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很快反應過來:是日本人的飛機扔下了炸彈。
所有的人本能地尖叫著、狂喊著四散奔逃。武縣長單腿跪在地上,兩只手掌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大聲呼喊:“都別跑,趴下,趴下!”
許多人便由沒命地奔跑,變成了像離開了墻壁的掃帚一樣,就地倒下。身子隨著大地一陣陣顫抖,不遠處一次次響起的爆炸聲,還有那建筑物“轟隆隆”的倒地聲,連同婦稚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不斷地撞擊耳鼓,在心中化作了無以言狀的恐懼。只覺得世界末日正在來臨,自己將會血肉橫飛或者成為碎磚亂瓦中的一具死尸,甚至可能是尸骨無存。
飛機像怪物狂嘯怒哮的聲音終于變弱了、消失了。人們紛紛爬了起來,像從竹簍子里蹦出來的青蛙一樣倉皇逃遁,本能地、急急地向家的方向奔去。
方浩站起身來,眼前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慘象:有一顆炸彈落在了窯頂上,整座窯便像一個打破了的巨型瓷罐,四分五裂,完全沒有了原來的形狀。高聳的煙囪像一株巨大的枯木倒在了地上,變成了一長溜或散或聚的磚頭。還有一顆炸彈落在了窯門前的場地上,地上炸出了一個大坑,剛剛出窯的那些精美的瓷器幾乎全部碎裂,有的像狂風中的枯葉一樣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更為可怕的是,有七八個人倒在了地上,有的在痛苦地呻吟,絕望地掙扎;有的已經少了胳膊缺了腿,渾身血肉模糊;有的則已經失去了呻吟和掙扎的能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牛頭也是躺著的,他的背本來駝得很厲害,現在整個身子卻是直挺挺的,他的脊椎骨已經斷裂;一條胳膊被炸得不知去向,傷口的血像破裂了的茶壺里的茶水一樣汩汩往外流。
方浩把牛頭扶成坐著的姿勢,并依靠在自己的懷里,大聲呼喊著:“牛頭,醒醒,醒醒!”
但牛頭沒有回答方浩的呼喚,并且再也不能回答方浩的呼喚了,這個赫赫有名的鬼手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他鐘愛的瓷土和瓷都。他剩下的一只手五個指頭微微收攏,似是還要去抓取他一輩子不曾離手的瓷泥,繼續拉坯;又好像要捏成堅硬的拳頭,去迎擊瘋狂的來犯者。他的眼睛是半睜的,眼珠外凸,憤怒地瞪著灰暗的天空。
方浩胸中是烈火的激蕩,眼里是火焰的顏色,臉上是火烤的模樣,全身在抽動,牙齒作響。萬萬沒有想到,一次期待,一場慶典,變成了一次災難,一場慘禍。
處理完死者傷者以后,方浩開始對廢墟進行清理。和王先生一起繪就的那一千只青花碗泥胎,已在炸彈的暴力擠壓下,全都成了大大小小瓷片。先生的遺愿只能成為永遠無法實現的遺憾,成為刻骨銘心的慘痛記憶,自己也只能對先生抱著終生無法擺脫的愧疚。
他又想起了鄢師父搭燒的紅霞雪花瓷器釉,不知究竟燒成了什么模樣。他扒開瓦礫,開始尋找,手指皮破滴血了,依然在找尋。終于找到了一塊與眾不同的瓷片,雖然只有孩童的巴掌一般大小,卻是從未見過的色澤,燦爛的火紅與純凈的潔白相互輝映,猶如雪中怒放的木棉;質地溫潤細膩,如珠如玉。它擁有許多名釉相同的品質,卻又有著與眾多名釉不同的特質,萬花園中,自成一枝。他一陣驚喜:啊,燒成的正是紅霞雪花釉。但,方浩心中的驚喜瞬間化作了悲哀,鄢師父的萬千心血只剩下這一塊小小的殘片,這可如何向鄢師父交代?不過轉而一想,殘片雖小,也足以證明紅霞雪花釉已燒造成功,只要鄢師父按照這次的配方再燒,便可以燒成又一種神奇的釉彩,為景德鎮瓷器添一抹瑰麗無比的秀色,他山一般沉重的心由此獲得了些許安慰。
