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華
中國早期文本在發展、流變過程中,有一個突出的現象,就是隨著文本的遞代變化,文人地位也會相應發生各種變化。這種現象,一方面體現了文本流動過程中的書寫變化,另一方面體現了文人在不同時代文本中“被建構”的過程,體現了“文本內容”與“文人形象”的流動性。這是一個有趣但無法改變的歷史過程,值得我們深入討論。茲以西漢賦家地位的變化為例,嘗試討論這個話題。
班固《兩都賦序》曾稱:“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蕭統 21)此論西漢武帝、宣帝時期著名賦家十一家,其中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王褒四家,曾被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列入西漢賦八家之中:“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134)此共列漢賦八家:陸賈、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王褒、揚雄、枚皋、東方朔。符合“漢初”者,除其所言陸賈、賈誼、司馬相如,還有枚乘、枚皋、東方朔,凡六家。如果以漢賦產生的漢武帝時期為限,討論漢初賦家,需要排除王褒、揚雄兩家。
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句中,又列西漢賦五家,分別為枚乘、司馬相如、賈誼、王褒、揚雄:“觀夫荀結隱語,事數自環;宋發巧談,實始淫麗;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賈誼《鳥》,致辨于情理;子淵《洞簫》,窮變于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子云《甘泉》,構深瑋之風;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也。”(135)后世賦史,對司馬相如、賈誼的賦學地位,向來較為肯定,前者在其創造漢大賦之功,后者在其“吊屈”之文學意義。對枚乘的肯定,似主要在其《七發》對漢賦的開啟意義。如此看來,枚乘、司馬相如、賈誼、王褒、揚雄對漢賦的貢獻,自不言而喻。
然《史記》《漢書》對枚皋、東方朔的賦作與地位,其實未見有明確的肯定性記錄。即使從較晚的《漢書》中,我們也很難看到班固對枚皋、東方朔賦學方面突出貢獻的記載。那么,為何在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中,二人竟然獲得了與枚乘、賈誼、司馬相如相同的賦學地位?劉勰的這種認識,是否符合漢初事實?如果不符合,這種認識是如何產生的?另外,陸賈雖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地位,但其賦作不傳,《漢書·藝文志》已經將其列為某類賦之首,依據何在?陸賈的賦學地位,是如何獲得的?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筆者的初步設想是:首先將《史記》與《漢書》對比,分析比較枚皋、東方朔、陸賈在賦學上的成績,并結合東漢以后相關文獻,考察三人成為漢初賦六家、西漢賦八家之原因。
為了研究方便,茲將《史記》《漢書》所載陸賈、枚乘、枚皋、賈誼、司馬相如、東方朔的賦作情況簡要臚列如下。
陸賈:《史記·陸賈列傳》未載其賦作事;“太史公曰”中稱“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司馬遷 3277),《漢書》所記多同《史記》,皆未提及其賦作與賦才。《漢書·藝文志》曰:“陸賈賦三篇。”(班固 1748)將陸賈賦列于此類賦首。由于班固《漢書·藝文志》與劉向《別錄》、劉歆《七略》存在傳承關系,故很可能在劉向、劉歆時代,已經初步肯定了陸賈的賦家身份,但未必已經將陸賈視作西漢賦家的重要代表之一。
賈誼、司馬相如:《史記》《漢書》皆錄其賦,《漢書·藝文志》曰:“賈誼賦七篇。”(班固 1747)在屈原賦之屬。司馬相如,《史記》《漢書》皆有記載,《漢書·藝文志》曰:“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1747)在屈原賦之屬。這說明,賈誼、司馬相如的賦家定位,在司馬遷《史記》中已經被確立起來。《漢書·藝文志》與《文心雕龍》的認識,是接受了司馬遷的觀點。
