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思
“這是進口的奶粉,你記得每天早晚用開水泡一杯給我母親喝!”老人的女兒從國外回來,買了一盒奶粉遞給秋月說。秋月拿著那盒她沒認得寫著“蚯蚓”文字的牛奶罐,雙手輕輕地拋了一拋,掂量了一下這罐奶粉的分量和寶貴的程度。
老人名叫春花,四十多歲時就守寡。那時,春花夫妻倆都是縣城一企業的業務骨干,在一次加班趕貨的晚上,丈夫因困倦過度,一時失誤而被機器吞噬了,因公殉職,好在企業賠償了一筆撫恤金給她,讓她一家人度過了艱難的時刻。
那年,春花的女兒牡丹在讀高中,兒子福貴在讀初中。牡丹才17 歲,但已長成一個標致的大姑娘了。父親死后,一段時間里牡丹精神恍惚,她根本沒有心思學習,成績一下子就滑落了下來。春花發覺之后,十分著急,和班主任一起做牡丹的思想工作,讓她盡快從喪父的痛苦中走出來。
人死不能復生,牡丹直面了現實。牡丹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很想幫母親春花分擔家里的擔子,她就私自來到工廠,找工廠的領導,說她要輟學,頂替父親的工作,她不想再讓母親為這個家受苦受累了。工廠的領導說:“你的家庭情況廠里已了解,明年你就要高考了,這樣會斷了你的大好前程的?!蹦档と嘀劬?,噙著淚花說:“上了大學,最終也是走向社會為國家做貢獻,我提前進廠工作,也是在為社會做貢獻?!惫S的領導猶豫了一下,難為情地說:“你的要求廠領導可以考慮,但你若頂替你父親的工作,按廠里的規定,撫恤金可能就不會給那么多了……”
廠里的辦公室秘書打電話告知春花,說她的女兒牡丹想輟學頂替父親工作,她正在廠里哀求領導解決呢。春花接完電話,氣急地就往工廠趕來。
牡丹和工廠領導在辦公室里還在談論著,春花便焦急地從門外走了進來。春花二話沒說,指責牡丹:“你想干什么?”工廠領導說:“春花嫂,你也不能怪孩子,這孩子很懂事?!蹦档ふf:“我要進廠工作?!贝夯ㄕf:“不行!”牡丹說:“媽,你一個人支撐這個家,你會累垮的!”春花嚴厲地說:“你要是懂得憐憫我,就回到學校里學習!”
……
歲月如梭,人生如夢,一夢醒來幾十年就過去了。
在這幾十年風也蕭瑟雨也悲的人生歷程中,媒人為春花介紹了幾次對象,但都被春花拒絕了。春花知道,要是再婚的話,不生孩子,又對不住男方,要是生孩子嘛,就會加重家里的負擔。孩子是自己的最親,春花最擔心的是再婚之后,男方若對自己的孩子不好,對她來說,就是雪上加霜,對孩子而言,就會造成心靈上的創傷。春花雖然體小虛弱,但內心卻很倔強,她發誓不管多苦多累,也一定把女兒和兒子拉扯成人。
歲月滄桑,度日如度年,等到把兩個孩子拉扯成人,春花也由中年婦女變成了一個老太婆,滿頭白發,老態龍鐘。
牡丹和福貴大學畢業后都留在省城工作,春花也退休了,養老金雖然不多,但也夠她自己開銷了。牡丹、福貴平時很少有時間回小縣城照看母親,他們很想接母親去省城去享清福,但母親不愿意去,說在縣城里她還有一些朋友相互往來、交流談心,若去了陌生的省城,人生地不熟,她會憋出病來的。牡丹和福貴便商量決定請一個保姆來照顧母親,好讓母親有一個伴兒,他們在外面才能安心工作。
秋月是鄉下人,五十多歲,體壯結實,老實勤快,總給人留下誠實而可靠的好印象。經人介紹,牡丹和福貴便請秋月來照看母親,并許諾付給秋月豐厚的工錢。秋月只有初中文化,知天命之年能在縣城找到一份工作很不容易,吃、住又在主人家,節省了在外面租房的租金,她非常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秋月給春花洗衣做飯、按摩捶背,她無微不至地照看春花,慢慢地,春花憂郁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每天秋月做完家務和服侍春花休息之后,她便陷入一片沉思之中。秋月的丈夫在省外打工,女兒在讀大學,家里只剩下年邁的父親了。村里曾有患病的老人因不想拖累子女而喝農藥求解脫的事,秋月想著就感到寒心。秋月經常想,等她和丈夫掙夠了錢,推倒老房子,建起小洋樓,她就不再出來打工了,她就在村里侍候父親,讓父親幸福地安度晚年。
不行!孩子讀書要花錢,出來找工作、成家也要花錢……秋月想著想著,又否定自己的想法。
一天早上,秋月正在市場上買菜的時候,她的手機便急促地響了起來,是村里的李嬸打來的電話。秋月接聽了電話,聽筒里便傳來李嬸焦急的聲音:“秋月,你爸被馬蜂蜇傷了,你家的耕牛都被馬蜂蜇死了……”秋月焦急地問李嬸:“我爸,傷得嚴重嗎?李嬸說,頭腫得像個小籮筐……”
村里曾有人被馬蜂蜇死過的先例,秋月心急如焚。秋月在市場上買好了菜,急促地回到春花家,向春花請假回村上。春花看到秋月愁眉苦臉著急的樣子,便知道秋月家里一定有什么急事,急著叫她回去!春花慈祥地笑著說:“大妹子,家里有急事,你就回去幾天吧,我現在還沒老到臥床不能起的地步,放心,我還能自己照顧自己。”秋月凝視著春花關懷的眼神,感激地說:“謝謝大娘!我就回去一下,我會馬上回來的!”