方浩帶著那塊紅霞雪花釉的殘片,步履沉重地來到了鄢老板家。一進門,便覺得氣氛不對,全家臉上帶著哀痛,帶著淚痕,默默無語。原來,鄢老板在聽到方浩的窯被炸了以后,驚叫了一聲,便暈倒在地。叫來郎中扎針灌藥,但至今沒有蘇醒。方浩走近床前,見鄢師父雙眼緊閉,臉上發黑帶黃,一動不動,只是鼻孔在翕動,還有微弱的氣息進出。
方浩緊張而又動情地喊了一聲:“鄢師父!”不見有任何回應。
方浩改為輕聲細語:“鄢師父,您的紅霞雪花釉燒成了。”并把小瓷片在鄢師父眼前晃了晃,他希望有奇跡出現,這塊小小瓷片能讓鄢師父起死回生,但毫無動靜,一切依舊,奇跡并沒有出現。
方浩含著淚,把瓷片放在了鄢師父手里。這時奇跡出現了,鄢師父緊緊地把瓷片握住了,大家希望接下來會是他雙眼睜開,開口說話,甚至翻身坐起。
但卻是失望了,鄢師父的喉嚨中一陣輕響后,口鼻中僅存的微弱氣息也隨之消失了。他帶著那塊瓷片,帶著他一生的追求,也帶著無盡的憤懣和遺憾,永遠地離開了景德鎮。不知這紅霞雪花釉將來何人、又在何時還能再燒制出來?
在回家的路上,方浩的腦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升騰起憤怒的狂濤:侵略者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暴殄天物,將炸彈傾瀉在這燒造瓷器的柴窯上,傾瀉在這些精美絕倫的瓷器上?柴窯何辜,瓷器何罪?
此時,在廬山腳下的一個日軍旅團司令部,旅團長正在專注地閱讀一份戰報,上面寫的是兩架軍機轟炸景德鎮的戰況:預定的戰斗任務完成良好,摧毀了大量目標。
這位旅團長捏了捏拳頭,臉上露出得意的獰笑。他不是別人,就是十幾年前到過景德鎮考察瓷器的冢田次郎。當年他沒有胡子,現在不同了,在鼻子下面,他的仁丹胡子長得又黑又密,修剪得十分規整,像一顆黑色的圍棋子。他在參與策劃建立了“滿洲國”以后,被調入日軍的前線部隊,在盧溝橋事變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接著率領他的部隊參與攻取華北、攻陷南京的戰斗,現正在廬山一帶同中國軍隊作戰。
當年他竊取烏金釉配方失敗后,一直對景德鎮耿耿于懷,他要發泄當年的怨恨與憤怒,要兌現當年的誓言,讓景德鎮付出代價,力主進攻景德鎮。但上司否定了他的建議,因為日軍當前的戰略主攻方向是南昌、長沙。他沒有死心,轉而提出:轟炸景德鎮,以此打擊景德鎮的瓷業乃至中國的一大重要工業門類,摧毀中國的陶瓷文化。為了征服中國,短刀夠不著的地方當用長槍,長槍夠不著的地方當用大炮,大炮夠不著的地方便當用飛機。這一險惡的計劃得到批準,今天是日軍對景德鎮街區的第一次轟炸。
冢田看過戰報后,命令參謀部門:認真評估轟炸效果,還要再次進行轟炸,除了攻擊有軍事價值的目標,要重點轟炸柴窯、瓷廠,讓這些窯與廠統統在地球上消失。他還取出了當年方浩給他換下的絲質手帕,手帕上的一行小字依然清晰。冢田在手帕上添加了一行小字:昭和十四年七月。
冢田還得知,當年和鳳尊一起燒制的還有一件龍尊,并在景德鎮成功地進行了拍賣。這樣,自己從溥儀那里得到的鳳尊便不是一件孤品了,他心中泛起一陣失望,并隨之涌起了對擁有龍尊的渴望。但他知道,這只是夢中才有可能實現的目標。他在失望和沮喪的漩渦里掙扎了好幾天,報復的念頭變得更為強烈,以至異想天開地想著,龍尊會和許多建筑、柴窯、瓷器一樣,在炸彈的爆裂中成為瓦礫。
