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眼不停、腳不停地沿著江岸尋船覓人,走了五六里地,終于發現,那只船正在離岸不遠的水面上停泊著,余同站在船頭向岸邊不停地張望。
方浩跳到船上,迫不及待地向余同詢問情況。
余同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后輕松地說:“確實與幾個蟊賊進行了正面交鋒,但有驚無險。”接著繪聲繪色地開始了講述:當他們的車推出旅社不久,便發現有四個形跡可疑的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人還挑著籮筐,另有一人扛著一截扁擔長短的粗大竹杠,顯然有備而來。
余同并不慌張,叫車夫只在最繁華的街道上不緊不慢地行走。一直耗到太陽懸在頭頂,估摸著方浩已經安全了,便將車子轉而向碼頭方向推去。
江邊,自家的帆船正在靜靜地等候,余同快速向船邊靠近。就在這時,那一直跟在后面的四個人呼嚕一下圍了上來,其中一人惡狠狠地喝道:“要命的話,把車子留下。”隨著,那扛著竹杠的人把竹杠“咚”的一聲扔到地上,然后從鑿空的竹杠里面嘰里咕嚕抽出了三根棍棒;挑籮筐的則扔下肩上的擔子,雙手操起了扁擔。
余同示意車夫放下手推車并趕快上船,自己則疾步走近手推車,猛地伸出雙手,把車子一把操起,然后像滿窯時托舉匣缽似的舉過頭頂,那四個劫賊見狀,嚇得退了一丈多遠。趁這個當兒,余同用力將手推車對著近身的匪徒扔了過去。在劫匪慌亂躲閃的時候,余同來了個青蛙連跳,幾步沖到船邊,躍上船頭。船旋即如脫弦之箭,離岸而去。
余同朝岸上看去,那幾個劫賊一陣猶豫后,手忙腳亂地把麻袋從車上卸了下來,裝進了籮筐,急匆匆離去。余同擔心劫賊發現一無所獲后會惱羞成怒,反身報復,便讓船駛離了原來停泊的地點,在水中來回漂動,等待方浩的歸來。
方浩聽完余同的講述,又驚又喜,隨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怪了,去了兩趟西云寺之后,便會不由自主地念起這佛家的口頭語了。
升帆舉槳,帆船開始返回景德鎮。余同注意到,方浩原來背著的包袱依然還在背上,他不是說這包袱不會再帶回來么?他本想問個明白,但看見方浩臉上的肌肉像剝下來的豬臉,毫無表情,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有開口,心里可在想:肯定是被那尼姑冷落了。那就重打鑼鼓另開張唄,何必傻乎乎地跪在佛前等待佛開口?
從西云寺回來后,方浩一直若有所失,云炻的面容與話語,時常晃在眼前,響在耳畔。但現實生活中的難題卻接連不斷地撲來,容不得他有半點慵懶、猶豫彷徨。
當務之急是重建柴窯。
這一天,方浩正走在去往柴窯的路上,只見三個十來歲的男孩,正在圍毆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出手兇狠,一邊打還一邊不停地罵著:打死你這個漢奸崽子!
被打的男孩也不示弱,一面奮力還擊,一面大聲辯解:“我爹不是漢奸,是抗日英雄。”
方浩這時發現,被打的孩子是春鶯的兒子衛龍。
對方的怒氣更盛,拳頭更加密集。
衛龍被打倒在了地上,鼻孔里嘴里全是鮮血,但攻擊者的拳腳依然沒有停下。或許是經歷了戰爭和苦難,孩子們此時全沒了這個年齡應當有的天真可愛,而是成了一只只狂躁的獅子,有一個孩子還操起了一塊窯磚。
方浩暗叫不好,這樣下去會出人命。便快步走上前去,推開了打人者,對著怒氣沖沖的孩子們發問:“你們怎么知道他爹是漢奸?”
