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 頭

江蘇/李端華

我最不愛剃頭，每回剃頭匠老趙胳膊上挎著竹簍從對面山坡上走過來時，我就溜得沒影了。母親喂完豬，手里拿著喂豬的盆子，從村頭找到村尾，一邊找一邊叫喊：“小華，回家剃頭啰。”大人們很享受剃頭的過程，坐在板凳上，閉著兩眼，感受著剃頭匠老趙有節奏地剃、剪、刮。老趙還時不時吹出略帶口臭的氣體，趕跑鉆入脖頸里的碎發。老趙每半個月跑一次，有的人家忙著地里的活兒，一把鐵鎖鎖住屋門。過幾天，老趙會再來一次，將漏剃的頭補上。

老趙帶來張家長李家短的故事，讓足不出村，整天忙于農業生產的村人，了解到許多有趣的事情。“吳家的姑娘，這是第三家了，又不同意，嫌男方老實，不會說話。彩禮收了七八百，真要是不同意，用別人的穿別人的，都得拿出來，退還人家。”老趙在那兒剃，有些閑著沒事干的人湊過來看熱鬧。“老趙，王沖的薛寡婦請你給她剪頭，你動過歪心思沒有？老實交待。”老趙很正派，頭也不抬，回一句：“呸，亂嚼舌頭，都是有兒女的人了。”等那人離開后，他忍不住嘀咕一聲：“身上還沒四兩肉，整天游來蕩去的，吃屁喝風么？”

清晨，母親在堂屋給妹妹梳頭，發絲結在一起，篦子拉不動，疼得直喲喲。母親一掌摑在妹妹后腦殼上，說聲：“就你的頭最難梳！”一只手按住腦袋，另一只手用力往下拉，妹妹“啊”一聲哭出來。妹妹每天梳頭都不順利，篦子齒斷了，“一百把篦子都不夠你梳！”梳頭跟打仗一樣，梳完，母親怒氣未消，“老趙怎么還不來，剃個光光頭，就不用梳了。”十一二歲的妹妹頭發又細又密，最容易長虱子，扒開后脖頸的頭發，里面露出白色的虱卵，用手一只一只揪下來，丟進火盆里，發出清脆悅耳的“噼噼啪啪”聲。改天，母親托人從街上帶回六六粉，抹在妹妹頭上，用毛巾包住，捂得臉又紅又漲。用土方子治虱子，斷不了根，過不了多久又長出新的來。

到了十冬臘月，不想穿得臃腫的男生坐在課桌后面瑟瑟發抖，上牙打著下牙，像機關槍似的發出“丟丟噠噠”聲。一到下課時間，女生有的去上廁所，有的三三兩兩聚集在教室外面曬太陽，有的相互捉頭上的虱子。虱子喝飽了血肚子鼓得像皮球，紅彤彤的，捉住放在指甲蓋上一抵，發出“啪噠”一聲。挺著“機關槍”的男生，鼻涕不住地往下流淌，伸出衣袖在鼻前拖拽一下，時間一久，兩邊的衣袖上像縫著兩塊深色補丁。有大人經過看見，喊上一聲：“看你弄得跟個殺豬佬似的！”父母忙，顧不上洗，整天就這么穿著。中午的時候太陽當空照，我迎著陽光快步走，一股股的涼風，打著滾兒，翻著花兒，從肚臍下面往上直躥。溫度升起來時頭皮發癢，手在頭上不停地撓。

農閑的時候，母親搬一把椅子迎著太陽在門口坐著，將妹妹夾在兩腿之間，替她捉頭上的虱子。從耳根開始，一遍遍找過去，將捉到的虱子用指甲抵死，丟在地上。找完，數一數，有七八個。陳村的姑奶奶給母親送鞋樣過來時看見，說：“這孩子肯長虱子呢。”走上前，也在她頭發上扒拉，嘴巴不時“嘖嘖”著，下一趟再來時，手里捏著一包粉色的除虱粉，說很好用，比六六粉好，沒有氣味，除得還干凈。