當然,景德鎮的人們無法知道冢田們的作戰計劃,就像善良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強盜會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發動攻擊,只能整日在悲愁、惶恐中苦熬時光。這一次轟炸,僅柴窯就被炸毀了30多座,約占景德鎮全部柴窯的三分之一。景德鎮的人口大量來自外埠,許多人為避戰亂,便關閉門店,離開作坊,回歸故籍。柴窯在顫抖,瓷器在呻吟,昌江在哭喊,瓷都在混亂中很快變得蕭條。
景德鎮瓷業學校被一顆炸彈擊中,還可能成為下一次敵機襲擊的目標。省政府決定,將瓷業學校遷往戰火尚未燒到的萍鄉,安排作為副校長的方浩隨同學校的師生們一道轉移。但方浩拒絕了,不能扛槍上戰場,便要站在離敵人最近的地方,以特有的方式與敵人戰斗。他要留在景德鎮,繼續組織瓷器的燒制,以瓷業支援抗戰;他要盡自己所能,在硝煙中為瓷業文化的延續留下火種,留下希望;他還要繼續試燒煤窯,因為柴改煤的試驗看來已經接近成功。
方浩迅速對自己被炸毀的柴窯重加整修。不久后,新窯如病愈的漢子重新挺身站立,拉制好的坯胎一個個裝進匣缽,送進窯里。因為戰爭,煤已經無法買到,大多數參與燒煤試驗的窯工已經離開,這次燒窯只好仍然使用木柴。
余同一邊滿窯,一邊不由得憂心忡忡地問方浩:“那狗日的鬼子又來轟炸怎么辦?”
“炸了,接著再攣再燒。人有氣,火便不能熄!”
余同大受鼓舞:“好。拼著性命也要與鬼子干一場。”
方浩又一次坐在了看火的樓閣里,又一次下令把窯火點著。熊熊窯火透出窯屋,映照著黑暗的天空。雖然在昏天黑地之中,這只是一片小小的光亮,卻燒殘了夜幕的一角,顯出不可劫奪的燦爛。與過去燒窯相比,方浩的臉上多了幾分凝重之色和英武之氣,他把這一次燒窯看作是同日本侵略者的一次面對面的較量。最近一段時間,日本人的飛機沒有飛臨景德鎮上空,不知是因為轟炸的目的已經達到,還是因為別的地方戰事緊張,派不出飛機?方浩滿心希望并相信這一窯瓷能夠順利出窯。
熬過了一個晚上,又熬過了大半個上午,已近中午時分,再過幾個小時就可以熄火了。方浩抓過茶杯猛喝了幾口水,又快速抹了幾把脖子上的汗水,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這時像服了鎮靜劑一樣,有了幾分松弛。
突然間,比平日靈敏得多的耳朵內聞見了嗡嗡的響聲,這是令人憤怒而又恐懼的聲音。余同趕忙跑到窯屋外,循著越來越響的聲音抬眼望去,白與灰相間的云層里,有兩架灰黑色的飛機正在飛來,隱約能看見機身上涂著血紅色的圓圈,像惡魔張開的血盆大口。難道日本人又要轟炸正在冒煙的柴窯?他又趕忙跑回窯屋,驚慌地大喊著:“日本人的飛機又來了。”剛說完,遠處傳來了爆炸的聲響。
方浩從竹椅子上猛地站起,沒有慌亂的表情,也沒有躲開的念頭。他大聲呼叫,揮手示意,叫窯屋里的其他人快速跑開。自己則把雙手叉在腰間,像山峰一樣挺立著,仰起脖子,用憤怒得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珠緊緊地盯著天空。他已想好了,即使炸彈砸在頭上、落在腳邊,即使自己會成為齏粉、尸骨無存,也決不趴下,決不逃開。他要挺直身子,以慷慨的死表示對侵略者的憤怒和藐視,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山河沉淪的祖國殉難。他握緊了拳頭,對著越來越響的飛機轟鳴聲,張開口近乎瘋狂地喊著:日本強盜,你炸吧。老子絕不低頭,決不眨眼!