枚乘、枚皋:《漢書》將二人合傳。《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有武帝“以蒲輪迎枚生”之說(司馬遷 3588),在“班固稱曰”下,材料較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3637),是《史記》已將枚乘視作善辭賦者之一。《漢書·枚乘傳》稱“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班固 2365),是已將枚乘辭賦成就列于“梁客”包括鄒陽、莊忌之上。這是枚乘辭賦地位被抬高的標志性記載。因為司馬相如曾“客游梁”,并曾學賦于眾梁客,則在“梁客”中辭賦水平“尤高”的枚乘,自然應當排列在司馬相如之上。這說明,班固《漢書》已將枚乘的辭賦水平與司馬相如等同,亦當與賈誼并列。
《史記》不記枚皋。《漢書·枚乘傳》稱“詔問乘子,無能為文者,后乃得其孽子皋”,“上得之大喜,召入見待詔,皋因賦殿中。詔使賦平樂館,善之”,“皋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以故得媟黷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助等得尊官”。諸如此類,說明班固《漢書》認可枚皋之賦才,但又說他“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比東方朔、郭舍人等”(班固 2365—2366),是認為其“賦識”或“賦德”不如司馬相如等人,甚至不如其父枚乘,至多與東方朔等人相類。《漢書》記枚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是枚皋自認“為賦不如相如”;然《漢書》又記“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衛皇后立,皋奏賦以戒終。皋為賦善于朔也”(2366—2367),是班固時代已經將枚皋、東方朔視作賦家,且以為枚皋賦才在東方朔之上。班固《兩都賦序》所言“言語侍從之臣”中,將枚皋、東方朔與司馬相如、王褒并列,是說枚皋、東方朔與司馬相如、王褒、劉向等人一樣,皆曾向皇帝“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蕭統 22),與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將他們列為西漢賦八家,尚有不同。
由此分析,東漢班固時代,并未將枚皋、東方朔之賦列為與賈誼、司馬相如、枚乘等人同等地位。即使枚皋、東方朔二人之間,尚有優劣之分,說明二人賦學地位并未等同。《史記》不錄枚乘、枚皋賦,《漢書·藝文志》則錄二人之賦:“枚乘賦九篇”(班固 1747),在屈原賦之屬;“枚皋賦百二十篇”(1748),在陸賈賦之屬。如果劉向《別錄》、劉歆《七略》中既有此類著錄,則與西漢其他賦家相比,枚皋賦的數量在西漢賦家中是非常驚人的,且也與《西京雜記》所稱枚皋“文章敏疾”是一致的。然班固《漢書·枚乘傳》記枚皋,依然對他的賦評價不甚高,說明東漢時期,枚皋、東方朔之流,并未進入一流賦家行列,不可能與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等同。
東方朔:《史記·滑稽列傳》稱他“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司馬遷 3893),又記其論難、博物事,并未記其賦事。《漢書》單列《東方朔傳》,記其自道“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班固 2841),又記其以“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答武帝所問“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2863),此皆東方朔自贊之辭。