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的勝利,激起了方浩極大的創作欲望,他開始繪制一幅大型瓷板畫——《吐我新煙》。
有人敲門。
門口站著兩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個是中年人,一個是青年人,青年人手里還提著一只不小的帆布口袋。
中年人很有禮貌地說:“我們仰慕方先生大名,有一件事特來求請幫忙。”
方浩看了看這兩個人:“我并不認識你們。”
中年人笑了笑:“但我們認識你,并且很了解你。”
方浩覺得,這兩人看上去不像是劫匪之類的壞人,略一遲疑后,將他們讓進屋里。
中年人讓青年人打開了帆布口袋,從里面取出的是一件瓷器。在桌子上放穩擺妥以后,中年人說:“方先生,我只想請你鑒別一下,不,是辨識一下,這是不是八年前你獻出來拍賣的那件瓷尊?”
當年拍賣龍尊的情景恍如昨天,龍尊不知是被一位什么樣的人買走,想不到現在又有人抱到面前,要求辨認,奇也。
方浩專注地看了一眼龍尊,心旌蕩漾,如見老友,如遇親人。他略帶興奮地問來人:“為什么需要辨識?”
中年人告訴方浩:這瓷尊是我家老爺當年為了支援抗戰,委托他人買下的。現在抗戰勝利了,我家老爺要將這件瓷尊先是供奉在抗日將士的墓前,告慰英靈。然后還要進行拍賣,將所得款項全部捐獻,用于修建一個烈士陵園。為了把一件十分嚴肅、大有意義的事情做得穩實,特地請您一辨真假。
原來是這樣。
方浩的目光再次落在龍尊上。乍一看,這件瓷器與當年的那件真品了無差別,不過再一細看,立即看出了破綻:雖然經過了精心修坯,但仍能看出,這件瓷器的成型用的是注漿法,這是他在鄱陽陶業學堂任職時的發明,在清末還沒有出現這種成胎方法,僅此一端便可確鑿無疑地判定這瓷尊屬民國時代的物件。從畫工看,雖然即使和真龍尊放在一起,鑒瓷高手也很難看出二者的區別,但自己作為龍尊的繪制者,卻能看出眼前這件樽的繪畫與自己作品的許多不同。可以毫無懸念地斷定,這是一件贗品,至多是一件高質量的仿品。他還隱隱覺得,這件龍尊上的繪畫出自徐一濤之手。
中年人很有禮貌地問:“看得怎么樣?”
說不說出真相?方浩在激烈地思考。如果這龍尊真的是要供奉在抗日英烈的墓前,那就應當說出真相,絕不能以假為真,否則那是對倒在戰場上烈士的極大不敬;但倘若這龍尊并不是用以奠祭英雄,而是別有用途,一旦說出真相,就意味著可能會有難以預測的后果。
“莫不是有什么疑難之處?”中年男子又在詢問。
“時間已經過去多年,很難一下做出判斷,容我再好好看看。”方浩仍在思索是不是說出真假。
又過了好長一會兒,中年男子再一次開口了:“確實需要您好好看看,因為這關乎對英烈的情感,關乎陵園修建資金的籌措。”
方浩聽到這里,打定了主意:“按行業慣例,我不便就這件東西判斷真假,但你說到這件瓷尊的真假如此重要,我便不得不如實地說出我的看法。”
“太好了。請講。”中年男子的話中帶幾分急迫。
方浩說出的話字斟句酌:“若是商業交易,無由說其假;若是祭奠英烈,難以道其真。”
對方說了一聲“明白了”,然后快速收起瓶尊,又在方浩的桌子上放下幾張紙鈔,匆匆離去。
方浩抓起桌子上的紙鈔,追了出去。但那兩人已快步走進了停在巷弄口的一輛美式軍用吉普車,鉆入車內,用力“呯”地關上車門,驅車離去。
方浩想,看來這兩個人的來頭非同一般。
確乎如此。那中年人是孟平山的關副官,青年人則是孟平山的貼身衛兵。
孟平山當年以25兩黃金從祝鴻來手里強取龍尊之后,便存在了南昌的一家銀行里。部隊不久開往湖南,參加長沙保衛戰,正是他在一次與日軍精銳旅團的血戰中,身背大刀,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親率敢死隊,進行了一次高烈度的反沖鋒,將日軍旅團長冢田次郎打成重傷。這一仗打完后,孟平山由副師長晉升為少將師長,他隱隱覺得,又是那件龍尊以神秘的力量暗中幫助了自己。
抗戰硝煙散去,蔣介石籌劃從重慶還都南京,孟平山所在的部隊奉命開往南京。他知道,部隊會有一系列整合,許多人將會有升遷的機會。他已經想定,把龍尊帶到南京作為禮物送人。他深信珍寶的威力,當年孫殿英盜掘東陵,如此震驚中外的大案,最后卻不了了之,個中原因不言自明,完全是因為珍寶像鬼一樣轉動了磨盤。現在到了一個關鍵時刻,要讓這龍尊也像鬼一樣轉動自己命運的磨盤,他對“遇瓶則動”的偈語似乎有了越來越深的體悟。但,送寶辦事,一個重要前提是必須保真,如果以贗品送人,便會弄巧成拙。但誰能鑒定這龍尊的真假呢?
