愛新覺羅氏了。自己這個曾經的真龍天子,現在只能蟄居在津門日本人的租界里,幽居在這座私人的宅院中,類同半個囚徒。頓時,那五湖帶著連天的閃電和撼地的狂飆,一起涌入心中,在心海里激起沖天大浪,繼而那沖天大浪化作了無法控制的淚雨,滴落胸襟。
尤太監在一旁勸慰著:“皇上,別過于悲傷,保重龍體。這鳳尊失而復得,定是吉兆祥音。”
溥儀的妻子婉容輕步走了出來,用一方繡了花的手帕不斷地輕輕為皇上擦拭眼淚,溥儀逐漸止住了哭聲。
幾個月后,溥儀從張園搬進了同樣位于日本人租界的乾園,園中的主體建筑是一座西班牙式磚木結構的小樓。溥儀入住后,將這園子改名為“靜園”,從字面的解釋是“靜以養吾浩然之氣”。溥儀字耀之,號浩然,人名與園名很是相宜。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卻并不如此簡單,這可以從掛在會客室門邊的一副對聯中看出一二:
端居味天和
靜坐觀眾妙
他看似在端居、靜坐,實則日日掛在心懷的是“天”與“眾”。
溥儀搬進靜園之后,在二樓特地辟出一個房間作為“祠堂”,用以供奉祖先牌位,拜謁先祖,以志不忘列祖列宗,也是強烈地表達對皇陵遭掘的憤怒,蔣委員長明言對掘陵盜寶者緝拿究辦,卻杳無音信,就像一塊磚頭扔進江河,只是開始冒了幾個泡,便再無動靜。這些都使他一直不曾泯滅的復辟之心猶如烈火烹油,變得更猛更烈了。但憑他擁有的實力,還有他面對的時代潮流和天下大勢,要重新擁有江山社稷,無異于癡人之夢。
這一天,溥儀正在捧讀南唐后主李煜的詞集,有客人到訪。這人是溥儀家中的常客,名叫冢田次郎,就是幾年前到過景德鎮考察瓷器的那位日本人。回國后不久,應征進入軍隊,并被派到中國,現在已是日本華北特務機關長土原肥賢二手下的一員干將。當年他說的中國話半通不通,現在已成為能熟練使用漢語的中國通,連東北話、天津話他都說得很是地道。
“閣下從張園搬到靜園以后,我一直沒有來探望,很是抱歉。今天稍有空暇,特來拜訪。”冢田次郎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
“非常感謝,請坐。”
“新居很美,園名更妙,好一個靜字。” 冢田似乎在咀嚼這“靜”字的含義。
“我改乾園為靜園,只是表示遠離舊時乾坤,躲開嘈雜的世界,在此靜息靜養。”溥儀做著解釋。
冢田指了指門邊的對聯:“好對聯,好心境。不過,中國的‘靜字意涵豐富,可以理解為靜息靜養,也可以理解為靜中求變,還可以理解為以靜制動。”
這幾句話觸動了溥儀的心結,但他卻掩飾說:“不是,都不是。山河易變,水不向西。”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書卷,“我正在讀李煜的詞,多有所悟所得。”他想以此說明,一千年前的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亡國之君,縱有復國之心,卻無復國之力,自己現在也只是以詩文自娛。
冢田雖然并不知道李煜其人其事,但從溥儀的話中倒是大致明白了這位遜帝的意思,便意味深長地說:“中國有一句話叫‘此一時,彼一時,萬事萬物都在變動之中,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就好比一個球,撞到墻上掉下來以后,它的落點無法預測。”
溥儀輕輕地動了動腦袋,似是點頭,又似是搖頭。
冢田似乎對“靜”大有興趣:“古代中國的哲學家很看重‘靜和‘氣,認為靜可以養氣,氣可以涵養萬物,這萬物當然也包括山水田園。”
溥儀覺得這個話題沉重而敏感,不便多談,更不便深談,便站起身來說:“我搬了新家,請您各處看看。”
但冢田起身后,卻像木樁一樣立住了。他鷹眼一樣犀利的目光停在了擺放在多寶架正中的一件瓷器上,這是他以前在溥儀的寓所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再靠近細看,發現這件瓷器的頸部和底座用的正是他一直無法釋懷的烏金釉,從瓶尊肩部鳳頭的裝飾,他知道這是一件鳳尊。
“閣下新添了一件寶貝,可以讓我好好看看嗎?”
“當然可以。”溥儀帶著幾分自得地答應著。
冢田次郎小心地取過鳳尊,又移步靠近窗戶,借著自然光,凝神靜氣,像研究作戰地圖一般認真審視。憑著他在瓷器方面豐富的知識,還有他對中國的了解,馬上判斷出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瓷中珍品:“這件瓷器是您的舊藏,還是哪位收藏家的奉贈?”