《漢書》又錄其今所傳《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并稱“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又稱“其余有《封泰山》,《責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風》,《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從公孫弘借車》,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世所傳他事皆非也”(2873)。據《漢書·枚皋傳》,“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則東方朔與枚皋當有同題賦作,《屏風》《殿上柏柱》未知為何文體;《平樂觀賦獵》疑為賦作。①但即使加上今視作賦體的《答客難》《非有先生論》,②《史記》《漢書》記載的東方朔賦作,也不過寥寥四篇。班固《兩都賦序》認可東方朔具有作賦才能,但并未明確評價其賦學地位。《漢書·藝文志》不錄東方朔賦作,《漢書·藝文志》雜家有“東方朔二十篇”(1741),則西漢劉向至班固時代,多重視其雜文。班固“贊曰”引揚雄語稱東方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遺書蔑如也”,這是揚雄《法言》之辭,顏師古注:“言辭義淺薄,不足稱也。”(2873)由此分析,西漢揚雄時代,對東方朔持一種貶斥的態度;東漢班固時代,雖然認可東方朔的賦家身份,但認為其賦作尚不如枚皋,更無法與一流賦家如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等同。東方朔之所以能成為西漢賦八家之一,當是東漢班固《漢書》之后、劉勰《文心雕龍》之前發生的事情。
漢初賦六家,陸賈屬高祖時,賈誼屬文帝時,其余四家枚乘、司馬相如、枚皋、東方朔為武帝時。《史記》明確記賦家,只有賈誼、枚乘、司馬相如,《漢書》增加枚皋、東方朔,然并未將二人賦學地位等同于賈誼、枚乘、司馬相如。陸賈的賦學地位,在《史記》《漢書》中也并未有明確定論。這就是說,劉勰《文心雕龍》提及的漢初賦六家中,陸賈、枚皋、東方朔并非漢初當時人的認定,而是后來形成的學術認識。③這種變化,應該是班固《漢書》之后的事情。筆者懷疑,這種認識很可能始于《漢武帝內傳》《西京雜記》之類的文獻記載。
《西京雜記》記司馬相如、揚雄頗多,與賦有關者,如司馬相如“百日成賦”“長卿賦有天才”“作《大人賦》”(葛洪 65、112、114),以及揚雄“讀千賦乃能作賦”(68),④皆說明二人賦學的權威地位在《西京雜記》中已經被完全確立起來。
在《西京雜記》中,枚皋的文章才能已幾與司馬相如相埒:“枚皋文章敏疾,長卿制作淹遲,皆盡一時之譽。而長卿首尾溫麗,枚皋時有累句,故知疾行無善跡矣。揚子云曰:‘軍旅之際,戎馬之間,飛書馳檄,用枚皋;廊廟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冊,用相如。’”(葛洪 120)此處雖稱“枚皋時有累句,故知疾行無善跡”,然又稱“皆盡一時之譽”,引揚雄語“軍旅之際,戎馬之間,飛書馳檄,用枚皋”,是亦已認同枚皋的文章才能。雖然這里所說的是“飛書馳檄”“高文典冊”,并非專指辭賦,然亦可證此時枚皋文名已與司馬相如等同。這種認識,會進一步影響到上文枚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之類的話語傳播,造成后世讀者的誤讀,甚至會將枚皋賦學地位提升到與司馬相如等同的地位。由此筆者懷疑,枚皋賦學地位的提高,當是《西京雜記》產生前后的事情。
陸賈與東方朔賦家身份的確立與賦學地位的提高,由于材料有限,不太容易考證。但揚雄《法言·淵騫》稱“言辭婁敬、陸賈”(汪榮寶 450),一方面,這里對陸賈是一種贊揚的態度,另一方面,陸賈這種與漢賦文辭有關的雄辯之才,或許是使其賦家身份得以確認的關鍵。如果確實如此,那至少在西漢末年劉向、劉歆、揚雄時代,已經初步認可了陸賈的賦家身份,且其賦學地位有所提升。這應該是后來《漢書·藝文志》將陸賈列為一類賦首的主要原因。王充《論衡》有大量對陸賈的記載,大多與其辭賦成就無關,但對提升陸賈在各方面的地位,無疑具有重要作用。諸如此類的記載,都會從側面提高陸賈在辭賦領域的影響力。《西京雜記》曾記樊噲問陸賈“瑞應”事,此雖與辭賦無關,但這在《史記》《漢書》中不見記載的此類與讖緯、符命有關的材料,卻證明此時人們已將陸賈這個曾向漢高祖說《詩》《書》之人“讖緯化”了。這是陸賈人物形象在后世文本流動中不斷變異的根本原因。由此推斷,陸賈在漢初高祖時不可能以賦家身份示人,畢竟辭賦家的大量涌現是漢景帝時期的事情。所以,陸賈在《文心雕龍》中進入漢初辭賦六家之列,一定是后世文本流動的結果,并非漢初辭賦發展的事實。這個變化,主要發生在西漢末年劉向、劉歆、揚雄時代及其以后。
