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饒州會館人頭攢動,猶如戲院一般。許多人今天走進拍賣現場,為的是一睹龍尊的風采,有的人則是想知道這龍尊將會歸屬哪位有錢人。當然,也有人懷揣著買下龍尊的念頭。
整個拍賣會由抗日救國委員會組織,拍賣并不規范,完全沒有正規拍賣應當有的手續和程序,連拍賣師也是臨時聘請的,請的是原珠山八友中最年輕的劉雨岑。讓他執槌,為的是增加競買者對這件龍尊的認知,從而能拍出好價錢。拍賣底價是3,000塊大洋。
揭去罩著的一塊大紅布,龍尊在人們的期待中露了容顏,場上響起了江風卷浪般的驚叫聲、喝彩聲:官窯御器,果然不同凡響。
劉雨岑簡單講過開場白,正要喊“開始競價”時,一個人站了起來說話:“這件東西底價很高,來歷也很神奇。我想知道,關于這龍尊來歷的根據何在?誰又能保證這龍尊確是一件官窯御瓷?”說話的是大名鼎鼎的祝鴻來老板。
拍賣場上議論聲起,顯然有人揣著同樣的想法。然而誰能回答這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抗救會主任一臉凝重,他很希望在瓷藝界大有名氣的劉雨岑能在關鍵時刻,口吐蓮花,字字金玉,不容置辯地回答場上的種種質疑。
但這位臨時拍賣師在場上卻像是一個主持祭祀的司儀,一臉認真,說話不多,用詞謹慎,不肯有張揚的動作和夸大的言辭,更不愿意刻意勸導或是誘使眾人追捧拍賣物,對種種議論幾乎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度。抗救會主任心里發急:茶壺不能當作飯碗用,請這個畫家當拍賣師,看來是一個極大的失誤。
“如果無人知道這龍尊的真假,誰還敢買?”祝鴻來又大聲說了一句分量不輕的話。
“是呀。”有人小聲附和。
“抗救會拍賣這件龍尊,本出于愛國救國,但也斷不可好心辦壞事,成為一場沽名摟錢的把戲。”祝鴻來說得越來越嚴重了。
這話猶如火上澆油,質疑聲、議論聲、爭辯聲響作一片,恰似鴉雀歸巢。
抗救會的人趕忙緊張地商量:既然如此,這件東西今天就不拍了,待進一步弄清情況后再說。
抗救會主任站到了臺上,要宣布這個決定。
但就在這時,局面突變,場上居然響起了應價的聲音:“為了支援抗戰,且不論這件瓷器的真假優劣,我愿意以底價買下。但我這只是出資抗日,而不是花錢買寶。”說話的又是祝鴻來。
見有人應價,抗救會的人頓時舒了一口氣,至少可以募得3,000塊大洋,這也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便向拍賣師示意:可以成交。
劉雨岑猶猶豫豫地將手中的槌子舉到最高處,就在他要向下敲擊的時候,一個急速而響亮的聲音飛起:“且慢!我來回答祝老板的提問。”
大家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說話人,說話的是方浩。
拍賣會場猶如開水鍋里落進了冰塊,安靜下來。劉雨岑手中的木槌慢慢地收回到了腰際。
方浩不慌不忙地把這龍尊的來龍去脈簡要講了一遍。
拍賣場又一次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認同者有之,感嘆者有之,懷疑者亦有之。
祝鴻來眼見幾乎要成為自己囊中之物的龍尊,被方浩幾句話像牽馬牽牛般拽回了原來的位置,臉上帶著三分意外,心里涌起三分惱怒,沖著方浩質問:“你說的是真事還是故事?”
方浩這時不得不補充了自己與這件樽的關系:這尊坯是我和牛頭一起制作的,尊上畫面是我照著清宮發來的紙樣繪制的,也是我作為一般客戶的瓷器,把它放在最后一批御瓷中搭燒的,這二十多年來又是我一直藏管的。
祝鴻來直搖頭:“這不可信,故事是老奶奶吹了燈講,誰能相信?”