沒有多余的房子，雞鴨豬狗與人同住一屋。剛捉回來的豬崽放在灶臺后面的柴禾里，我沒事時喜歡給豬撓癢，手伸過去，它一動不動，順勢躺在地上。大人也喜歡給豬捉虱子，捉到的虱子拿來嚇唬人，哄騙對面玩耍的小孩，說：“過來，給你糖吃。”等小孩過來時，將手中的虱子假裝往他身上丟，嚇得那孩子轉身就跑。狗住屋里是因為外面盜狗賊多，冬天鄉下人睡得早，夜里七八點鐘以后，外面萬籟俱寂，盜狗賊走路不出聲，狗突然叫，又戛然而止。當人趕去開門時，狗已經被套走。狗住屋里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遇見外面有人走路，狗在屋里“汪汪”叫，驚醒了睡覺的人。雞鴨跟人住，同樣也是怕被偷。

這一年收尾，村人一邊忙著殺年豬、磨豆腐，一邊朝對面山坡上瞟一眼，說：“都帶了幾遍信了，怎么還沒個鬼影！”過年，頭是一定要剃的。老趙的活太忙，跑斷了腿，一等不來，二等不到。“掉水里淹死了么？這都半上午了！”話音未落，對面山坡上傳來老趙的咳嗽聲。

風塵仆仆的老趙一邊剃頭一邊聊：“喜村的老周過世了，上午九點上的山。才五十出頭的年紀，身體硬朗得很，前天去他們村，還跟我有說有笑的，留我在他家吃飯，說沒就沒了。人啊，誰知道什么時候突然就沒了。”十里八鄉沒有老趙不知道的事情，說得也總入情入理，頭頭是道，“吳家姑娘，拖了一年，男方為了她把大牯牛都賣了，才湊夠彩禮。這以后靠什么種田，靠什么養家活口。不愿意，又不退錢，僵著……”到一年末，小偷也多，不是張家丟了雞，就是李家丟了鵝，“家里喂條狗是方便，臘月皇天的，過來過往的，墻上掛的臘肉讓人給順手牽了羊，找誰評理去！”

頭剃到我家時，父親搬出長條凳找個地方放穩當，坐在上面。父親的頭有一個月沒剃了，說：“你再不來，就要上街去剃了。”老趙解釋：“人要是長兩雙手就好了，實在是忙不過來。”父親說：“你這好手藝，到了年底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老趙立刻說：“忙得屁都沒工夫放，哪來的掙錢，也不能指望這個養家活口。鄉里鄉親的，冇了誰家都不合適，誰不想弄得清清亮亮的過年。”父親閉著眼睛，聽老趙吧啦吧啦地講。老趙從隨身帶的竹簍里拿出一把舊牙刷打了肥皂在父親臉上涂抹，起了沫之后，一手拿起剃刀，一手將系在板凳上的帆布條繃直，剃刀在上面蕩幾下后，熟練地在父親臉上刮起來。剃完頭，父親一把捉住老趙，說：“不慌走，家里的豬崽逮回一個多月了。”父親吆喝著將豬崽捉在手里，倒拎著。老趙手握剃刀，一刀下去，將豬崽的睪丸擠出摘除，扔上房頂。劁豬是老趙會的又一樣絕活，不收錢，白送的。

來年春天的時候，門前水溝里“咕咚咕咚”冒氣泡，槐樹、柳樹冒出新芽。母親將挨過冬的豬崽用一根尼龍繩系著，牽出屋，拴在屋外的樹樁上，再將屋子里豬睡的草抱出去曬干燒盡，將被褥洗了在竹桿上晾曬，將家里整理得清清亮亮。老趙再過來時，母親捉住我按在板凳上，將頭剃了，脖頸里頓時空了，有風吹來，我很自然地將頭縮起來。

天氣暖和起來。母親帶妹妹上街，扯布做新衣。妹妹的頭發也剪短了，見著的人都說：“這丫頭，清清亮亮，變好看了。”她的辮子變成了馬尾，額頭變大了，我跑過去在她的圓腦袋上彈一下，她不高興，手里拿著喂雞的癟谷扔我，她扔我就躲，她沒留意我就再彈一下。

人脫了厚重的衣服，身上也沒那么笨重了，手腳變得輕快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