《漢書》記東方朔,多稱其“能辯”。桓寬《鹽鐵論·褒賢》亦稱“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東方先生說聽言行于武帝,而不驕溢”(桓寬 242—243),皆可證明東方朔在漢宣帝時期已經有較高的政治聲譽。而東方朔“辯略”之才,與漢賦文辭有關。但東方朔在揚雄《法言》中,仍然是被貶斥的對象,如揚雄稱他“應諧、不窮、正諫、穢德。應諧似優,不窮似哲,正諫似直,穢德似隱”(汪榮寶 484)。其中的“應諧似優”,即與辭賦有關。這說明東方朔在桓寬、劉向、揚雄所在的宣、元、成時代,尚無與漢賦直接相關的評價,其賦學地位并不甚高。
東方朔在賦史上地位的提高,筆者懷疑與他后來的神仙家身份有關。畢竟,神仙與長生不死,是漢賦產生之時的必然元素(孫少華,《“皇權”與“不死”——漢賦早期兩大文本主題與“梁園文學”之興起》 113—124)。而《漢武帝內傳》《海內十洲記》《漢武洞冥記》《列仙傳》等書大量記載的東方朔與神仙故事,客觀上提升了他在東漢以后社會生活中的文化地位。東漢王充《論衡·道虛》雖質疑他的“道人”身份(黃暉 332),應劭《風俗通義·正失》駁斥俗言稱東方朔為“太白星精”(108—111),但亦可反證東漢以前,東方朔的神仙家身份已經確立起來了。按照文本流動、層累的規律,后人會將東方朔在某一領域的突出才能,“移植”到他所涉及的包括漢賦在內的所有領域。尤其是東漢以來《搜神記》《西京雜記》《神仙傳》之類的書籍對東方朔神仙、博物等各類事跡的記載,大大加速了東方朔人物形象與文化影響在東漢以后社會各階層中的傳播。這對他賦家身份的確認與賦學地位的提高,無疑會產生間接的催化作用。由此推測,東方朔賦家身份的確立與賦學地位的提高,是在各類書籍對他神仙家、博物家、“辯略”家等各種身份綜合塑造、多重影響下的結果。
據此而言,我們可以作出如下判斷:不同歷史時期的著述如《鹽鐵論》《法言》《論衡》《風俗通義》《漢武帝內傳》《搜神記》《西京雜記》《神仙傳》等對東方朔的大量記載,客觀上會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造成對他“一流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對其賦學地位會在從兩漢魏晉至南朝不同時期的文化傳播中逐漸形成一種“共識”。這種“文化共識”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東方朔其他才能過于凸顯,辭賦才能“被動”抬升,并被后人認可了這種“抬升”甚至還有夸大的結果。這是文本流動過程中產生的將歷史人物“神圣化”“全能化”的必然現象。這一文化現象,進一步造成了劉勰之前各種著述對東方朔“一流賦家身份”的記載、認可甚至“集體確認”,其賦學地位最終作為一種“結論”“定論”,被包括劉勰《文心雕龍》在內的魏晉、齊梁時期的各種著作接受、繼承下來了。可以說,劉勰《文心雕龍》對東方朔辭賦才能的記載,主要是對當時他所處時代“學術共識”“學術定論”等“當代史料”的接受與實錄。
我們這樣說,并非貶低劉勰的學術眼光與識見,而是承認包括劉勰在內的任何時期的文人作品,都有對同時代“學術共識”“學術定論”等“當代史料”的默認、接受與實錄。⑤同理,陸賈、枚皋“一流賦家身份”的確立與賦學地位的提高,也具有類似東方朔的“歷史建構”過程,以及后世文人對這種“文化共識”的“集體確認”現象。換句話說,陸賈、枚皋、東方朔的“一流賦家身份”及賦學地位,是在西漢以來長期的文學發展中自然建構出來的。劉勰不過是接受了這種“歷史建構”的結論,并將其寫入了《文心雕龍》中。我們在閱讀劉勰《文心雕龍》對漢初賦家的論述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個“概括性結論”,而無法從歷時的記載中看到這種“概括性結論”逐漸形成的歷史過程。