秋月從縣城趕回村里,一進家門,便急促地呼叫:“爸……爸!”秋月的父親從牛欄里走出來,一見到秋月,驚訝地問:“回來,怎么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秋月父親的臉頰上仍然起著幾個紅腫的“疙瘩”,但并不像李嬸說的那樣頭腫得像個小籮筐……秋月走近父親,關切地凝視著父親說:“你被馬蜂蜇了,怎么不告訴我?”父親說:“是上周的事情了,不要緊。我自己撿了草藥,舂碎敷在臉上,你看,我臉上的紅腫“疙瘩”不是在慢慢地消失了嗎?!鼻镌抡f:“馬蜂的毒液毒得很,耕牛都被蜇死了,還說不要緊!”父親說:“那天我牽著老黃牛到村后的山坡上吃草,剛把牛繩綁牢在一兜樹根上,我還沒來得及走開,就見老黃牛瘋狂跳了起來?!宋恕?,黑壓壓的一團東西圍著老黃牛轉。我的臉上被蜇了三次,疼得鉆心透骨。我知道捅馬蜂窩了,就拼命地從山坡上瘋跑了下來……”
父親嘆氣說:“由于牛繩被綁住了,老黃牛跑不開,馬蜂就圍住了老黃牛,輪番用毒刺蜇老黃牛,老黃牛的身子一下子就鼓鼓地腫脹了起來,當晚老黃牛就死了……”秋月拉著父親松樹皮似的手說:“爸,到醫院檢查一下吧,你臉上還紅腫著,毒液還在你身體里呢?!备赣H說:“我現在都不感覺到疼痛了,說明毒液已經消失了,不用再浪費錢了?!?/p>
秋月拗不過父親,看到父親脫了險,她心里感到欣然,但更多的是難以言明的愧疚。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春花雖然叫秋月在村上的家里多待幾天,但秋月卻一點都不敢怠慢,生怕春花要是有個什么閃失,她對不起主人家,更是賠償不起。當晚,秋月安頓好了父親,她便回到春花的家里,盡一個保姆的責任和義務。
牡丹、福貴經常打電話給秋月,了解母親的身體狀況,噓寒問暖,他們很少直接打電話給母親,害怕母親問這問那,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反而會影響到母親的情緒,不想讓母親為他們擔憂而影響到身體健康。
每晚夜深人靜,春花幸福地入夢鄉的時候,秋月就想起了村上的父親,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亂麻般的思緒纏繞著周身,怎么睡也睡不著。秋月的眼睛澀澀的,眼里明明感覺有異物,她用手揉了揉雙眼,卻什么也揉不出來。秋月拉開窗簾,透過玻璃窗,她一會兒低頭看著縣城街頭暈黃的路燈,一會兒抬頭望著模糊的星空。秋月想起了丈夫,她便估摸地朝著丈夫所打工的省份眺望,秋月想起了女兒,她便估摸地朝著女兒所讀書的城市方向眺望,秋月想起了父親,村上的房子所在方位,秋月很清楚,在她所住的房間里是沒辦法遠望的,她便從房間出來,越過客廳,走到陽臺,朝著村上家的方位遠眺,掛念著父親。秋月對著黑夜,輕輕地呼喚:“爸爸,晚上起風變涼了,記得蓋被子……”每次秋月從陽臺回來,她都躡手躡腳地推開春花的房門,把被子蓋在春花的身上,然后她又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秋月把對父親深深的愛,用在了春花的身上。秋月心里怎么想著父親,她的行動就點滴地體現在對春花的關懷之上。
秋月每個月領到工錢之后,除了寄給女兒生活費之外,都把剩余的錢積蓄起來,她知道,是該對父親盡孝的時候了。
自己不能親自照顧父親,秋月就想用實物來孝順父親。秋月沒見過什么大世面,也不知道如何孝順父親。秋月便照著葫蘆畫瓢,學著樣兒,牡丹和福貴給母親春花買什么東西,秋月就給自己父親買什么東西。牛奶、酒、衣服、保健品……秋月很舍得給父親花錢。
“這是純棉的衣服,要用手洗,洗滌之后,記得給我母親換上!”一次,福貴從省城出差回來,給母親買了幾套衣服,特地交代秋月說。秋月拿著衣服,走進洗衣間認真地洗衣服,慢慢地揉搓著,擰干了水,她把衣服掛在陽臺上晾曬。秋月翹了翹嘴巴,嘴角露出了微笑,心想也該給父親買衣服了!
