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現在日夜盼望的是景德鎮瓷業學校遷回復辦的消息,但卻是云寒水凍無春汛。
這一天,徐一濤來了,他帶來的雖然不是他最需要的消息,但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動態:為慶賀抗戰勝利,浮梁縣準備舉辦一次大型的藝術瓷器展覽,縣長親任組委會主任,希望方浩有作品參展。方浩欣然答應。
楓葉舉起的火把燃遍山巒,昌江水清沙白,山水構成的畫圖秀美而雄奇,《景德鎮抗戰時期藝術瓷展》開幕。一進展廳,躍入眼簾的便是方浩以澎湃的激情創作的《吐我新煙》。畫上盡是景德鎮的元素:流淌的昌江、連綿的山巒、冒火的柴窯、高聳的煙囪、忙碌的瓷人、精美的瓷器。這是一幅極盡技藝、傾力創新而制成的大尺寸瓷板畫,在整個展品中很是搶眼。
整個瓷展的題材十分廣泛,風格多樣,各呈風采。
有一幅是原珠山八友王大凡的作品:畫面上有一個身體壯碩的羅漢端然而坐,旁邊有一個瘦弱矮小的丑陋童子,在用拳頭猛擊羅漢。盡管童子齜牙咧嘴,使盡全身力氣,但羅漢依然如山岳般屹立,不動分毫,畫名《不自量力》。講解員說:畫家的寓意是,小日本打中國,不自量力。
還另有幾位珠山八友的作品出現在展廳,其中有田鶴仙繪制的梅花,王大凡曾以“山水清暉成一格,梅花作出更無雙”來贊美他的技藝。畫面上但見:梅干挺拔雄奇,用墨淡雅;梅枝以勁筆勾勒線條,勃然向上;花朵則以輕筆淡墨涂抹,傲寒盛開。畫名為《鐵桿銅枝對重寒》,寓意中國人民在抗戰中的堅貞不屈。
讓人心情復雜的是珠山八友發起人王琦的作品,這次展出了他兩幅遺作。其中一幅是“七七事變”前夕的作品,畫的是兩個雙目失明的算命先生,互相爭吵、揭底,并用手中探路的竹棍互毆。畫的名稱是《瞎鬧一場》,諷刺的是軍閥為奪地竊國,挖空心思,用盡手段,相互爭戰,讓人笑哭不得,相伴的還有沉重的思考。
展覽會結束的那天,徐一濤來到了方浩家里,以瓷展組委會成員的身份告訴方浩:“恭喜賀喜,你的大作獲獎了。”
“啊,謝謝!”方浩面帶微笑,滿心歡悅。日本投降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成了養花護花高手,時常是心中的花和臉上的花一起恣意開放。
“還有,你的瓷畫被省政府的一位大員看中了。”
“承蒙錯愛。”
“哪是錯愛?這位大員很有藝術眼光,他看中的瓷器極少,只有你和王大凡、徐仲南、汪野亭、程意亭、劉雨岑等人的作品。”
方浩心想,除了自己,那幾位都是原來珠山八友的成員,名字如雷貫耳,誰人不知?他們的作品有口皆碑,哪個不愛?但他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聽著。
徐一濤鄭重轉告:“那大員認為你的作品筆力雄勁而細膩,大氣磅礴而內斂,用色用釉無一不精,一筆一畫都見功夫,很想收藏你的作品。”
“啊,謝謝他。收藏我作品的事改日再說。”方浩和王青先生一樣,厭惡他人索畫。
徐一濤接過話來:“改日不如撞日,他認為這一幅《吐我新煙》就極好。”
方浩微微驚愕,看來這位要員想把這幅瓷畫拿走?這斷然不可:“這幅畫是專為抗戰勝利而畫的,時間和題材都非同一般,不能輕易成為私人的收藏品。”
“那大員很看重這畫的題材和繪制的時代背景。”
“我的畫已答應捐贈給博物館。”方浩找到了很適當的理由。
“博物館倒是應當收藏這類作品。不過,這次展出的作品琳瑯滿目,博物館可以有足夠的收藏品。另外,如果有名畫在景德鎮以外收藏,可以擴展這次畫展的影響力,因而也就更有意義了。”
方浩這時明白了,徐一濤是來做說客的,便以帶著揶揄的口吻說:“你參展的那件雕塑《壯哉廬山》,水平極高,送給那大員不就行了?”
徐一濤的臉上變作了無奈:“早被他盯上了,只是還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他這回是提著籃子進菜園,見到可心中意的就往里面裝。”
方浩一陣啞然。過了一會兒,他列出了又一個拒絕的理由:“我的畫,不但寄托著對抗戰后景德鎮瓷業的無限希望,還有著深深的擔憂,所以我在畫里特意地畫上了層層陰影,其實也是對一些官員自私、麻木的抨擊。這位大員若收藏這種作品,會不會產生什么不好的聯想,從而心理不適?”