綜上所述,此類包括《鹽鐵論》《法言》《論衡》《兩都賦序》《漢武帝內傳》《西京雜記》《搜神記》等在內的文本流動性變異書寫,大大提高了陸賈、枚皋、東方朔在漢代的賦學地位;后來賦史又補充了王褒、揚雄兩家,這樣就使得西漢賦形成了一個自漢高祖至成帝時代完整的發展鏈條,同時在司馬遷《史記》確立的辭賦發展鏈條“屈原、宋玉、唐勒、景差—賈誼—司馬相如”中,又增加了“陸賈賦”一家,更加完善了漢代辭賦發展的邏輯性。這是一種文本遷變過程中的邏輯思維完善,也是對中國古代辭賦發展進程的“完美結構”呈現。劉勰《文心雕龍》接受、繼承了這種認識,為我們了解西漢賦家提供了概括性的定論,從而遮蔽了陸賈、枚皋、東方朔在漢初賦史上的真實定位。⑥這是文本流動、遷變過程中的常識性誤讀,同時造成了漢初賦家的“人為建構”,使得漢代辭賦發展的進程在認識上更加完善,在邏輯上更加嚴密。這是歷代文本流動進程中的常事。
《漢書·藝文志》著錄的漢武帝之前的賦作,如屈原、唐勒、宋玉、賈誼、陸賈、莊忌、枚乘之賦甚多,如果在嚴格意義上不能將這些賦作稱作“漢賦”(孫少華,《“漢賦”確立與漢帝國文化政策的展開》 95—105),則《漢書·藝文志》以及后來賦史往往從武帝之前賦家開始敘述的做法,就有“建構漢賦”的主觀意圖。這種做法,最早即起源于司馬遷的《史記》。
如果以漢武帝時期為斷限,作為漢賦產生與發達的標志,后世文學史將武帝之前的賦家列入,無疑具有“夸飾”武帝時代漢賦“彬彬之盛”的目的。如《漢書·藝文志》所列司馬相如之前的賦有:“屈原賦二十五篇。唐勒賦四篇。宋玉賦十六篇。趙幽王賦一篇。莊夫子賦二十四篇。賈誼賦七篇。枚乘賦九篇。”(班固 1747)由于枚乘被武帝征召,半道而亡,則其賦作亦應歸在武帝前。
雜賦不論,《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其他三家賦,包括武帝時代在內的其前賦作情況如下:
屈原賦二十五篇。唐勒賦四篇。宋玉賦十六篇。趙幽王賦一篇。莊夫子賦二十四篇。賈誼賦七篇。枚乘賦九篇。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淮南王賦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太常蓼侯孔臧賦二十篇。陽丘侯劉隁賦十九篇。吾丘壽王賦十五篇。蔡甲賦一篇。上所自造賦二篇。兒寬賦二篇。
陸賈賦三篇。枚皋賦百二十篇。朱建賦二篇。常侍郎莊怱奇賦十一篇。嚴助賦三十五篇。朱買臣賦三篇。宗正劉辟強賦八篇。司馬遷賦八篇。郎中臣嬰齊賦十篇。臣說賦九篇。臣吾賦十八篇。遼東太守蘇季賦一篇。
孫卿賦十篇。秦時雜賦九篇。李思《孝景皇帝頌》十五篇。廣川惠王越賦五篇。長沙王群臣賦三篇。魏內史賦二篇。東暆令延年賦七篇。衛士令李忠賦二篇。張偃賦二篇。賈充賦四篇。張仁賦六篇。秦充賦二篇。李步昌賦二篇。侍郎謝多賦十篇。平陽公主舍人周長孺賦二篇。雒陽锜華賦九篇。(班固 1747—1751)
如果說武帝之前的賦作有“溯源性”的建構意義,尚比較容易理解的話,則將生活在武帝時代的賦家也理解為“建構漢賦”,是否合適?
上述武帝時代賦作不少,然至《兩都賦序》稱其佳者,不過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八家。⑦至南朝劉勰,僅列八家:“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其中王褒、揚雄乃元成時人,故而不論,則班固、劉勰共同論武帝時賦作上乘者有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三家。司馬遷《史記》論賦作上乘者有賈誼、司馬相如、枚乘;《漢書》又將枚乘賦學地位提高到與司馬相如等同,則劉勰所言陸賈、枚皋、東方朔,顯然主要是東漢以來直至南朝時代的賦學觀念,并非漢初事實,體現了賦論在后世的概括性、總結性特點。
另外,劉勰所言漢初陸賈、賈誼、司馬相如、枚乘、枚皋、東方朔六家賦,目前所能見者,無陸賈、枚皋賦,東方朔賦二篇(《答客難》《非有先生論》),賈誼賦三篇(《旱云賦》《鳥賦》《吊屈原賦》),司馬相如賦六篇(《美人賦》《子虛賦》《上林賦》《哀二世賦》《大人賦》《長門賦》),枚乘賦二篇(《七發》《柳賦》)。這里有一個現象比較奇怪:既然枚皋有賦一百二十篇,并且被劉勰評為西漢賦八家之一,為何后世不存其賦?為何被劉勰論為西漢賦八家之一的東方朔,《漢書·藝文志》不錄其賦?⑧枚皋、東方朔其行“類倡”,劉勰何以如此重視二人,并將其賦作列入漢賦八家?這些問題,只能從后世“建構漢賦”的角度去理解。
