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楊津濤

有這么一本書,被達爾文在《物種起源》等著作中多次引用,被英國著名科學史家李約瑟評價為“明代最偉大的科學成就”,魯迅稱其“含有豐富的寶藏”“是極可寶貴的”。這本書就是《本草綱目》。
《本草綱目》是中國明代偉大的醫藥學家李時珍,以其畢生精力,親歷實踐,廣收博采,對本草學進行全面整理的著作。全書52卷,190余萬字,收錄藥物近2000種,圖片1000多幅。如此規模宏大的科學巨著的編寫工作,在世界史上絕無僅有。
在中國,《本草綱目》被稱為“中醫巨典”,然而,歐洲人對它的推崇并不在此。
關于達爾文對《本草綱目》的稱贊,中文知識界的表述是這樣的:“ 英國著名生物學家達爾文也曾受益于《本草綱目》,稱它為‘中國古代百科全書。”
這類表述,漏掉了兩個細節:一是,達爾文是通過朋友,間接了解到《本草綱目》的部分內容,他自己沒有讀過這本書。二是,達爾文確實以“中國古代百科全書”來稱呼《本草綱目》,但因間接獲取信息的緣故,他似乎不知道《本草綱目》這個書名;也可能是書名不易翻譯,也不易讓英語世界理解,故他選擇以“中國古代百科全書”來代稱。總之,他沒提《本草綱目》。
比如,在《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異》一書中,達爾文有這樣的引用:“倍契先生告訴我說……在1596年出版的中國百科全書中曾經提到過七個品種,包括現在我們稱為跳雞,即爬雞的,以及具有黑羽、黑骨和黑肉的雞,其實這些材料還是從各種更古的典籍中搜集來的。”
據統計,在《物種起源》《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異》《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三本名著里,達爾文至少18次提及“中國古代百科全書”。早期的中文譯者,在翻譯達爾文著作時,或說這本“中國古代百科全書”究竟是什么,還“待考”;或說它是清朝的《古今圖書集成》。
1959年,中國學者吳德鐸與潘吉星首次考據確定,達爾文所引用的“1596年出版的中國百科全書”,指的正是《本草綱目》。
不過, 達爾文筆下的“ 中國古代百科全書”,也并非全部是指《本草綱目》,其中可能還包括18世紀北京傳教士所著《中國紀要》和明代王圻父子所著《三才圖會》。
也就是說,達爾文在寫作時,使用了朋友提供的《本草綱目》里的一些內容片段。他將包括《本草綱目》在內的中國古籍,一概稱為“中國古代百科全書”,很可能是為了行文和閱讀上的方便。由“中國古代百科全書”這個代稱也可以知道,達爾文對《本草綱目》的引用,著眼點在于這本書的“博物”,與醫術沒有關系。
李約瑟也對《本草綱目》贊譽有加。李時珍與《本草綱目》在當代中國的盛名,與李約瑟有很直接的關系。可以說,正是李約瑟的贊譽,讓原本聲名不彰的李時珍獲得了巨大聲譽,使其成為與張仲景齊名的“醫中之圣”。
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李約瑟寫道:“毫無疑問,明代最偉大的科學成就,是李時珍那部在本草書中登峰造極的著作《本草綱目》……李時珍作為科學家,達到了同伽利略、維薩里的科學活動隔絕的任何人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大約有1000種植物和1000種動物被詳盡地描述在此書的62個部類中……附帶的一項工作是收入了8000多種處方。”
“……中國博物學家中‘無冕之王李時珍寫的《本草綱目》。至今這部偉大著作仍然是研究中國文化中的化學史和其他各門科學史的一個取之不盡的知識源泉。”
李約瑟的這兩段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他將李時珍視為一位博物學家,認為《本草綱目》的核心價值在于博物,而非醫學。他更看重書中記錄的植物和動物資料,“8000多種處方”被視為“附帶的一項工作”。
二是,他將《本草綱目》科學成就的上限,確定為近代科學之前的“最高水平”。也就是那些沒有機會接觸到伽利略、維薩里(近代解剖學創始人)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之人,在科學探索中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
李約瑟的贊譽是恰當的。博物學屬性,而非醫學價值,才是《本草綱目》在歐洲享有盛譽的核心原因。正如美國當代歷史學者范發迪所言,《本草綱目》能在17~19世紀的西方流傳頗廣,乃是因為它相當于一本“所有研究中國博物學的學者必備的教科書”。
作為博物學名著的《本草綱目》,對17~19世紀的歐洲知識界有很大的吸引力。但作為藥典的《本草綱目》則未必。書中藥理的東方特色和時代局限,是很難被近代歐洲知識界所接受的——當時的歐洲,正處在自傳統醫學向現代醫學轉型的關鍵期。
比如,該書收錄藥物龐雜,分類也不科學。
李時珍把藥物劃分為16部,有水部、火部、土部、石部、人部等。“水部”之中,又分出雨水、露水、冬霜、臘雪、屋漏水、磨刀水等名目,且稱這些水的藥效各有不同。書中的“人部”尤其令人駭異,內稱:凡亂發、頭垢、耳屎、指甲、牙齒、人尿、人血、唾沫、牙垢、人汗、眼淚、胡須等,皆可入藥,皆有其獨特藥性。
這種分類,既與歐洲傳統醫學存在很大區別,比如,對雨水、露水的藥效做望文生義式的區分;也與“通過科學手段如雙盲對照實驗來獲取實證”的現代醫學背道而馳。
再如,全書貫穿著“以形補形”的理念,在現代醫學看來也很荒誕。書中主張“以胃治胃,以心歸心,以血導血,以骨入骨,以髓補髓,以皮治皮”。“健忘”的病因被說成“心孔昏塞”,所以治療的手段就成了“取牛、馬、豬、雞、羊、犬心,干之為末。向日酒服方寸匕,日三服,聞一知十”。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健忘是大腦有問題,與心臟并無關系。維薩里早在16世紀就已通過解剖大腦指出,人類的精神活動來源于大腦而非心臟。《本草綱目》中的這類藥方,自然很難得到17~19世紀歐洲醫學界的認同。
此外,《本草綱目》一書還充滿了巫術色彩,這可能與李時珍“幼以神仙自命”有些關系。書中借鑒了很多道教的神仙方術,包括丹藥方子及服用方法,還收錄有許多“殺鬼”“殺百精”“通神”的藥方。
以簡單粗暴的“類比與對應”作為藥理,也是《本草綱目》的一個重要特色。如“服器部”中,有用“魚笱”(一種竹制漁具)和“漁網”來治療魚骨卡喉嚨的方子,藥理是:這些漁具既然可以搞定魚,將它們燒成灰或者熬成湯,自然也能搞定喉嚨里的魚骨……
因時代局限性,李時珍甚至相信上吊自殺用的繩子也有它的特殊藥效。他先說了一個故事:有一人因被尸體絆倒而受驚發狂,吃了絞死過囚徒的繩子燒成的灰后,病就好了。說完故事,李時珍又發了一段議論:“觀此則古書所載冷僻之物,無不可用者,在遇圓機之士耳。”
意思是:無論如何冷僻的東西,都有它的藥用價值,關鍵得看能不能遇上“圓機之士”。“圓機”這兩個字,已與實證醫學相去甚遠,只可歸為不可知的神秘主義。
以上種種,并不是要否定李時珍與《本草綱目》的歷史價值,而是想要指出并解釋一個事實:《本草綱目》在近代對世界的影響和貢獻,主要來自博物,而非醫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