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生

城市的光陰腳步總會帶走一些東西,也會在不經意間留下一些,在時機巧合下,會再次勾起你的回憶,重新讓曾經的歷史因為新的使命,擁有新的意義。正如西單北大街,曾經的古樸被現代商業的霓虹光影所遮蓋,經歷商業興衰,見證商街沉浮,如今再次迎來的古樸與懷舊,讓不少人重拾曾經記憶。
剛剛被拆下的施工圍擋,如幕布的拉起,民國風、追憶調、生活錄……這“修舊如舊”“盡量保留”的統一風格,哪是街區的改造,完全是往三老四少的記憶深處丟下了一粒石子,伴隨著漣漪的擴散,如今的時光與曾經的光影得以再次相交。
改造后老字號香妃烤雞的門臉引起了我的注意,曾經的門頭與室外裝潢被更換拆掉,露出了這座建筑最初的樣子,二層古樸的小樓,凸顯七八十年代的風格,碩大的六個字“新興貿易貨棧”幾乎占據了二層的一整面墻壁,曾經的主人是誰?貨棧又為何物?老門臉的重新露面在勾起光影印記的同時,也引出了我的諸多好奇。
人物落腳都舒坦
老丈桿子是西城的根兒,這家貨棧在他的印象中卻是模糊的,只記得以南的小樓是家診所,而后成為了“婦幼保健站”。不過,老爺子卻拋磚引玉般指出了兩條線索:首先,對于這條大街曾經的商鋪如數家珍,卻對貨棧印象不清,或許它的存在與百姓生活并不很近。此外,曾經北京叫貨棧的地方很多,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功用,最早的貨棧與客棧相仿,而后貨棧身份也有了轉換,若尋其身份先得刨根兒。
尋著老丈桿子給出的思路,在光緒年間的《朝市叢載》中找到了一些線索,其中記載北京的旅館曾經達到101家,單就前門一帶便有70多家。在1984年中國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旅館史話》中直接提出,曾經的旅館并非如今概念中的為旅游出差者提供餐飲住宿的單一作用,而是被分為“客棧”與“貨棧”兩種,看來“貨棧”古已有之。前者類似于如今的酒店,后者則主要面對遠途運輸的商家。貨棧中除了提供住宿服務外,還有寬闊的場地提供貨物及運輸車輛的存放。
看到這里,會讓人想到“大車店”這一營生,筆者在云南、四川甚至西藏等地,曾多次看到類似既可停放車輛,又可供住宿歇腳之用的古跡。馬可·波羅也曾記錄過相關的記憶,在離著京城不遠的地方,建有不少可供駱駝商隊休整的大客棧,這里集結著各地方的商人。

其實,“大車店”與馬可·波羅記憶中的“大貨棧”還是有所區別的,兩者最大的差別是面積。前者規模相對較小,只能供小型商隊歇腳,為牲口提供相應的給養補充。后者則規模較大,而且為了便于貨物運輸,聰明的商家引入“多種經營”方式,在提供存放場地的同時,還融入了貨物分流運輸服務,這類貨棧多以“地利”作為優勢,離著車站碼頭較近,聯系腳力、力本便利。另一方面,由于外來商客所帶商品定是當地市場的俏貨,甚至急需物資,所以便會有“下家兒”主動到貨棧尋找“上家兒”,于是貨棧又兼具了“商務洽談”的功用。曾經在北京西打磨廠出現過的太古、大豐、大同等貨棧均是當時典型例證。
正是由于貨棧在商務價值方面的不斷提升,于是便迎來了貨棧業的2.0版本。有實力的外來商戶伴隨業務發展,與經營產品的豐富,索性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獨立貨棧,這些貨棧由曾經以人為主,轉換為以貨為主,由曾經大家共用,轉換為自家獨立經營。
比較典型的例子是北京稻香村的誕生。主家曾經以經營南貨貿易為主,在當時運輸、市場均不發達的時代,南方的臘味、調料、副食、點心等出現在北方市場,可想而知會是多么搶手;就是如今的北京稻香村,咱們也能買到不少典型的南味食品,這或許與它們的老傳統有關。其實南味北運的市場熱銷,也與當時北京的特殊地位有關,各地文人、官員、舉子考生匯聚于此。可解思鄉之情的方法莫過于舌尖味道,可尋家鄉之味的地方也便是那集聚各色南味的貨棧,于是貨棧化身為“南果鋪”,于是南方之情在北方得以有了寄托。
稻香村與南方名人的故事不少,魯迅先生便是其中一例,在他的日記中不止一次提到過稻香村的名字:1913年5月24日“過稻香村購餅餌、肴饌一元”;11月1日“又至稻香村買香腸、熏魚”;1915年8月3日“歸過稻香村買中山松醪兩罌、牛肉半斤”……
一路商影潤生活
“貨棧的雛形”找到了答案,那么問題又來了,西單北大街這家“新興貿易貨棧”會不會也如這些老貨棧一樣呢?