“你說我的話不可信,根據又何在?”方浩反問,也是反擊,他覺得不能讓自己變成受審者一般,更不能讓龍尊低價成交甚至流拍。
“你的話有人能證明嗎?”祝鴻來犀利地詰問。
“有。我的義父劉勝遠,我的先生王青,還有劉承根,都是這件事的親歷者。”方浩又語調帶幾分沉重地補充了一句,“只是他們都已經作古了。”
“讓我們找死人作證?”祝鴻來這句話故意說得很慢,特別是把最后四個字拖得很長,拍賣場激起一陣哄堂大笑。
方浩待笑聲稍止,理直氣壯地說道:“這些足以證明,龍尊是多么的與眾不同,從制成到保存到今天是多么的不易。我說的無半句假話虛語,這可以用我的人格,不,用我的性命擔保。”
“看來,現在世界上除了方浩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他為什么愿意在這個時間把瓷尊捐獻出來?也很讓人莫名其妙。”祝鴻來的話在繼續。
“祝老板,你不必莫名其妙。我為什么會獻出這件寶物?因為這件瓷尊本不屬于我,所以我一直遵從義父和王青先生的意愿,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把它交給國家,現在終于等到了這樣一個時機。”方浩說到這里意猶未盡,“也還因為我對擁有任何寶物都沒有興趣。”
祝老板哈哈一笑:“對任何寶物都沒有興趣,天下有這樣的傻瓜嗎?”
“人各有志,不愛寶物的未必是傻瓜,過分愛錢愛寶的也未必是真正的聰明。”方浩這一番話說得在場的許多人大聲叫好。
在一旁的春鶯對叔叔話中表現出的故意刁難很不滿意:關于這件龍尊的許多事情我都已詳細告訴過您了,為什么還過堂審案似的問個不停?
祝鴻來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了:“貴人出門多風雨,珍寶每每有故事。對這離奇故事信與不信,只能各人自己去判別了。”
方浩覺得,珍珠也忌暗影,不能讓祝鴻來的話影響大家對龍尊的判斷,他掃視了拍賣大廳一眼,真誠地說了一段話:這龍尊的拍賣所得,一文也不會歸我,我為什么要編造離奇的故事呢?今天許多話我是萬不得已才說出來的。各位都是瓷業界或是收藏界人士,貨真貨假,貨好壞賴,自有慧眼,不會被我或是其他人的話語所左右。
對這些話,許多人點頭認可,拍賣場上變得安靜了許多。人們又齊刷刷地把目光落在了龍尊上,似是在對拍賣物再加細審細看。
劉雨岑這時說話了:“這件東西的來歷我并不知曉,但我現在相信持寶人的話。這龍尊確屬瓷中上品,完全擁有御窯重器的特質。如果今天不是讓我擔任拍賣師,我會參與競買。”經一番激辯,又經一番察看,臨時拍賣師在緊要關口作出了自己的判斷,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劉雨岑的短短幾句話,其效用不亞于大堂上審判官的判詞,又猶如醫中圣手開出的藥方,讓人膺服,讓人信然。
開始競價了。有人先聲奪人,一開口便應價5,000塊大洋,并道明理由:“為了支援抗日,我愿意高價買下龍尊。”這人還是祝鴻來。
但他這個很高的第一輪報價并沒有使他成為龍尊的主人,有意奪寶者大有人在,不停地有人往上報價,許多人已認定這件瓷器確是值得收藏的非常之物。奇怪的是,祝鴻來報價一次后,卻再也沒有吭聲,只是雙手抱著手臂靜靜地坐著,有時還半瞇著眼睛搖頭晃腦,一副坐山觀虎斗的架勢,只是偶然和身旁的羅秤說一兩句什么。
價位已攀升到7,500塊大洋,競價的人開始變少了,這時春鶯起身舉手報價:“8,000塊!”