為首的孩子回答:“我爹參加了清理漢奸的事,漢奸花名冊上有他爹的名字。”
“即使他爹是漢奸,他這么小,更沒有幫日本人干壞事,就不能稱作小漢奸,更不能打。”
另一個男孩憤憤地說:“漢奸的兒子就是小漢奸,就得讓他見閻王。”
方浩沒有和孩子們再爭執,拉起被毆的小男孩:“我送你回家。”
衛龍很感激地點了點頭,他眼神里充滿的是委屈和憤怒,并沒有恐懼,這讓方浩不由得暗暗稱許。
春鶯出來開門。方浩本想立即離去,但剛才發生的事情讓他心有疑慮,便在春鶯的招呼下進到屋里。
春鶯心疼地為孩子擦洗傷口,又詢問為什么遭人毆打?
孩子哭泣著告訴母親:“他們說我是漢奸的兒子。”
春鶯聽到這里,臉上驟然變了顏色,然后無言地呆坐在椅子上,接著是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
方浩不由得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真不想說。”春鶯飲泣著。
“你不是曾經告訴我,有事不能老擱在心里嗎?”方浩想起了春鶯曾說過的一句話。
春鶯讓孩子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后帶著眼淚向方浩訴說:孩子的父親奉命從景德鎮開到前線后,編入正規部隊,參與對日作戰,并擔任了連長。但后來在一次戰斗中,他和所在的部隊共600多人,全部成了俘虜。可惡而又可怕的是,幾天后這些被俘者便被日本人收編為偽軍,轉而把槍口對準了中國人。這支偽軍隊伍后來被新四軍殲滅,孩子的父親也被打死,并落了個漢奸的罵名。
屋里爆發了雷霆,孩子從房間里沖出來大喊著:“原來我父親真是漢奸?我不想活了。”然后用頭撞向門框。
方浩一下把孩子死死抱住,衛龍也把方浩緊緊抱住,失聲痛哭。
方浩一下明白了上次談到春鶯的丈夫時,春鶯為什么支支吾吾,原來有如此驚人的隱情。方浩瞬間萌動了一個想法,問春鶯:“孩子有繼父嗎?”
春鶯帶著厭煩的表情連連搖頭。
“我想當孩子的義父。”方浩說得十分懇切,衛龍當下的處境和未來的人生,是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
“啊,你怎么忽然有了這個念頭?”春鶯問。
“孩子應當有父親。看到現在的衛龍,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如果沒有人收養我,我的人生不知會是什么模樣。肯定是十分可憐,非常悲慘。”
就在春鶯思緒滾動的時候,方浩接著道出了自己的心語:“我愿意收養衛龍為義子,還另有一大心愿,就是因為我們都將老去,我要把我擁有的關于瓷器的理念、知識、技術,全部傳授給他。我一生追求的是瓷藝創新與人才培養,我真切地感受到,這二者才是真正的珍寶,勝過任何御窯官瓷。”
“太謝謝你了。”
“還有,我很希望衛龍有一天能找回那流落在日本的鳳尊,讓雙尊聚首。”方浩說到這里,以真摯而期待的目光看著這時已停止了哭泣的衛龍。
“這可能嗎?”
“可能。”方浩說得很肯定,“按有關國際條約,通過戰爭掠奪的文物,不能取得所有權。當然,追回寶物需要有人堅持去做。”
“如果是這樣,你當孩子的繼父不是更好嗎?”春鶯動情地說道。
方浩愣了好一會,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
“為了一個人,雖然我現在知道她已經出家了。”
“既然出家了,因何還要苦苦等待?你不是說過,知道了云炻的確切消息后,就可以另作考慮?”
想不到春鶯對他多年前說過的話記得如此準確,方浩沉默了一會,回答說:“出家了還可以還俗。即使她不還俗,只要她還活著,我便要繼續等待。”
春鶯無語,一臉失望,沉默良久,然后又把話題轉到了雙尊:“那龍尊鳳尊已經毀了許多人,其中包括幾乎毀了你的人生,你為什么還對這雙尊牽腸掛肚?”