《史記》曾明確記載司馬相如與漢武帝對漢賦產生、發展的貢獻;賈誼與屈原等先秦楚國辭人之關系,也在《史記》中有明確記載。此類文本記載,其實就是一種“文本建構”,即將賈誼辭賦發展與屈原、宋玉、唐勒、景差以來的辭賦發展聯系起來,后來又將司馬相如與枚乘、鄒陽、莊忌這一鏈條類比賈誼與屈原等人,從而呈現出司馬遷本人“先入為主”式的賦家建構(孫少華,《“漢賦”確立與漢帝國文化政策的展開》 95—105)。后來劉向《別錄》、劉歆《七略》、揚雄《法言》、王充《論衡》,陸續提高了陸賈的政治與文化地位,這對確立陸賈的賦學地位具有重要推進作用;桓譚《新論》、班固《漢書》確立了王褒、揚雄的賦學地位;直至班固《兩都賦序》《漢武帝內傳》《洞冥記》《海內十洲記》《西京雜記》等,陸續確認了枚皋、東方朔的賦家身份或確立了他們的賦學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劉勰《文心雕龍》記載的漢賦八家,陸續在不同時代的文本流動性書寫中被“建構”起來,最終呈現出“文本流動”與“賦家建構”的互動、平衡發展關系。由此進一步分析,諸如《文心雕龍》之類的理論總結性著作,包括此前文人對辭賦的評論之辭,大多屬于一種后知后覺的概括、總結性話語,未必符合辭賦文本當時的實際情況。這就提醒我們:在研究《文心雕龍》之類的著作之時,一個必要的方向,就是將其中的某些結論與具體作品及其時代進行一一對應的解讀、研究,考察《文心雕龍》得出此類結論的過程、原因、可靠性等,才能更加全面地認識文學理論的某些判斷與文學史發展的實際狀況。這也是研究“文本流動”與“文人建構”的必要內容。
“文本流動”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其背后則直接涉及文人地位的建構問題,體現了“文本”與“文人”之間的互動、變化關系。首先,根據上文所述,我們有必要對“文本流動”的定義作一個概括。筆者認為,所謂“文本流動”,主要指的是某一文本在社會流傳過程中發生文本變異,進而影響了后世讀者對該文本的認識、理解與闡釋。這個“文本”,不僅僅指的是單一的古書或單篇文章,還可以指作為更小文本單位存在的某一史料被不同文本的差異性記載。⑨因此,“文本流動”除了指某一文本在社會生活中的流傳,還可以指更小單位的文本在諸多較大文本之間的流傳。⑩本文所論陸賈等人在《史記》《漢書》中的形象差異,以及揚雄、葛洪等人著述中的差異性記載,實際上就是基于更小文本單位在諸多較大文本之間差異性“流傳”的認識。
其次,結合上文所論,我們可以將“文本流動”與“文人建構”之間的特點,簡要總結如下:
第一,文本流動帶來的直接的變化,是對某一文本從形式到內容上產生的各種改變,這會造成文本在不同時代產生各種異文,使得某一文本中的故事和人物在不同文本中被轉錄、改寫或重造,從而給讀者帶來不同的閱讀體驗與價值判斷。以漢武帝故事為例,從《史記》《漢書》到《漢武帝內傳》《漢武故事》《漢武洞冥記》《西京雜記》,以及東漢以后形成的各種漢武故事文本,乃至后人撰作的各種演義、傳記等,一方面,記載漢武帝故事的《史記》《漢書》在流傳中自身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文本變異;另一方面,關于漢武帝故事的文本,在《史記》基礎上又不斷衍生出新的文本。漢武帝的故事和形象,也就在這種文本流動中產生各種各樣的變化。從這個角度看,文本的流動,不僅僅指單一文本內容中的變化,還包括其文本衍化、故事和人物形象的變化等各個方面。
第二,文本流動帶來的另一個變化,是文人形象及其歷史地位會在不同文本中發生改變。從某種程度上看,文本在流動過程中,文人的人物形象如品行、地位、作用、能力等會在各種文本的不斷塑造中發生或提升,或降低的變化。這是文本在流動中隨著歷史時代、文化環境、讀者需求等的變化而產生的自然變化。 這促使我們聯想到一個問題:古人著書,或者最初有“六經皆史”的觀念,但文本一經產生,其“教化功能”會逐漸超越“實錄功能”,成為文本實現其社會價值的最重要手段。任何一種文本,在產生之后自身發生變化的同時,也會不斷被改寫、續寫或重寫,從而形成不同的“文本簇”(即在某一文本基礎上產生的一系列與之相關的具有相同或相近歷史文獻、人物故事,且相似度較高的文本系列)。在這個過程中,文本的“史實價值”會逐漸被忽視,“教化功能”會逐漸被提高。以諸葛亮故事為例,在《魏略》《襄陽耆舊記》《漢晉春秋》《獻帝春秋》《零陵先賢傳》之類的文獻中,以及在《三國志》直至在《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諸葛亮的故事和形象是隨著文本變化而不斷變化的。如果將《魏略》《襄陽耆舊記》《漢晉春秋》《獻帝春秋》《零陵先賢傳》之類的雜史、雜傳與《三國志》《三國志通俗演義》視作三國人物的“三國文本簇”,那么,這個“文本簇”的“史實價值”和“教化功能”在其中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最終落實在《三國志通俗演義》上,就形成了我們今天所說的“七分虛、三分實”的結論。