這讓在場的人大覺驚異,這個女子出手不凡,前幾輪未置一詞,卻選在了高價位角逐,似是志在必得。其中最吃驚的是祝鴻來,侄女為什么突然發聲,并且一鳴驚人?他趕忙湊近春鶯,快速耳語了幾句。
接下來競買者的熱情逐漸如同燒了一陣的木柴,火弱煙淡,但依然有人爭奪。又經過幾輪角逐,一個一直沒有報價的中年男子,最后以10,000塊大洋競得龍尊。這人并不是景德鎮的大佛、金剛、羅漢,甚至無人認識。落槌之后,在場的一些人包括記者向他詢問時,他都只是報以微笑,無一句話語出口,似乎是一個聾啞人。這讓所有的人納悶,買下龍尊的究竟是何方神仙?
龍尊有了歸屬,拍賣會圓滿結束。
就在人們準備散去的時候,突然有人縱身一躍,跳到了拍賣師的位置上,并從劉雨岑手中奪過那木槌,在桌子上用力敲了幾下,大喊著:“各位請留步,我有話要說。”
方浩一看,這是徐一濤,他這個時候突然登臺,是要演什么戲,唱什么曲呢?
只聽徐一濤揮著木槌說道:“為了抗日,有人獻出了生命,有人獻出了財富。捐出價值10,000塊大洋龍尊的人就在我們身邊,讓人敬重。對這場關系到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偉大抗戰,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絕不能袖手旁觀。”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有人不聲不響地速速離開,但更多的人沒有挪步。
徐一濤的話近似吶喊:“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應當盡自己所能,為抗日出力,不能流血,但可以流汗;不能捐一棵大樹,但可以捐一根樹枝,眾人添柴火焰高。我認捐800塊大洋。”
“我也捐800塊。”這是劉雨岑的聲音。
“我也捐800塊。”這是春鶯的聲音。
“我也捐500塊。”這是余同的聲音。
“我捐300元。”說話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這是余細茍。
“我也捐300塊。”這是方浩的聲音,他現在并沒有能力捐這么多錢。他想的是挪用王先生留給云炻的遺產,將來再歸還,也以此代云炻表達愛國之心。他相信,如果云炻今日在場,一定會慷慨認捐。
接著表示捐款的聲音此伏彼起,有捐三十、五十塊的,也有捐一百、二百塊的,拍賣會轉眼間變成了支援抗戰的捐資大會。
這時,抗救會主任登臺宣布了一條消息,江西瓷業公司第一任總經理康總剛剛發來電報,他表示要把自己在景德鎮的房產捐出來,用以抗日。他在參加完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到南洋后,先是為孫中山反袁籌款,后來便留在了南洋經商,并主營瓷器。他的愛國義舉讓在場的人一陣歡呼,隨之又有一些人認捐。
沒有人再表示捐款了,就在人們準備離去的時候,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站了起來,這是鄢老板。只是他今天臉色不對,發青發紫,額頭還掛有汗珠,并用手緊緊捂著胸口,費力地喊道:“我捐2,000塊大洋。”
場里響起了驚濤拍岸般的贊嘆聲。
春鶯見叔父一直沒有表示捐款,很是奇怪。不由得抬眼看去,只見他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胸脯大幅度起伏,一副十分痛苦的樣子,莫非突然發病了,就像鄢老板一樣?她心里一緊,便請人幫忙送往醫院,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臺上,喊道:“我叔父發了急病,要去醫院,我替他認捐2,000塊大洋。”說完,急匆匆地奔醫院而去。
鄢老板忍著病痛的高額捐款,春鶯一聲代叔父認捐的允諾,恰如風助烈火,油旺燃燈,激起又一輪捐款浪潮,有許多人是第二次認捐,那負責認捐登記的書記員也停下筆來,表示自己要再捐20塊大洋。
拍賣會結束后,方浩很是高興,多年的一塊心病終于徹底去除,龍尊有了一個至為完美的歸宿。但他心中卻有謎團待解,第二天便徑直去了春鶯家。
進門坐下后,方浩先是向春鶯道謝,繼而問:“你是怎么找到龍尊的?”