“我的先生王青多次說過,器以載道,我對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這龍鳳雙尊雖然無口無舌,永遠是沉默無語,但身上卻凝聚著千言萬語:山河的圓缺,國家的興衰,人性的善惡,都融在了瓷胎里,刻進了釉彩中,勝過許多名瓷珍品。”
“確是這樣。”春鶯對此深表贊同。
“我還想起,當年為拍賣尋找龍尊時,衛龍實際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看來他與龍尊有緣,找回雙尊的擔子或許就落在衛龍這一代人身上了。”
“我從叔父那里得知,龍尊在孟平山手里,要是龍鳳雙尊能夠聚首該有多好。”春鶯看了看方浩,又看了看小衛龍,閃著淚花又一次說道,“方浩,為了那龍鳳雙尊,為了瓷藝,為了孩子,你不可以改一改自己的主意嗎?”
為了龍鳳雙尊,為了瓷藝,為了孩子,這些話似狂飆駭浪,對方浩產生了巨大的沖擊。慢慢地,春鶯的話猶如一陣春風細雨,使他埋在心底深處的一顆種子突然開始吐芽生長了。他閉了一下眼睛,訥訥地說:“是嗎?我該怎么辦?”
春鶯飲泣著:“鳳尊、衛龍,還包括我,都需要你。”
方浩默念著:是啊,為了陶藝瓷畫的不斷傳承與創新,為了龍鳳雙尊聚首的美好愿望,為了衛龍的順利成長,也為了報答春鶯多年來的深情厚愛,他似乎應當作適當的改變,但云炻的影子這時又浮現在眼前,他一下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忽然,衛龍抬起了頭,閃動著他那渾圓明亮的眼睛,對著方浩說道:“感謝您今天像父親一樣救了我,如果我有一個不是漢奸的父親該多好啊。”說著,捂著臉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方浩的神經再也繃不住了,他心中一條看不見的堤壩,由無比堅固變得搖搖晃晃。他輕聲對春鶯說:“我現在覺得,你說的也許是對的。”
春鶯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向方浩撲了過來,方浩沒有拒絕,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春鶯覺得自己像是靠近了一棵大樹、一堵厚墻,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踏實感,并且這樹這墻在堅實中有著彈性,并透出溫暖,這使她因激動而全身發顫。不曾想到,多少年的渴望、期待,突然成為現實。她覺得如果不是方浩抱著她,她會眩暈、會倒下。這時她感到方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繼而在伸向自己的胸前,她沒有閃避,甚至帶著一種期盼,她呼吸變得更急促,全身抖動更厲害。但那只手沒有再游動,變成了對肌膚的壓迫,她很快明白,方浩是以手在推開自己。
伴隨手的動作,方浩說出來的話是:“我還有話要說。”
春鶯一下變得茫然、失望,又開始抽泣。
“中國人講究事不過三,敬祖、拜佛也都是拈香三炷。所以我要三上廬山,再去見一次云炻。”
春鶯眼淚汪汪地問:“那你什么時候再去西云寺?”
“等我把被鬼子炸毀的窯修復后就去。”
方浩離開春鶯后,便立即著手修復被毀的柴窯。但,接踵而至的卻是一件又一件讓他無法理解、難以接受的事實:銀圓早已不用了,紙幣則成了草紙,一個月前能買一頭豬的錢,轉眼間只能買一只雞,繼而連買一個雞蛋也不夠了。他粗粗匡算了一下,要修復自己的窯,需要能塞滿整座窯的紙幣;稅務局的人找上門來,要對他仍是廢墟的柴窯征稅;由于財政困難,景德鎮瓷業學校的經費省政府無法正常撥付,辦學即缺錢的魔咒又在可怕地再現,又似乎回到了那令人詛咒的過去。
大街小巷怨聲鼎沸,罵聲潮涌,進而變成了大街上的人群集結和同聲呼喊。先是圓器各業瓷工罷工,繼而琢器瓷工罷工,隨之灰可器、飾瓷工人、窯業工人支援,罷工者散發的傳單上,有一首歌謠是:
窮人無衣無糧,官家如虎如狼;
