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青花瓷上寫有“陶藝研習所”的牌子,掛在了王青先生住宅的門楣上;大門兩邊,掛著方浩手書的“焚其舊葉”“吐我新煙”作為對聯。一位陶瓷大師的寓所變成了一座小型的學堂,氣脈相連,氣韻相合,猶如玉盤,盛滿珍珠。這是一個放大了的私塾,縮小了的書院。一批經過嚴格篩選的學員在這里聽課、討論、畫瓷、制瓷。
但辦學便缺錢似乎成了無法掙脫的魔咒,王青先生留下來的金條銀圓像一次次傾斜后的茶壺,很快見底了。不過,方浩這次并沒有心憂心急,因為他自信找到了破解魔咒的辦法:購置一座柴窯。他還有一樁日日在懷的心事,要了卻王先生燒制千只青花飯碗以鬻窯工瓷工的心愿,自己接續將這些碗胎全部繪畫完畢,然后放在自己的窯里燒造。他更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進行柴窯改煤窯的試驗。這一切的一切,都和擁有一座窯緊緊地聯系著。
方浩深深知道,要擁有一座窯絕非易事。他罕見地把春鶯約到了秋水茶社,落座以后,便直白地說出了今天請茶的用意:為了辦學,想購置一座窯,很想聽聽春鶯的意見,更希望得到春鶯的幫助。
方浩說完,以滿帶希望的眼神望著春鶯。他相信,春鶯一定會傾力相助,而且她也有足夠的能力幫助自己。
但出乎意料的是,春鶯遲遲沒有接話,甚至本來掛在臉上的笑意也忽然間消失了,這太少見了。接著是更少見的直率提問:“你已經有兩次辦學的經歷,都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第三次能行走得穩實嗎?”繼而又以很肯定的語氣自問自答,“這次更難。辦學需要錢,并且是大量的、源源不斷的錢。政府不當一回事,不給銀子,縱然你是有三頭六臂的菩薩、羅漢,恐怕也無能為力。”
春鶯的話無異于兜頭一盆冷水。方浩還沒有來得及作答,春鶯第二盆冷水又潑了過來,并且這次水量更大,水里還帶著冰碴:你想通過辦窯籌資,對吧?但你再閉著眼睛細細想一想,窯主為什么賺錢?因為窯業由少數人把控著,誰想進入都不容易。就算你有了窯,要經營下去也絕不會輕松,會有看不見的絆馬索、羅漢樁,還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倒窯、塌窯或瓷器燒壞的事故。所以,窯業是打著漩渦的深淵,要想進去,先得作嗆水甚至被淹死的準備。
購置窯的百般艱難,經營窯的千般不易,方浩自是明了,但他選擇了迎難而進。他心里想的是:世界上的許多事,即使拼盡全力也可能難以如愿,但卻值得去做。雖然兩次辦學,飽受磨難,但也自有其功,所以決心再來第三次,就是龍潭虎穴也要闖它一闖。他沒有同春鶯爭論,而是靈機一動,握著手中的茶杯問:“拿著這樣的茶杯喝茶,你的口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這是茶社新近才開始使用的茶杯,樣式有異于中國傳統的茶杯,上下略小,中間稍粗,沒有手把,只能握著杯身喝茶飲水。這種桶式茶杯來自日本,在景德鎮已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流行。
春鶯不覺一愣神,方浩接著說:“用這個茶杯喝茶,我喝出來的是滿口滿肚的苦味。”
春鶯不由得用手指在杯身上輕輕地敲了敲:“為什么這種日本的茶杯竟然能在中國的市場上賣得很火?”
方浩心情復雜地說出了答案:因為日本使用的是機械制瓷、煤炭燒窯,設計簡潔,追求新意。這種茶杯的成本,只有景德鎮同類茶杯的二分之一左右。加上日本貨物進入中國有豁免關稅的特權,在沈陽、大連、上海等地有日本人開設的瓷廠,所以日本瓷器在中國市場大有優勢。中國一些瓷廠競爭不過外國人,轉而減工省料,粗制濫造,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春鶯頻頻點頭。她發現,方浩在去了上海之后,眼界更開闊,論事更深刻。她忍不住以自己的體驗補充說:“是啊,現在洋貨擠滿大鋪小店,洋釘、洋傘、洋布、洋灰、洋火、洋蠟,大都來自東洋。你這一說,倒使我一下明白了許多事和理。那中國瓷業當怎么辦?”