“這要感謝我的兒子衛龍。”
方浩聽了,大惑不解,三歲的孩子和找到這龍尊能有什么關系?
春鶯說出了細節:聽你說過王先生地窖藏寶的事以后,我把屋內屋外的地面都挖了一遍,但卻沒有任何發現。三天前的午間,兒子衛龍把自己的玩具小木偶扔在了衣柜和墻壁之間狹小的夾縫里。我拼盡全力,移開衣柜,找到了小木偶。這時發現,柜子緊靠著的墻壁有些異樣,鑲嵌著一塊約二尺見方的木板,好奇地把木板卸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墻洞。用燈一照,發現墻洞里放有一個精致的小木盒子,木盒里有一支短槍和一些子彈。另外還有一個大錦盒,打開那錦盒一看,里面裝的正是那件龍尊。
方浩聽到這里,暗暗慶幸,但旋即為春鶯擔心起來:“將來你丈夫知道了怎么辦?”
“是呀,我也很犯難。所以在今天的拍賣會上,我想用我的全部家當把龍尊買回來,可是我叔叔卻堅決阻止我第二次出價。”
“他為什么阻止你競買?”
“他沒有多加解釋,只是說龍尊不值那么多錢,不要再出價。”
“我真擔心,你要為這龍尊承受苦痛。”方浩憂心忡忡地說。
“是風是雨,由他去了。”春鶯淡淡地說。
這使方浩的感激、欽佩、擔心一齊涌到心頭。
談及祝鴻來,方浩想起了昨天捐款的場面:“你叔父這次是慷慨解囊,和鄢老板捐款最多,讓人敬服。”
春鶯聽了,像是點頭又像是搖頭,臉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只是隨口說了聲“你過獎了”。此刻她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楚:祝鴻來從拍賣會場被送到醫院后,很快恢復正常。回到家里后,便關上門對著春鶯一陣劈頭蓋臉的責罵:為什么如此大方地替我認捐?實在要捐,捐個一百、二百的,意思一下便可以了。春鶯卻認為,叔父是個有錢人,比鄢老板可是有錢多了,捐一二百塊怎么拿得出手?況且你還是有影響力的人,你一帶頭,可以促使更多人認捐,事實也正是如此。祝鴻來卻并不這樣想,這錢是嘔心瀝血一塊一塊掙來的,怎么能一出手便是2,000塊大洋?國家弄成這個樣子,全是官府的腐敗無能造成的,捐的錢再多也只是填了無底的窟窿。別人這么傻,我不能這么傻。現在國家就像一座已經東倒西歪的窯,任你怎么補磚抹泥,也是無濟于事。身逢亂世,只能像船翻落水一般,各顯神通,各自逃生。春鶯這才明白,叔父當時是假裝生病,以規避捐款。她對叔父的行為深感怨恨、氣惱,傷心地哭了半夜,但家丑不可外揚,這些話又能向誰傾訴呢?
她又看了一眼方浩:“昨天捐的錢不少,是因為大家的愛國熱忱。不過,國家弄成這個樣子,確有許多讓人痛惜、值得思索的地方。”她還忍不住把叔父關于國家與窯的比喻說了出來。
方浩對這些話不置可否:“當務之急,還是救亡圖存。”
臨行時,方浩真誠地對春鶯說:“那天我態度很不好,用粗暴的語言傷害了你,請您原諒。我今天也是特來向你致歉。”
春鶯沒有回話,把臉扭向一邊,然后用衣袖擦拭雙眼,并冒出一句話來:“貓急了會上樹,狗急了便跳墻。”
方浩由此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怎么不見虎貓?”
“虎貓經常會往鄰居家跑,也許找伙伴玩去了。”
方浩聽了,默然無語,心里泛起一個覺得可笑的念頭:看來貓也不愿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