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從天而降,接著便是巨大的爆炸聲。如快刀斷草,如利斧伐竹,觀火的樓閣隨同窯屋在瞬間倒下。方浩只覺得天旋地轉,身不由己地隨著倒塌的閣樓跌落……
飛機的影子掠過以后,余同等爬了起來,對著倒塌的樓閣大喊了一聲“方浩”,便沖了過去。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從方浩身上移走竹木,清掉瓦礫,將方浩拖了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方浩的身上并沒有傷口,是那些蓋在他身上的柴火和雜物,像防彈衣一樣庇護了他。否則,即使沒有彈片飛到他身上,那在炸彈中變得像飛蝗一般的破碎瓷片,也足以讓他的身子變成一張篩子。但曾經受傷的右臂已經折斷,瓷胎色的骨頭顯露在皮膚的外面,鮮血順著胳膊流淌,滴到地面的木柴上,一塊塊木柴被鮮血浸染,變成了紅色。疼痛使他的臉扭曲變形,他一邊用左手抓著右胳膊,一邊咬牙蹙眉,掙扎著站了起來。
在余同的攙扶下,方浩走近了窯邊。柴窯比上次受損還要嚴重,窯頂不知去向;窯身坍塌,變成了一堆雜亂的窯磚,放在窯堂位置的木柴還在燃燒,冒出嗆人的煙霧。
方浩咬著牙對著飛機離去的方向罵著:“日本鬼子,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方浩被余同送進了醫院,但醫院里已是人滿為患。缺胳膊少腿的,破皮流血的,躺了一地;呻吟聲,哭喊聲,怒罵聲,混響成一片。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醫生才騰出手給方浩做了診治:右臂粉碎性骨折。敷上藥物,用夾板固定后,著回家自養。
方浩回到了王青先生的房子,空蕩蕩的房屋,使他涌起一陣強似一陣的孤獨和哀傷,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他忽然覺得,人,似乎應當有個家。有了家,不僅會有平日的溫馨,尤其是在危難困苦之時,可以減少孤獨,緩解痛苦,慰藉傷悲,連貓也好像也是這般想法。但對于自己而言,這不過是一種奢望。
轉眼間到了中秋節前,余同又來看望,見方浩的臂傷已逐漸愈合,便又苦中作樂地開起了玩笑:“看來鬼子的炸彈也不怎么樣,只能讓我們的副校長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鬼子的炸彈對你這個舌頭像蛇舌頭一樣的人,可能更不起作用,最好什么時候驗證一下?”
余同擺了擺手說:“你替大家承受了痛和苦就行,我就算了吧。”然后一本正經地說,“我現在想的是,要讓日本人也嘗嘗挨炸彈、挨刺刀的滋味。我一次次對兒子冬寶說,長大了,當兵去,開一架裝滿炸彈的飛機,去轟炸東京。要讓天皇住的宮殿,還有日本人的工廠,統統變成像被炸了的窯一樣。”
方浩捏了捏左拳:“說得好!對強盜就得以牙還牙。”
余同又告訴方浩:在浮梁縣政府門前新近立了一組瓷雕,可以去看一看;明天是中秋節,從今天晚上起就會有人在昌江邊燒太平窯,不知今年是何景象,不妨也去看一看,可以借此調整一下心緒。
方浩和余同來到了浮梁縣政府門口,只見地上立著兩尊瓷雕。一尊是,一個日本兵齜牙獰笑著,雙手向上舉著一把帶刺刀的步槍,槍尖上挑著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那嬰兒可憐地緊閉著雙眼,張開只有兩顆牙齒的嘴巴,在痛苦而絕望地哭泣;兩條小腿似乎在不停地擺動,身上的血順著刺刀往下流淌,一直滴到地上。另一尊是,瓷像的五官略略有些夸張,臉上帶著猥瑣的神情,但一眼可以看出,是汪精衛的模樣,這尊塑像是仿照西湖邊秦檜在岳飛墓前的跪像設計的。
兩尊雕塑由“浮梁縣各界民眾抗敵后援會”組織捐款制作,作者是徐一濤。潔白的瓷雕上已經痰跡累累,汪精衛和鬼子兵的嘴巴上還被抹上了狗屎。
余同對著鬼子的雕像啐了一口,然后憤憤地說:“這日本鬼子和汪精衛都會遺臭萬年,只是可惜了這瓷器和瓷藝。”
