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知府的秘密賬本

李夏恩

1894年，時值甲午，中日開戰在即，但對何剛德來說，這場戰事和他沒半毛錢關系。他這一年真正關心的重點，乃是各省鄉試。每逢鄉試，只要進士出身的京官都會有三次外放機會，最優者為學差，也就是派到各省去當學政，“學差三年滿，大省分可余三四萬金，小亦不過萬余金而已”。

但學差是窮翰林為數不多的肥差專利，像何剛德這樣進士出身的吏部員外郎，能有機會一搏的，就只有考差和房差。考差也就是充當鄉試主考，“一次可得數千金，最苦如廣西，只有九百金”，而房差則是充當鄉試的房師，每次可以有三百金的進項。

從一年前開始，何剛德就在為考差上下鉆營，但最終使他獲得外放機會的，卻是甲午年的京察。1895年4月，何剛德因甲午京察一等被光緒帝接見，奉旨補授江西建昌府知府，這可能是何剛德自考中進士之后最得意的一天，此時距離《馬關條約》的簽訂還不到一個星期。

在京城混了快20年的何剛德終于得到了外放的肥差，很快他將投身于這個帝國的隱財政體系之中。但他終歸要發現一個事實，知府并不肥，這種在隱財政體系中處于中等位置的官員，不過是過手財神而已。

何剛德抵任江西建昌知府時，發現自己簡直處于另一個世界里，尤其是他的“賬本”將會發生巨大變化。

首先，他必須接受一個新的幕僚，那就是賬房師爺。他的作用只有一個，就是負責記錄秘密致送上級長官的禮金各是多少，這本賬也被稱為“內賬”。

如果說京官的賬本關系到他個人的生活水準，那么地方官的賬本則與他的仕途緊密相關。像何剛德這樣的五品知府沒資格進京送禮，那是布政使以上官員才有的資格。所以，他需要打點本省巡撫、布政使、按察使，還有總轄蘇、贛、徽三省的兩江總督。

每次拜見上官也要程儀，累計起來，數額也不算小，何剛德主要拜見的上官只有巡撫、布政使和按察使，一年拜見一次，大致需要600兩。

節禮和賀禮即所謂“三節兩壽”的禮金，巡撫每節至少600兩，過壽400兩；布政使和按察使則每節300兩，過壽200兩，各色表禮、水禮、過路程儀及賄賂上司門丁的門包等尚不包含在內。

同時，像是道臺、駐防八旗將軍，等等，也需要不時送禮。以上種種禮金，加在一起姑且算8000兩，那么這一年光是送禮，何剛德就需要花出將近1萬兩，這還是以最少的數額計算得出的結果。

何剛德作為知府，正俸有白銀80兩和大米40石，每石大米如果折銀一兩，那么加在一起就是120兩，額外的官方收入還有政府提供的養廉銀1400兩，加在一起是1520兩，即使何剛德不吃不喝，他的薪俸收入也只有禮金數額的六分之一。

好在何剛德是一個知府，他可以收受下屬的見面禮和“三節兩壽”的賀禮。建昌府下轄五縣，知府的見面禮每縣要出200兩，總共是1000兩，三節兩壽每次是120兩，加在一起是3000兩，這一年，何剛德的額外收入有4000兩，如果下面的縣官對自己的頂頭上司送得多的話，可能總數會達到6000兩。

何知府一算賬，收禮加俸祿才7520兩，還是不夠啊！那么是否還有其他的財源？答案是：有。

根據記載，在何剛德主政的江西建昌府毗鄰的幾個府，在收地稅時，每畝地多收3分銀子作為額外收入。如果強行攤派的話，額外征收的銀兩約相當于正賦的五分之三，很容易激起民變。江西從1880年到1910年的30年間，發生的民變次數超過110次，絕大多數是因為捐稅超出了農民承受能力。

在民變和上供的鋼絲上游走，使何剛德這樣的地方官如履薄冰，加派捐稅需要冒大風險，但還有一大筆孝敬錢沒著落。

何知府只得使出最后的招數，就是挪用庫銀和向銀號、商鋪借貸。

道光二十五年（1845），陜西糧道張集馨致送禮金的花銷，來源就是借貸，之后再用庫銀和陋規來還貸。庫銀成了地方官的救命稻草，像何剛德所在的建昌府，每年征收的各種捐稅加在一起，一共有145194.12兩，這些銀錢會留下一部分作為供地方官挪用的金庫。

但這又造成了虧空。晚清各地方虧空乃是常態，如果地方官運氣好，在離任前做好賬簿，便可將虧空漏洞轉嫁給下一任。但很多時候，這種金蟬脫殼之計未必成功，朝廷常會層層追繳地方官的虧空，甚至查抄官員家產抵債。

真正理想中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只有少數善于理財的官員才能做到，大多數地方官不過是過手財神，他們絞盡腦汁，汲汲營營拼了命地撈錢以筑起隱財政體系的地基，整個國家的財富通過這套體系向京城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