其實,如今呈現的建筑風格,與老丈桿子對其的回憶模糊程度上看,這家貨棧所代表的應該是后期貨棧的經營模式——以經貿為主要內容,依托經營者不同優勢選擇業務內容。這類貨棧跳脫了曾經以生活物資為主的經營方向,朝著包括土特產、糧油、建筑、工業等大宗貿易往來業務發展。這樣的猜測得到了著名北京商業文化專家袁家方先生的肯定,袁老師回憶:“記得改革開放初期,貿易貨棧迎來了發展熱潮,不少單位都搞過貿易貨棧,他們依托各自力所能及的特長,進行批發類業務。”
尋著袁老師的講述,筆者也發現,現代貨棧的經營模式,其實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便已經出現,這條貨棧發展之路也見證了城市商業發展歷程。
當時貿易貨棧的經營方式,無外乎包含三種作用,首先是通過代購代銷,起到了牽線搭橋的作用,其中融入了運輸、勞務等服務。其次是在當時的計劃經濟環境下,業務所涉及的大多為計劃外物資,商品來源于各地,品種也十分多樣,其目的便是補充市場的物資供應。最后是各地、各區聯動,要想涉及此類貿易貨棧業務,少不了“天南海北”的同行互相照應,資源共享,互通有無。
正因為貿易貨棧的機動性與“調節市場”的優勢,由于時代特性與市場管理環境,最早誕生的勢必會是帶有國營背景的貿易貨棧。上個世紀50年代,貿易貨棧的主要作用在于促進城市與農村之間的物資流通,所以它們當時的名字被稱為“合作貨棧”,此類貨棧最早一批出現在天津、北京、石家莊、張家口等有著長期經濟基礎的城市。根據物資在市場的流動性與需求量,各貨棧進行商品價格調整,而貨棧與貨棧之間的信息溝通,也促進了商品物資在各地的流通,這樣一來推動了商品的購銷,滿足各地市場需求。
值得一提的是,“合作”二字也從一側面表明,其商品的流通是建立在各“合作機構”之間的,主要經營的物品也均是以生活物資、農副產品為主。筆者童年所居住的朝陽芳草地便有著一家被周圍居民稱之為“合作社”的商業機構,其實當時的合作社與如今的副食商場、百貨商場類似,從油鹽醬醋到糕點茶酒,從暖瓶臉盆到針頭線腦,冬天的大白菜供應也由這里擔任。之所以被一直稱之為“合作社”,正是因為它為百姓與商品供應之間建立起了橋梁作用,這樣的稱呼也成為了北京城市商業發展的特殊印記。
1962年,中共中央《關于商業工作問題的決定》中,特別提出了供銷合作社的概念,這一概念與之前提到的“貿易客棧”非常相似,也標志著國有化“貿易貨棧”的腳步開始前行。當時這些機構延續之前的經營模式,從鄉下收購農副產品及工業用品,通過運輸,進入城市中的供銷合作社銷售環節。這樣的嘗試一經推出,便得到了各地效仿,至1962年底,幾個月的時間便有20個省、自治區建立縣級以上貨棧1539個,一張“貨棧網”在全國鋪開。
不過這樣的嘗試與當時計劃經濟的統購統銷政策多少有些出入,而且伴隨著國家對農副產品的購銷計劃逐步加強,原有合作社業務陣地被逐步縮減,所以1965年3月,一則《撤銷各地供銷合作貨棧的通知》宣告貿易貨棧行業的終結。
1979年,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確定了“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曾經對促進各地物資交流起到積極作用的貿易貨棧再次被人們想起。為此,全國供銷總社召開貨棧工作座談會,對“重新拾起”貨棧行業進行了部署。各地貿易貨棧堅持面向農村、面向基層,且經營范圍更寬,聯系面更廣,承辦供銷、商業、工業、社隊企業等部門的代辦業務,組織地區之間的物資交流,并提供市場行情與信息等多種服務。據統計,到1980 年底,已建立縣以上貿易貨棧1952個;1980年經營總額達25億元。與之前的“合作社”“合作貨棧”相比,此類“貿易貨棧”所做的是大宗商品物資的交易,所以前者的貨棧是為了生活,后者的貨棧則是真正參與到了商業貿易的流程中。
從行業發展步伐與建筑樣式分析,西單北大街的這家“新興貿易貨棧”應該就是這一時間段出現的。其實當時,在它的周圍也誕生了不少與“貿易貨棧”類似的買賣商戶。例如缸瓦市附近的自行車行,再如西四家具店等,也都有著貿易屬性,將各地俏貨集結于此,再加以售賣,只是一個面對消費者,一個面對市場企業分銷而已。
古街貨棧承記憶
北京城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無論它有多時尚,發展腳步多快,卻總為歷史痕跡留下不少定格的機會。正如上面提到的“新興貿易貨棧”,在其他地方,我們也可以尋到不同時期,以不同角色出現的貨棧記憶。