解鈴還得系鈴人,辨寶可找獻寶人。那張報紙上明確說過,龍尊是一個叫方浩的人獻出來的,并且他還是龍尊的制造者。如果找到此人,萬層疑慮,千個謎團,便如滾湯潑雪,狂風吹霧,立即變得清晰無疑。他取出了龍尊,著副官和貼身衛兵驅車速速到了景德鎮。于是,便有了方浩辨認龍尊的一幕。
關副官二人從方浩家出來,把車子開行了一段路程后,停在了昌江邊,商量對策。衛兵的想法簡單明了:既然這是一件假尊,那就胡同里扛木頭——直來直去,找到祝鴻來,以假換真。
關副官覺得不妥。如果這樣做,便有闖入民宅、搶掠寶物之嫌,況且也無法確定那件真龍尊現在何人手中。弄不好不僅索回真尊會畫虎成狗,還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煩。因而只可智取,不可強攻。二人一番商議后,定下了辦法。
關副官在車上匆匆寫了一封短信,又從手槍上卸下一顆子彈,裹在信中,然后放進裝龍尊的錦盒里。
二人開車來到了祝鴻來的家門邊。祝鴻來住的地方叫低頭弄,這并不是因為這里有低矮的建筑,礙人通行,而是因為這形成于明代的弄堂里,曾經住過一位達官貴人,所有經過這弄堂的人都必須目不斜視,低頭快行,由此便有了“低頭弄”這個名稱。關副官不止一次來過,很是熟悉,但停下車以后,卻感到變得陌生了。記得過去這里有好幾幢毗連的破舊房子,如今已全都拆除,橫在面前的是一圈高高的圍墻,墻頭上覆蓋著印有紋飾的瓦當,有極為精致氣派的屋檐露出墻外,這里已變成深宅大院。
關副官猶豫了一陣后,準備向前敲門。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有幾個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拄著拐杖的人問:“你們找誰?”他隱隱覺得面前的中年人有些面熟,但究竟是誰他想不起來。
關副官抬頭一看,這人的體型尤其是聲音都很像祝鴻來,只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因為這人戴著一副茶色眼鏡,并且頭發稀疏,與七八年前祝老板的形象相去甚遠。
此人究竟是不是祝鴻來?關副官急中生智,用很肯定的語氣向前打著招呼:“祝老板,您好哇。”
“你好。你找我嗎?”對方條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反應。
不錯,此人正是祝鴻來。只是由于歲月的風雨、戰爭的硝煙,使他的模樣和當年已判若兩人。
關副官把手中的錦盒放在了祝鴻來的門邊:“祝老板,這里有一件東西,請你務必好好看一看。”
“是什么東西?”祝鴻來本能地發問。
“你一看就明白。”關副官說完,回到車上,快速離去。
祝鴻來滿腹狐疑地轉身退回院子里,然后讓管家打開錦盒,見里面裝著一只繪有五岳圖案的龍尊,還有一張折疊的紙張。伸手取出紙張開看時,有一件亮晃晃的小東西掉在地上,發出“咣當”一聲輕響,循聲朝地上搜尋,竟是一顆子彈。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來,立即感到不妙,趕忙用那只正常的眼睛貼近紙面來回移動,只見上面寫著:
祝老板:
久違了。幾年前,你偷梁換柱,以一件假龍尊誆我。因一直身在戰場,無暇與你理論。所幸戰爭已經結束,今日特將假尊送回,以換回真尊。若交換順利,百事俱解;若再執迷不悟,又耍手腕,那你就當好好琢磨一下可能的后果!
你的老朋友
信的結尾處還附有一行字體稍小的文字:限你明天早上六點半,將真龍尊送到南門頭,信件一并退回。不得有誤。
祝老板看完信,心肝膽肺一起發脹發顫發痛,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來,當年孟平山索要龍尊時,祝鴻來知道無法抗拒,但他又極不甘心把這花了巨款、費盡心思得到的御窯重器拱手相送,便又冥思苦想著不吃虧,甚至能占便宜的辦法。他先是來了個緩兵之計,爭得了彌足寶貴的15天時間。然后迅速聘請了以徐一濤為首的制瓷高手,使用自己庫里尚存的高檔瓷土,日夜趕工,照著真品制作、燒造了又一件龍尊。當他把這件東西交出去以后,孟平山竟然沒有任何懷疑,甚至還給付了25兩黃金。
祝鴻來每每想起這件事,都會暗自得意。誰能料想到,風云無定,在過去多年以后,這孟平山居然發現拿在自己手里的龍尊是一件仿品,并逼迫交出真尊,這世界上的事也太吊詭離奇了。他又在尋求絕處逢生的辦法,但整整想了一夜,沒有想出一點頭緒。這次孟平山若得不到真尊,絕不會輕易罷休,那信中的子彈便是十分明晰的信號。哎,看來這次只能認輸了,只是輸得有點慘。
窗戶剛剛發白,祝鴻來便起床了。他像一頭瀕臨死亡的水牛,嘴里依然咬住青草不肯放下,還在苦苦思索避禍求勝之計。就在出發前的一剎那間,計上心來,這次他定的是兩全之策:贏了,絕處求生,反敗為勝;輸了,留有退路,無險無虞。
他叫隨行的管家挑著兩個帶蓋的籮筐,把那真假兩個龍尊分別放進筐里,并特別交代,那個放著仿品的籮筐始終要位于身前。然后坐上自家的轎子,向南門頭走去。
這南門頭是原來御窯廠的南大門,故此得名。御窯廠關閉后,幾經變遷,這一帶成了景德鎮的交通要沖。
祝鴻來走到了預定的地點,見有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持槍在附近走動,實則是在警戒,怪不得今天行人極少。他剛一下轎,便有兩個人快速向他靠近。這次他認出來了,那個中年人是孟平山的副官。
關副官湊近祝鴻來,輕聲喝問:“東西呢?”