第三,文本的流動性給文人形象及其文化地位的建構帶來了不同的影響。從記載該文人最初的文本開始,到其間不同文本的改變,再到后人的再度解讀與還原,文人在學術史、文學史上的形象和地位,會呈現一種“V”字形或倒“V”字形變化趨勢:從具有史實性質的原始記錄,到形象與地位被貶低或被抬高,再到被還原,史實、教化的作用會隨之在其中發生不同的變化。三國故事中的曹操和諸葛亮,分別是這兩種現象的典型。由此分析,在研究者看來,某一文本在形成、流變的過程中,在史實、教化兩個向度上,其作用會經歷一個“史實—教化—史實”的過程;但站在讀者與社會的立場上,某一文本的“教化功能”始終是最突出的。所以說,任何一種文本,其最本質的特質并非“史實”,而是“教化”。“史實”是相對客觀的、向外的;“教化”是相對主觀的、向內的。按照古代經史子集四部分類看,“史”具有“實錄”性質,經、子、集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教化”。從歷史發展的過程看,史書的向外特征,基本上給人們保持了一種開放性的格局;而經、子、集的“向內”特征,則不斷促使人們轉向精神內部的思考和追索,由此產生的儒家、道家、道教、心學等,在不斷推進人類精神世界探索的同時,也因為過度強調儀式、內省、規矩等,反而對人類“向外”的思考與探索形成了一定的限制。這也是文本流動過程中產生的一種社會力量。
由此看來,本來屬于人類精神生活中的文本,其流動性在造成文本豐富化、復雜化的同時,也會對文人形象與地位產生重要影響,進而造成文本性質、文本功能的不同變化,從而形成文本的人文價值甚至社會力量。人類社會正是在這種文本流動及其帶來的人類精神世界的不斷變化中,波浪式向前發展的。
注釋[Notes]
① 今《藝文類聚》卷六十三有東漢李尤《平樂觀賦》,未知是否仿自東方朔之作。
② 二文實際上當視為雜文。
③ 當然,我們雖然在《文心雕龍》中看到了這種結論,但這種認識應是劉勰之前長期發展的結果,并非屬于劉勰首創。
④ 揚雄“讀千賦乃能作賦思想”,又見于桓譚《新論》所記桓譚從揚雄學賦,則兩漢之際的桓譚時代,已經確認了揚雄的賦學地位。
⑤ 關于古代文人將他們所處時代已經形成的經驗式“話語”“結論”“評論”“總結”等“當代史料”寫入作品的問題,還可以參見孫少華《四子合傳與黃老黜儒—〈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文本解讀層次》中的有關論述。
⑥ 當然,這并非劉勰《文心雕龍》的責任,而是讀者“閱讀誤區”所致,即我們在閱讀理論作品的時候,往往關注理論闡述本身,而未能從文學史層面將這種理論闡述與其所涉及的具體作品對應起來去加以理解。古代文學理論認識與其所涉及的具體文學作品之間的對應關系,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問題。
⑦ 《兩都賦序》之辭已見上文,此不贅。
⑧ 《漢書·藝文志》雜家有“東方朔二十篇”,有人以為其中包含其賦,恐未必。
⑨ 所謂“文本”,“狹義上指的就是文學作品(選本、單部著作、單篇作品等);廣義上指的是由一個或幾個句子組成,具有相對完整意義和封閉結構的獨立系統,最基本的單位是句、段、節等(單個漢字僅作為構成文本的基本要素之一,不作為中國古代文學文本的獨立單位)”(孫少華,《文本系統與漢魏六朝文學的綜合性研究》154—174)。本文采納了這種“文本”定義,并將其應用于對“文本流動”的理解。
⑩ 例如,某一人物形象、文學現象、學術認識等,在不同文本中的差異性記載,就屬于此類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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