“都不是,是花了大價錢買得的。”
“花了多少錢?”
“80兩黃金。”
“物有所值,物有所值。如果您愿意,可以轉賣給我,我可以另加百分之十的傭金。”冢田這話可以說是半真半假,他對這件瓷器有著極大的興趣和擁有的欲望。
“如果是別的瓷器,我完全可以轉讓或是相贈,但這一件卻是萬萬不可。”
“啊,這是為什么?”
溥儀很認真地講了這件瓷器非同一般的身世和曲折奇特的來歷,然后感情真摯地說:“這件瓷器印上了中國御瓷的歷史,也刻錄著大清王朝的歷史。看見它,我就好像看見了大清歷代皇帝,更覺得老太后就在身邊。”
冢田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那這件瓷器可以說是御窯中的鳳凰、珍寶中的珍寶了,因而其價值也就遠遠超出80兩黃金,可以說是價值連城。”說完,又用手摩挲了好一會,才帶著不舍把鳳尊放回了原處。
冢田走后,溥儀心里泛起了波瀾:這日本人或明或暗、似真似假的話中顯然在暗示什么,是要幫助我恢復帝位?還是看中了這件鳳尊?他頓時有點興奮,又有點不安。但凡被日本人看中的東西,其結果可想而知。對鳳尊,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有一天會失去這件珍寶。從這一天起,溥儀對瓷尊每天都要觀賞一番,每隔三五天便要抱在懷中,用手輕輕地撫摸一陣。
冢田次郎來靜園更頻繁了。每次來,除了一般的交談之外,還有兩件事必然要做。一件是邀請皇后婉容出去跳舞,溥儀已經清楚地知道,那“跳舞”的真正內容是什么;二是一定要看一看、摸一摸那件窯中鳳凰。
這一天,冢田又來了,溥儀對他已經開始生厭了,很不愿意他的出現,可你不要什么卻偏偏來什么,就像手氣太壞的人去牌桌一樣。更不愿意看到他來了以后便要做的事情,溥儀就像你身上有一塊大瘡疤,他每每要摳一摳、揭一揭,好像能從別人的流膿流血和痛苦不堪中獲得極大的快感。
冢田快要離去的時候,又一次站在了多寶架面前:“閣下,我們做一件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溥儀帶幾分戒備地反問。
“我太喜歡這件瓷尊了,您租借給我欣賞、把玩一年,我要強調的是‘借。我給您的條件是,每月奉送一兩黃金作為租金,并且不再邀請皇后跳舞。對您來說,這是很合算的買賣。”
溥儀心中一陣慌亂,他立即想起了“劉備借荊州”的三國故事,便鼓起勇氣回答:“實在抱歉,這件東西對我太重要了,一分鐘都不想讓它離開。”
“難道會比你的皇后還重要?”冢田說罷哈哈一笑,似是玩笑之詞。
溥儀愣了好一會:“一為人,一為物。二者無可比之處。”
冢田收住笑聲:“你的話很有意思,我們改日再談。那我們跳舞去了。”
大廳里,婉容已打扮整齊。車門打開后,她隨著冢田一起鉆進了汽車。
聽著汽車開出院子的聲音,溥儀心里一陣痛楚。但這種痛楚比起對復登帝位的渴求,比起由于這種渴求無法實現而受到的折磨要輕得多。每每望著那鳳尊上廣袤秀美的五湖,他便覺得那就是大清河山,讓他心旌搖動。但那只是畫中的河山,鏡子里的天地,何時才能成為現實中的世界?
冬春輪換,夏秋交替。轉眼間到了1931年的9月,溥儀從收音機中聽到了日本軍隊占領東北的消息。他心情復雜,不知道這對自己是好事還是壞事。
兩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冢田奉土肥原賢二的命令,帶著兩輛汽車開進了靜園。溥儀穿一身大衣,戴一頂帽子,神色凝重地從樓里走了出來,有兩個侍衛緊隨其后,其中一個侍衛手里提著兩個大箱子。
溥儀走向了一輛小汽車,但車門沒有像平日那般打開,倒是冢田伸手把汽車的后備廂打開了,說了聲:“委屈閣下了。”冢田讓溥儀在侍衛的幫助下爬進了汽車后備廂,然后“呯”的一聲,把后備廂合上了。
冢田一揮手,汽車便發動起來,從后門駛出了靜園。曾經的中國皇帝,為了他心中的目標,在暗夜中,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離開了寓所,車前面的道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