祝鴻來用手杖指了指挑著擔子的管家。
管家應聲放下擔子,打開了前面一只籮筐。衛兵彎下腰,打開了籮筐里的錦盒子,認真看了看,然后把錦盒蓋上,抱起來便要離開。祝鴻來心里一陣緊張,也一陣喜悅,或許自己的計謀今天又要成功?
但就在這時,只聽關副官低沉地喊了一聲“且慢!”隨后關副官又把錦盒蓋打開,但沒有取出瓷尊來進行辨認,只是把手伸進瓷尊內,一陣摸索。然后又把手抽出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繼而一聳鼻,一抿嘴,雙手把錦盒猛地扔在地上,錦盒里發出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
關副官對著祝鴻來怒目而視,從牙縫里蹦出三個字:“真的呢?”
祝鴻來有些懵了,這家伙簡直是神仙了,怎么只把手伸進瓷尊里草草摸了幾下便立辨真假?好在自己精謀深算,另有準備,便用手杖指了指另一只籮筐。
關副官走近另一只籮筐,也一如剛才,伸手在龍尊里摸索了一小會兒,然后蓋上錦盒,示意衛兵拿起、搬走。
關副官對著祝鴻來輕聲罵道:“你真是一條滑得冒油的白鱔。”這關副官居然也知道祝鴻來的外號。
祝鴻來一臉無奈的樣子,辯解說:“誤會了。我的本意是想讓副官把兩件東西都帶走。”
關副官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耍什么把戲?你也不看看打交道的是誰,真是瞎了你的狗眼”。說完,向兩個持槍警戒的士兵一招手,四人鉆進了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
祝鴻來像碼在窯里的匣缽一般,一動不動地呆呆地站立著。關副官最后一句話,像鋒利的長矛一樣刺傷了他的心。他用手中的拐杖指著那發瘋了一般跑開了的吉普車,在心里和嘴里一起罵著:他娘的,你們這班家伙,才最不是東西。總有一天,你們會像死狗一樣倒在戰場上。
望著那車輪卷起的滾滾煙塵,祝鴻來依然不明白的是,這關副官怎么在龍尊的內壁摸了幾下便立判真假?
原來,關副官擔心祝鴻來又耍伎倆,事先在假龍尊內壁的肩部搽了一些擦槍油。今天為求絕對無誤,關副官在假龍尊里摸到擦槍油時,還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細加確認。在真龍尊里他也用手摸了一番,確認尊的內壁沒有擦槍油,這才讓衛兵抱著上車走了。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在珍寶面前,人的手腕、潛能與心計,往往能發揮到極致。
那孟平山見到真龍尊后,心花怒放,便在反復考慮,到了南京之后,將這件龍尊送誰。當然,最好的方案是送給蔣介石委員長,聽說蔣夫人宋美齡十分喜愛瓷器。他不由得拍了幾下龍尊并喊了起來:伙計,加油!你立功的時候到了。這會一定是你動我也動了。
但情況有變,當部隊行進到九江城邊、準備北渡長江的時候,接到命令,部隊不去南京,原地待命。又過了一些時間,部隊轉向開往河南。他或許并不知道,蔣介石正在調兵遣將,部署中原逐鹿。
孟平山順道將龍尊珍藏在了河南老家。后來,他以副軍長的軍銜統率軍隊參與了內戰,在淮海戰役中被人民解放軍徹底擊敗,差點成了俘虜。他速速回到老家,取出龍尊,亡命臺灣,這下確是人和瓶一起動,并且是越山跨海的大動。幾年后他以中將軍長的軍銜退出軍隊,他經常對著龍尊沉默不語,追憶自己與這龍尊有關的軍旅生涯。
晚年,他思鄉情切,準備攜帶這件龍尊返回大陸,捐送給景德鎮陶瓷博物館。但卻是天不遂人愿,在啟程前一天的夜半,他突發心臟病猝死在家中。死后,他的一只手依然直直地指向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