“召民居住,召商居貨”,上面已經提到了老北京貨棧的雛形與客棧有很多共同點,所以它們的誕生勢必與城市發展、民生民計有著直接關系,在這方面前門地區擁有著典型的商業特性。
眾所周知,大運河的貫通串起了南北方文化、經濟、藝術等多元素交融,也帶動了京城商業發展,積水潭碼頭成為了最重要的大運河商業熱地。伴隨著不同朝代城市規劃的更迭,京城水路也得以調整發展。
明朝因皇城建設,元代所建立位于城北的積水潭碼頭,其功用轉為由南城的東便門外護城河水域代替,于是人流的增加、貨運業務的融入也提升了周邊商業的發展,其中幾里距離的前門一帶便在受益之列。此外,著名的前門火車站以及有軌電車線路的開通,正印證了“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而當時對于“戲園子只能在城外開設”的規定,也帶動了前門一帶娛樂業的興起,在這樣的綜合因素帶動下,前門商業百年不衰。
不難發現,在這諸多因素中,均與人流有著直接關系,外來的人需要吃飯、娛樂、交流,外來的商需要住宿、物流、交易,這一切需求市場都可解決,于是前門一帶便有了不少客棧與貨棧,如今在這客流云集的前門商圈,依然可以尋覓到曾經貨棧的影子。
例如當時被譽為“果脯大王”的聚順和棧,1909年首創者從山西而來,在煤市街落腳,最初這里被作為貨棧使用,而后主家進行蜜餞果脯的生產經營,又融入干果、百貨等,這樣的發展之路與“貨棧業”的轉型發展極為相似。
除了前門一帶,鄰近北京運煤要道阜成門的張家店也是當時較為著名的大型貨棧之一。老板張松山由濟南而來,在阜外大街南北均有產業,整個張家店擁有兩大院落,十余客房,院內可停放駱駝、騾馬、貨物。
不難發現,貨棧的聚集地大多與城門要道鄰近,這與方便物流有極大關系。如德勝門外關廂由于是口外商隊入京之所,所運輸的貨物體量巨大,所以也有不少貨棧在此聚集。在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回憶:“每條毛驢身佩鞍子、馱架,馱架兩邊各系荊條馱筐,負重達二百斤。貨物一般馱至城外關廂貨棧,然后在當地草料鋪買草料給驢喂料、飲水,休息后返回山里。”由此可見門與路與貨棧,在當時對于商業的重要,以至于上世紀20年代的宣武門甕城內,因當時軍事價值弱化,所以大片空地被直接改變成貨棧之用。
距離我們生活最近的貨棧記憶還是要提到前門大柵欄,如今回想依然清晰且充滿暖意。那是一個充滿燦爛陽光的夏天,幾個胡同中的孩子從大人們的口中聽說在前門大柵欄有一種名為“大碗茶”的東西,所以大家伙一個鋼镚兒一個鋼镚地湊在一起,從西單走到了大柵欄。驕陽之下的“喝茶小分隊”正熱得難耐之時,在前門箭樓西南側終于找到了售賣大碗茶的茶棚,雖然當時的大碗茶只有二分錢一碗,但七八個孩子所有的錢只能買上三碗茶,于是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伙著喝。那叫解渴,那叫痛快,那叫一個樂兒!
時至今日,當時喝茶的感覺與售賣大碗茶的地方依然記憶猶新——北京大柵欄貿易貨棧。
談起這家貨棧的故事,還是長大后才知道的。1979年6月,在大柵欄街道供銷組工作的尹盛喜帶領25名待業青年首先掛出了“青年茶社”的招牌。在當時,它們用借來的1000元錢,為茶社置辦了6把大銅壺、100個大碗,以及桌椅板凳,于是這個30平方米的茶棚便成為了他們夢開始的地方。“茶社”變身為“貿易貨棧”是在一年以后,由于大碗茶的火爆超出想象,硬是幾分錢幾分錢地堆積出了雄厚的運營資本。又因為恰逢改革開放之時,以及前門大柵欄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正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于是它們不斷拓寬經營思路,融入更多商品、食品,最終達到囊括全國上千種商品,擁有130多員工的規模,“北京大柵欄貿易貨棧”就此誕生。
如今,貿易貨棧的身影早已在我們身邊遠去,被更為自由、繁榮的市場經濟模式所取代。但當我們在街邊偶遇如“新興貿易貨棧”這樣的商業設施身影,重拾有關它們的記憶,或許會感受到此時口中的那粒米、那道菜、那塊糖……更為香甜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