若不更弦改張,要你五斤四兩 [1 ]。
一些剛剛修復的柴窯又紛紛關門熄火,大量瓷業門店關閉……景德鎮猶如風雨飄搖中的舊窯,一片破敗,一片混亂,讓人氣餒,叫人絕望。
又一次東方日出。方浩正走在大街上,忽然發現有一支隊伍在威武地行進,士兵胸口有一塊長方形的白布片,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有一個指揮員模樣的人一邊行走,一邊對著路邊的民眾大聲演講:鄉親們,日本鬼子已經被打敗,但戰爭卻沒有結束……
方浩覺得這是熟悉的聲音,循聲望去,一下認出來了,這不就是當年紅軍的那位的排長、后來新四軍的那位岳連長嗎?方浩沒有認錯。這位岳連長在新四軍中,幾次榮立戰功,卻不幸遭逢“皖南事變”,他和一些新四軍官兵浴血苦戰后突圍,后進入新編的新四軍,成了營長,堅持在江南抗擊日軍,打擊偽軍。正是他率領的一支新四軍,將春鶯丈夫所在的偽軍隊伍一舉殲滅。現在,所有的新四軍都已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正奉命開往長江北岸,他已成長為一位團長了。方浩很想擠向前去,跟他說幾句話。
那岳團長在繼續演講:鄉親們,戰爭使景德鎮遭受了極大的破壞。國家已經像一座百孔千瘡的柴窯,必須推倒重建,才能冒出新煙,燒出好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民族,完全有力量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建國家。讓我們一起為此奮斗,曙光就在前頭。
岳團長的話在方浩心里產生了巨大的回響,他一直目送解放軍的部隊跨過昌江,消失在山水相接的遠處。
方浩心神不定地過了一段時光后,帶著攣窯師傅,又一次來到了自己的窯前,反復察看,籌劃著如何對窯加以重修。
這時候,不遠處有一個報童揮舞著報紙在大喊:“特大新聞,重磅消息。國共兩黨的軍隊已經交火,內戰爆發!”
聽聞這個消息,方浩覺得有炮彈在身邊炸響。又有戰爭爆發,修窯恐怕已無太大意義了。他頹然地坐在了一堆瓦礫上,瓦礫堆承受不住重壓,“嘩啦”一聲塌陷。他費了很大勁才從這塌陷中爬起身來,又用力地撓了幾下頭皮,落在手里的頭發,有一小半是白色或灰色的。看著眼前殘破的柴窯,幾個人關于窯與瓷的話語依次重重地響在耳畔:
“窯不好,坯胎再美、柴火再好、技術再精,也無法燒出好瓷。”這是義父的話;
“現在國家就像窯頂塌陷、窯門歪斜的柴窯,全得靠我們用槍桿子頂著。”這是孟平山的話;
“國家就像一座已經東倒西歪的窯,任你怎么補磚抹泥,也是無濟于事。只能像船翻落水一般,各顯神通,各自逃生。”這是祝鴻來的話;
“時光無情,國家已像一孔破敗歪斜的舊窯,縱然是神仙施法,也只能是窯塌器毀,無計起死回生,當另辟新徑,否則真是愧對列祖列宗。”這是王青先生的話;
“國家已經像一座百孔千瘡的柴窯,必須推倒重建,才能冒出新煙,燒出好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民族,完全有力量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建國家。”這是解放軍岳團長的話。
如曉日照盡殘夜,勁風驅散云霧,方浩這時似乎一下洞察了這些話的真正含義和深刻內涵。一種強烈的祈盼不可遏制地涌上心頭:但愿內戰的炮火能使現存的一切,像破敗不堪的舊窯一樣,徹底坍塌。然后再加重修重攣,從而浴火重生,呈現出嶄新的面貌,成為傲視天下、超越千年的新窯。
方浩不由得望了望天空,天上奔涌著硝煙般翻滾的亂云,并挾帶著猶如炮火轟鳴的隆隆雷聲。他似乎看見:鋪滿碎瓷破磚的廢墟上,有新窯拔地而起,窯火猶如萬里彩霞,輝映著山川樹木。高聳的煙囪里噴出一縷縷青煙,忽聚忽散,幻化成八個字在空中飄動:
焚其舊葉,吐我新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