“必須脫舊道而闖新路,使用現代工業技術,不斷改進工藝,這就需要有人才,需要發展瓷業教育。”
“我很佩服你的見識與勇氣,只是置窯太難太險,極有可能會碰在南墻上。”
“中國常有人豪邁地說,砍了腦袋碗大的疤,20年以后還是一條好漢。在燒窯制瓷中嘗試走新路,也需要有這種氣概。”
春鶯不由得暗暗贊嘆,好一條漢子,便問:“那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她似乎已改變主意。
方浩欲言又止。
春鶯卻猶如武師過招,一下擊中了對方的要害:“辦大事,錢最是缺不了的。對吧?”
方浩還沒有想出應對之詞,春鶯又出招了:“六年前你去上海求學時,我曾準備了60塊大洋送給你,但陰差陽錯,錢最后沒有能送到你手上。不過這些錢我仍然代你存著,那就現在改為送給你置窯辦學吧。其他的嘛,讓我想想再說。”
方浩連聲道謝,這春鶯真是慧心慧眼。但這60塊大洋對他要辦的事而言,實在是杯水車薪。他心中有一個借500塊大洋的想法,但春鶯先是對自己辦學和置窯存疑,繼而說要相助60塊大洋,最后還有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他便覺得不好意思再開口了,只是表示:“謝謝你的60塊大洋。”他把60這個數字說得很重。
春鶯似乎沒有注意到方浩的表情和話語,只是很關切地說:“做培養人才、革新技術這兩件事絕對不易,不過絕對值得去做,祝你成功。”
方浩從報紙上看到,日本人在東北又制造了屠殺數千中國人的慘案,還強行吞并了杜重遠在沈陽創建的“肇新”瓷廠,這是中國唯一使用現代工業技術進行生產的瓷廠。這不是名副其實的“殺人越貨”嗎?他置窯的決心如同進窯里燒過的泥胎,變得堅硬。
第二天,如何解決“錢”這個要命的難題?如果把王先生留給江云炻的錢物挪用一下,所有的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但他很快扼住了這個念頭,因為這筆錢屬于江云炻,動用她的錢必須得到她的許可。這時他想起了一些安徽人開的私人錢莊,還有剛剛興起的銀行,他好像在幽暗的隧道里看到了光亮。
他走進了銀行,得到的答復是,可以借錢,但必須用不動產作為抵押物,而土地、山林等自己都沒有。不過,他還是想出了辦法,用王青先生留給自己房屋的一半和自己的住房作為抵押,從銀行里借得500塊大洋,又向私人錢莊借得大洋300塊。這樣,離購置一座柴窯大約還有500塊大洋的缺口,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缺口。
就在他滿腹焦慮的時候,春鶯派人送來了一個布口袋。一定是她踐行諾言,把60塊大洋送過來了。只是這筆幾乎夠三口之家一年生活之資的錢,對置窯來說,微不足道。然而當他接過口袋時,卻覺得沉甸甸的,打開一數,里面裝的竟然是600塊大洋,口袋里還附了一封短信,寫的是:60塊是補送舊禮,540塊作為新借。祝六六大順。
好一個慷慨大方的女丈夫,方浩頓時愁腸舒展。很快,他以1,200塊大洋在南河邊買下地皮,追星趕月,很快建起一座新窯。第一窯待燒的坯胎迅速裝進了窯里,他的心里盛滿了歡樂,更盛滿了對未來的希望。只是有點遺憾的是,那一千個青花瓷碗還沒有畫完,否則這次也可以裝進窯里。
就在封閉好窯門,準備點火的時候,有兩個男子出現在窯前,他們來自窯業會,還是兄弟倆,哥哥叫石老三,弟弟名石老四。
石老三臉上帶著從皮下擠出來的笑意:“恭喜方老板買窯置業,但有些手續你還沒有辦利落。”
“我的窯已經依規登過了。”方浩很有底氣地回答。
“光登記哪里行?大姑娘沒有等請酒席、放鞭炮,便往老公家里跑,那不太丟人了?”
“還有什么禮數?”
“加入窯業會。”
“窯主必須加入窯業會是清末的老規矩了,民國都有二十多年了,難道還要依著老規矩?”方浩帶著疑慮問。
石老三收起了笑意:“不管是大清還是民國,都是中國。該過節還得過節,該過年還得過年。老規矩哪能像殘碗破碟,隨手就丟了?”
“那你說怎么辦?”方浩不想和這兩個人爭長論短,只想盡快點火。
石老三開始細道“禮數”:先在秋水茶樓請景德鎮所有的窯主喝一次茶,告知大家,你有了窯,已加入窯業會,將嚴守行會的規矩。還要一次性交會費50塊大洋,以后每月交會費5塊大洋。
方浩粗粗算了一下,這可需要一大筆錢,但為了辦成事,只好忍痛接受:“我全都照辦。只是盼著喝茶的事能夠快些辦,能不能三兩天之內就把入會茶喝了?”