春花的身體還算硬朗,只是因為上次腦梗住了院,病愈之后留下了“健忘癥”,經常記不住事情和熟人。
“你是誰呀?”春花對回家看望她的福貴說。福貴撫摸著母親春花瘦弱的手說:“媽,我是你兒子,福貴!”春花用結滿皺紋的雙手撫摸著福貴的臉蛋,說:“福貴回來了!”春花抬頭看了看秋月,笑著說:“有牡丹天天在我身邊,你不用為我擔心,影響你的工作!”秋月是春花的保姆,早晚與她相依為伴,春花經常把秋月當成她的女兒牡丹,時常叫秋月為牡丹,秋月只能勉強地點頭答應。秋月臉上掠過一絲紅暈,急忙糾正說:“大娘,我是你家的保姆秋月,不是你的女兒牡丹!”春花失落地說:“你不是牡丹,牡丹她人呢?她怎么不回來?”福貴臉上泛起了豬肝色,尷尬地看著母親春花,不知說什么好。有時春花還把福貴認錯了,說他是隔壁家的阿勇,說得福貴面紅耳赤,無地自容。還沒有請秋月做保姆時,隔壁家的阿勇幫過春花很多忙,替她上下樓搬扛過很多次東西,春花就把阿勇的恩情記在了心底。春花的“胡話”,經常把回來看望她的女兒牡丹、兒子福貴弄得很難堪,秋月就安慰他們說,你們別往心里去,大娘只是一時半會兒糊涂,一下她就會把你們記起來了。
春花的思維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秋月觸景生情,她想到了在村上的父親,幸好父親頭腦還清醒,否則她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給父親請一個保姆嘛,她又付不起保姆的工錢。
中秋節,牡丹、福貴一起回來和母親團圓過節。秋月便有時間回村上和父親一起過節日。秋月除了購買中秋節的必需物品之外,她又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回來孝順父親。秋月回到村口,剛好碰李嬸去趕集,李嬸攔住秋月說:“妹子,你又花錢給你爸買東西啦!”秋月說:“我爸年紀大了,買點補品給他補補身子!”李嬸嘆了口氣,嘀咕說:“你真孝順,可是你知道嗎,你爸舍不得吃這些貴重的補品,他把你買回來的這些東西拿到集圩上的代銷店便宜地賣掉,換來的錢就資助村里患病的孤苦老人了……”
李嬸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把話都說了出來。秋月驚訝得瞠目結舌,雙唇囁嚅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秋月喃喃自語:“爸……爸!”秋月手里拎著的東西“咣啷”一聲,掉落滿地。李嬸羨慕贊嘆地說:“秋月,全村就你最孝順了!我那個兒子和媳婦,中秋節到了,也不給我捎點錢回來,我還得幫他們照顧孩子呢。”李嬸說完,嘆氣地搖了搖頭,就往集圩上疾步走去。
平時粗茶淡飯過慣了節儉清苦生活的父親,怎么會舍得吃穿花費這些東西呢?父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父親最需要什么……一連串的問號,弄得秋月一頭霧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秋月愣怔地站在村口,思緒萬千,她眼眶中的液體慢慢地波動著,閃著光,頃刻,一股淚水簌簌地溢出了她的眼睛……
中秋節過后,秋月來到春花家,結算了工錢,她毅然地辭掉了保姆的工作,牡丹和福貴也不再請保姆來照顧母親,爭搶著把母親接到身邊照顧。辭工后,秋月回到村上,不再外出打工,朝夕陪伴著父親,清茶淡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年邁的父親需要什么,秋月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