夜幕降臨,二人來到了河灘邊,觀看燒太平窯。燒太平窯在景德鎮已有七八百年的歷史,源起于百姓反抗官府的欺凌,后演變成民俗,象征著以烈火燒死殘暴的壓迫者,求得天下太平。今年的燒太平窯則有了大別于往昔的意義。
每年的太平窯,成年人燒,兒童們也燒。昨天一大早,余同11歲的兒子冬寶便領著一群孩子,到窯場撿拾了許多燒窯后廢棄的渣餅,然后在昌江的河灘上,把圓形的渣餅略略錯位往上擺放,隔出空間,擺成窯的形狀,有兩米來高,直徑有一米多長,上小下大,很像一座鏤空的圓形寶塔,這便是太平窯。
砌好窯以后,冬寶又和小伙伴們分頭提著插有一面小三角旗的籃子,小旗上寫著“太平神窯”四個字,挨家挨戶索要木柴。住戶們都會很樂意給幾塊木柴,路邊挑柴的、河邊運柴的,也都如此這般。今年的窯大,冬寶覺得柴還是不夠,便走向河邊的柴垛,向柴行的看柴人索柴。看柴人有點吝嗇,說出種種理由,遲遲不肯給柴。
冬寶瞪著圓乎乎的眼睛,大喊了一聲:“我們自己動手!”孩子們便毫不客氣地從柴堆上取柴,然后理直氣壯地走開。
看柴人也無可奈何,因為孩子們索要燒太平窯的柴,主人不給,孩子可以自取已是習俗。人的自私、算計,在那看不見的習俗面前,有時竟會顯得十分的蒼白無力。
夜色四合。太平窯里,火光沖天而起,發出呼呼的聲響。孩子們興奮地往窯里添柴,也添進了對侵略者的仇恨,嘴里不停地喊著:“點起太平火,燒死日本鬼!”火光映著孩子們紅紅的、天真無邪的臉,和往昔相比,少了游戲時的輕松與歡悅,多了苦難中的莊重與認真,更有情感的真摯與熾熱。
當柴火快要熄滅的時候,要進行最后的儀式——“鏟街”,就是拖死人過街,假定敵人這時已經被燒死,要把尸體拖走扔掉。有孩子取過來一個早已備好的小木架和兩個有底的破瓷碗,冬寶主動要扮演被燒死的日本鬼子。余同見狀,便把兒子推倒在一邊,自己裝成鬼子的死尸,斜躺在那木架子上,雙腳踏在碗底上。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拽著木架和余同的胳膊,大呼小叫地在街上快速行走,最后拖到河邊,一場既是游戲又不全是游戲的活動才算結束。
方浩看著,和小孩子們一樣興奮。他還連聲稱贊余同的兒子長得帥氣,濃眉大眼,身材勻稱而有力量,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樣。
余同聽了,滿心歡悅,并對方浩說:“打日本就得有英雄模樣。遺憾的是,我三個孩子中只有這一個是男孩。要是你也有一個兒子該有多好!”
第二天是中秋節,這是成年人燒太平窯的日子,方浩和余同再次站在人堆里。成年人燒的太平窯有窯門、窯身、窯眼、進柴口,是個逼真的小型柴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把點著的火引子投進了太平窯里,這人是余細茍,他是燒太平窯的高手。柴火被點著,紅色的火苗躥起,轉眼間烈焰升騰。這時有人往窯中撒放稻谷殼助燃,頓時火勢更旺,并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很像子彈飛出槍膛的聲音。由于窯身有許多孔洞,火便擁擠著從孔洞中“呼呼”地直往外吐著長長短短的血色舌頭,整座窯全被紅色的火焰籠罩著,像是一座火山,也很像古代烽火臺上的火與煙。昌江兩岸,今夜矗立著無數座火山和烽燧。
余細茍又將隨身帶來的燒酒潑灑到燃燒的柴上,這不僅使火勢更旺,也使火焰的紅色中有了藍光,還使空氣中彌漫著酒的味道。余細茍大聲許下心愿:打敗日本人以后,要買10斤燒酒,自己喝下2斤,其余的用來燒太平窯。
遠遠近近,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太平窯火光噴射,灼天際的,在夜色中分外奪目,這窯火與疆場上的戰火遙相呼應,交織成中華兒女對仇敵的滿腔怒火。今年的中秋夜,陰云遮天,月色不明,只有這一座座太平窯發出的火光照近而耀遠,使景德鎮成了光與火、仇與恨融為一體的不夜之城。但,人們內心祈求的仍然是千古未變的愿望——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