“這可不是夏天喝涼茶,簡單痛快。要選個好日子,還得湊齊人,起碼也得在十天半個月以后。”石老三慢悠悠地回答。
“這如何等得起?燒一次窯從滿窯到出窯,總共才花五六天時間,照你說的一等,就要耽誤燒幾次窯了。”
“該等還得等。就像六月天熱,臘月風寒,誰也沒辦法,這是規矩。”
石老三左一個規矩,右一個規矩,讓方浩頭疼心煩,便帶氣地說:“這是窯業規矩,又不是圣旨。”
“我實話告訴你吧,這窯業上的規矩,有時比圣旨還管用。”石老四在旁邊幫腔。
方浩當然知道行幫行會的厲害,不想再多費口舌:“我把入會費和茶水錢都交給你們代辦,我就到時點火行嗎?”
石老三想了一下說:“也行,因為你剛入窯業會,還不懂規矩,我們就破例通融一下吧。”
景德鎮共有窯主120來人,茶資共需60塊大洋,加上入會費、每月會費,這樣一下便又花去了100多塊大洋。方浩暗想,這一般人還真當不了窯主。好在由此可以順利點火了,只要窯里生火冒煙,再打開窯門,這些大洋都會從窯里帶著響蹦出來。
方浩耐著性子等了好幾天,又在做了許多準備之后,決定點火。
但就在他對著已封閉的窯門要喊“點火”的時候,那石老三、石老四又出現了,一邊揮手,一邊大喊:“停下,停下,趕快停下!”
“各種費用我都已經交過了,也已經是窯業會的會員了,為什么還不能點火?”方浩話語響亮。
“正因為你是窯業會的會員,所以現在還不能點火。”石老三有點陰陽怪氣地說道。
這就奇怪了,沒有進窯業會不能燒窯,進了窯業會還是不能點火,這到底是何原因?是何道理?方浩忍不住大聲發問:“這又是什么規矩?”
“這是窯業會禁窯的規矩。從春節到清明節這段時間不準燒窯,歷來都是如此,人人都得如此。這個規矩你應當清楚明白的。”石老三的聲音比方浩更大。
方浩確實知道這個規矩,這是清末形成的行規之一,行話叫作“禁春窯”。為的是讓燒窯的時間相對集中,減少空窯時間,由此可以相應提高燒窯的效益,并形成由于搭燒戶爭搶好窯位而抬升燒窯價格的情勢,這都是基于窯主利益而立的規矩。除了“禁春窯”這個每年固定的規矩外,還會有選擇性、隨機性的禁窯,在柴火交易時節,柴行采買的窯柴大量運到景德鎮,這時窯業會也會伺機禁窯,限定窯戶由五六日一燒,改為十日甚至十五日才燒一次。不斷涌來的窯柴由此大量積壓,貨到地頭死,柴行便只好像賣孩子一般,忍痛低價售賣,窯主自是由此獲利。這些行規陋習,既不利于瓷業發展,也引發多種矛盾。方浩去上海前,知道柴行多次與窯業會交涉論理,還有一些人涌到縣政府請愿,要求廢止禁窯舊規,當時的縣長曾答應“定當過問此事,妥為調處”。這些事都曾見諸報端,他本認為這些有悖公平、有礙瓷業的行規猶如破損的窯磚,早已廢棄,想不到竟是依然如故。
“那我怎么辦?”方浩帶幾分焦急地問。
“規矩誰也不能違背。再過二十來天,清明節一過,你怎么燒都行。”
方浩細看這兩人的模樣,似乎有幾分面熟,他記起來了,這二人便是當年帶人到鄱陽陶業學堂打砸校辦作坊的哥倆,便沒好氣地說:“我認識你們倆。”
石老三嘿嘿一笑:“別跟我套近乎。認識也罷,不認識也罷。瓷器是土燒的,規矩是鐵打的,誰也休想改動分毫。”
“我沒工夫同你套近乎。我記得你的外號叫‘石蓋天,好像專干這種爛事?”
“嘿嘿,你的記性還真不賴。什么爛事好事,我們只看誰的話頂事。”石老三聳著眉毛回答。
方浩覺得同這兩人交涉,無異于秀才遇到兵,便順勢問:“窯業會現在誰管事?”
“祝鴻來老板。”
還是他?一聽這名字,方浩便有三分不爽。同此人過去多次打過交道,多次不歡而散。但為了這窯瓷器,為了籌資辦學,不得不再次同他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