這幾句話使徐一濤一下有了如鯁在喉的感覺。他從心底贊同方浩的觀點,但自己是受命而來,真是進退兩難。他一番遲疑后,還是選擇了前進:“方浩,你說得很對。但這畢竟是藝術品,人們首先考慮的還是藝術價值。”接著他又告訴方浩,那放在縣政府樓前的瓷雕,在一個晚上突然失蹤了,聽說是被省上一個官員要去了。要這瓷像的人顯然不是喜歡日本兵和汪精衛,而是看中了這兩件藝術品的收藏價值。
“器以載道。如果收藏者只是考慮藝術品的市場價值,卻根本不懂藝術,甚至為得到作品不擇手段,這對藝術和藝術品都是一種不幸。”
“確是這樣,我今天也是沒有辦法,才同你說了這么多。能不能體諒一下我的苦衷,做點妥協?”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一濤道出了底細:“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是奉武縣長之命來同你談這件事的。”
“我很難相信。”在方浩眼里,武縣長是一位干練而又剛直的官員,抗戰中曾調外縣任職,這次是第二度擔任浮梁縣縣長,他當不會做索畫以迎奉上司這樣為人不齒的事情。
“這確實是縣長的意思。”徐一濤再次強調。
“戰后百廢待興,民眾啼饑號寒,縣長恐怕無心無力忙碌這些事吧?你可以將我不愿送畫的想法原原本本地稟告縣長,相信他一定能諒解。”
“方浩,你最好不要因為一幅畫駁好幾個人的面子,甚至同縣長、縣政府頂杠子。”徐一濤既是提醒,又是勸說。
方浩的話中有了煙火味:“不是我為了一幅畫較真,而是有人不顧時局之艱,不問百姓疾苦,卻為一己之私,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大費心機,甚至不惜把廉恥丟在一邊。”
徐一濤知道自己不可能說服方浩,顯得有些灰心和氣惱,不如到此為止,據實向縣長交差,便站起來說:“我的話全說到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們都節省點時間和口水吧。”說罷離去。
方浩已拿定主意:即使是武縣長親自登門,也決不把自己這幅《吐我新煙》相送,且不管要畫的人是大員、中員還是小員。但一連幾天,并無任何人再來說送畫的事情,看來索畫的人本有廉恥之心,改變主意了。
方浩的估計卻是完全錯了。三天后,報紙上登出來的消息是:《景德鎮抗戰時期藝術瓷展》圓滿結束,所有的作品都已經義賣,所得款項將用來恢復景德鎮的學校。方浩對此很是贊同,自己的畫雖然沒有留在博物館,但也算是實現了它應有的價值。
方浩并不知道的內情是:把這些展品全部作為禮物送出,為抗戰時進駐景德鎮的省政府各位大員送行,確是武縣長的主意,其用意淺顯而深邃。后來徐一濤據實向縣長報告了方浩的態度,并認為方浩的意見值得重視。武縣長幾經思索后,改了主意,遂將贈送變為了“義賣”,實則低價內部銷售。方浩的那幅《吐我新煙》,被那位一直盯著的省上大員買走,付款6塊大洋,相當于60斤豬肉的價錢。
方浩一直牽腸掛肚的事情終于有了著落。當冬天降臨的時候,省立景德鎮瓷業學校從萍鄉遷回了景德鎮,方浩仍然擔任副校長。他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抗戰結束了,國家必然重建經濟,便會有新窯崛起,人才成長,瓷業繁盛。他一如過去,心中矗立的是兩座窯:一座是燒制瓷器的柴窯,一座是培育瓷業英才的學校。
但他期盼的一切都沒有出現,反倒是令人憂心的局面:到處一片混亂,人心波動不安。少有瓷廠拉制坯胎,也沒有幾家柴窯冒出煙火。連昌江也變得灘干水淺,碼頭清冷,少有舟船。他的失望和焦慮日日加劇,不停地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一天晚上,校長急匆匆登門,告訴他:有一項要務需要急辦。
“什么要務?”
“暫時不能告訴你。你趕快簡單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出發。”校長帶幾分神秘地回答。
“去哪兒?”
“明天就知道了。”校長說完,屁股沒有沾凳,便匆匆離去。
什么事如此緊迫而又神秘?方浩一夜沒有睡好,猜想是和恢復發展瓷業有關的事情。
天剛蒙蒙亮,方浩精神不振地和校長坐上了一輛小汽車,車往九江方向開去。
當夜住在九江。這時,校長才告訴方浩:為了答謝一些國家對中國抗日戰爭的支持,蔣介石委員長要選送一批禮品送給盟國的首腦,最后選中了景德鎮瓷器,并決定將這批禮品瓷交由我們景德鎮瓷業學校設計燒造。這次是去面見蔣委員長,領取任務,明了要求。
原來如此。景德鎮的瓷器真是有幸,又一次被總統看中。但方浩心里卻很是失望,因為這跟他希冀的東西相去甚遠。
第二天近午,二人乘車來到了廬山腳下。車最后在一個有崗哨的路口停下,并被告知,上山要坐人抬的轎子。
坐轎子讓人抬著上山?這是方浩極為反感甚至厭惡的事情,可今天怎么辦?他覺得進退維谷了。但他心里的重負很快冰釋,因為總統侍從室只允許校長一人上山。
方浩留在了山下。沒有來過廬山,何不借此機會一游這天下名山?他沿著山間小路,越幾處溝壑,穿幾片松林,走進了一個叫西云寺的古剎。
這西云寺始建于東晉,因白居易、蘇東坡等在這寺里留下了足跡而名聞禪林。只是由于戰亂,多年來未曾修葺,已是一派衰敗景象。多幢殿宇柱損墻塌,缺瓦少磚。院內那唐代修建的七層佛塔,周身長滿荒草,并不時有鳥雀飛起落下,有長著翅膀的生靈在那里棲居,這使古塔既少了巍峨,也缺了莊嚴。不過,這塔有一個非常吸引人的真實故事:磚塊砌成的佛塔在道光年間曾經開裂,善男信女們都擔心這塔很快會倒下。但卻出現了奇跡,到了咸豐年間,無任何人補磚加木,塔身裂縫竟然又自行愈合。人們把這視為佛祖之力,大吉之象。于是,破財虧本的商家,失意落魄的士子,婚變家裂的男女,每每會來到這里燒香禮拜,以祈求時來運轉,柳暗花明。
方浩走進了供奉如來的大雄寶殿。大殿里傳出了講經的聲音,近前一聽,這講經的聲音竟是如此熟悉。他湊近門邊朝內一看,頓時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