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東舸

什么叫雜碎?權威的解釋就是牛羊內臟做成的熟食。這是一個大一統的名字,在被做成熟食以前,它們還有著各自的稱號,比如牛肚,比如羊腸羊肚,比如羊肝羊肺。
雜碎不同于“下水”,不少人說下水就是雜碎,那應該不很正確。“下水”一般專指豬的內臟,好比炒肝、鹵煮,那用的都是下水。牛羊之流,不在其列。
掀開一間飯館的棉門簾,沖著柜臺高喊一聲:“老板,來碗雜碎湯。”老板可能會熱心問你,要不要多來點芝麻醬、韭菜花?或者用不用添個芝麻燒餅?如果一走嘴把“雜碎湯”喊成了“下水湯”,平心而論,招來一頓白眼不算過分。
北京人做雜碎,從來都顯得大義凜然,總是談笑間一通亂燉,就保住了絕妙的本味。等一切煮熟以后,再把它們切碎,然后是拌是炒是熬湯,那都是后面的事兒。
作料其實很是簡潔,無非蔥姜大料花椒,用不著別的什么來喧賓奪主,因為要的就是留下雜碎的本來面目。
清晨打開胃腑禁門的那一碗羊雜湯,是北京人對于雜碎料理的集大成者。
小小瓷碗里面杠尖兒的羊腸子、羊肚、羊肝肺,泡在略含花椒大料味兒的湯水之中。
觸及靈魂的好味道,來自芝麻醬同韭菜花的組合,它們烘托著那一碗“羊雜兒”,令其開始轉向厚重。香菜末僅僅可以算作不要錢的添頭兒,真正的點睛之筆,是一勺噴香熱烈的辣椒油。
一碗北京人嘴里叫習慣的“雜碎湯”,往往會陪著一個芝麻燒餅,夾裹著厚厚幾片肥到冒油的燒羊肉。
它們可以喚醒任何一個沉睡的胃,讓人渾身元氣在鼻尖冒汗的剎那被充分調動,而后便可以伴著東方即白,一腳踏進茫茫紅塵。縱使寒冬蕭瑟,不知霜冷疲累。
北京人做出的雜碎,顯得清雅和文藝,透著京城卓而不凡的文化韻味。
從北京向北,780公里外的內蒙古邊境,當地人把“羊雜兒”做出了不一樣的風情,讓每一個遠赴塞北的旅人,在那碗渾濁湯水里,品出了豪邁的北方氣度。
當年在內蒙古北部邊境小鎮做項目,久住過一段時日,時值盛夏,每一個朝暉漸濃的清晨,二兩沙蔥羊肉包子、一壺咸奶茶,加上一碗羊雜湯,支撐了我整個的差旅之行。
內蒙古的羊雜湯同北京的比起來,有了很深的顏色,一層艷紅辣油在湯的表面綻開點點深淺,你可能很難一眼看透在紅色的下面,還藏著何許值得探尋的美味。
湯的渾濁源于一根根筆直的土豆條。
和北京雜碎湯的另一個不同,就是內蒙古的這一碗,在各種羊雜里面又加入了切成筷子粗細的土豆。久經熬煮,土豆慢慢釋放出黏稠的淀粉,把這一鍋湯維護得厚重濃郁,喝在嘴里顯得更加實在。
轉身向南2000公里,最會吃飯的廣東人,把雜碎烹飪到了極限。
時間回溯到清朝。
嶺南濕寒,人民需要補充體力以得溫暖,對食物的需求空前之大。某家飯館牛肉全數用光,并無處納入新的貨源。為了維持生計,買賣還是要做下去。于是掌柜的想出了好法子,把剩下的牛內臟和蘿卜一起放到鍋里燉,混合著嶺南特有的醬料,再加陳皮、香葉、八角等物提味。
不承想,這一鍋牛雜香飄漸遠,讓好食之客迷戀纏綿到了今天。
這好像很類似北京鹵煮的由來與傳承。也難怪世人口中總會相傳,“北有鹵煮,南有牛雜”。
望水而東,三個多小時后,飛機落地臺北桃園。
驅車南行,一個叫作臺南的城市,在寫滿歷史的文化沉淀里,每個街頭轉角,隨處隱藏著一份好味道的厚味牛雜。
這里是牛肉湯的溫柔鄉,即便是臺灣本地人,據說也總會找個時間來到這座城市。與其說是對歷史的朝覲,我更愿意相信,是為了那一碗心心念的牛肉湯。
制作牛肉湯的館子,基本都會制售牛雜。味道同粵式牛雜有幾分一衣帶水,但比起廣東的溫柔,作為涼菜的牛雜,顯示出一種綿遠里的利索。
涼拌牛雜里有醬好的牛肚、牛肺、牛肉,切成大片放在盤子里,澆上麻油之類的調料,撒上一把翠綠的蔥花,紅綠相間,吃起來沒有邪味,只余肉香。
吹著和煦的風,伴著懶散的歌,聽著身邊軟軟的臺灣腔,一盤牛雜配碗肉湯,古早味里上演出一輩輩的人間煙火。
“凡味之本,水最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膻,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陰陽之化,四時之數。”
這是出自《呂氏春秋·本味》的一段話,明明白白說出了美味得來之根本。水,經過火的烘燒后沸開,引領出各路食材的不同風情,佐以中國人傳統的“酸甜苦辣咸”,人間至味得以依次呈現。其中微妙,可意會而無法言傳,就好像是騎射的精妙、陰陽的變化和四季的規律。
這當然是將烹飪上升到了一個至高的層次,水量、火候、調味,人們各有高招訣竅,那都是千熬百煮后才能爛熟于胸的不傳之秘。看起來很玄嗎?可這卻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就好比我們對待“雜碎”。
各路雜碎在一鍋或清或濃的沸水里飄上沉下,經歷了時間的催化,本來膻臊的內臟,再也不是墻頭的那點蚊子血,轉身飄落成心頭的一抹朱砂痣。
老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經常會去牛街買點兒人家做熟的雜碎,回到家,把它們放進鍋里加一些蔥姜大料煮到熱透,她喜歡就那么把雜碎湯盛到碗里直接喝,說那樣能喝出這一鍋雜碎的香味。這種清湯雜碎我也能接受,可是更喜歡放了芝麻醬、韭菜花和香菜之后的味道。
小時候還有一路賣雜碎的小販,他們沒有固定的攤位,每日里推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煮熟切好的雜碎,就放在車后架上那個蓋著干凈白布的大笸籮里。那種雜碎買回來很少會煮湯,基本都是加一些甜的辣的作料爆炒,吃起來也挺解饞。據大人們說,是因為那種雜碎膻味太大,所以才要做成重口的炒菜。
不知道老祖宗在吃第一口雜碎的時候,是個什么心態。可能是出于食材的不足,也可能是出于好奇的驅使。但無論如何,都給我們留下了舍棄不開的美味,一直到了今天。
人們為雜碎改頭換面、量體裁衣,使得它們相逢過后,留給世間放不下的余香。
想起《舌尖》里的一句旁白:就像大多數美食,都是不同食材組合碰撞產生的裂變性奇觀。若以人情世故來看食材的相逢,有的是讓人叫絕的天作之合,有的是叫人動容的邂逅偶遇,有的是令人擊節的相見恨晚。
每個披星戴月的早起,總是伴著對星空與月光的抗拒。何不端起一碗雜碎湯,向凄冷道一聲別呢?或許,那一碗簡單的內臟,會成為窗前永遠灑落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