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聲甘州（甘州采風作品小輯）

黑水春融（外二首）

?武強華

整個河道都是裸露的，真實

如此刻的內心。草木未萌

石頭將空闊一直延伸到遠方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空空如也的河道上，我和一粒石子

相互凝視，默認對方為同類

是時候坐下來促膝長談了。正午的河流

徹底放松了，大塊大塊的冰

像羊群歸家，從上游奔涌而下

沉浮，碰撞，靠攏

又推開。一分四十五秒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瞬息而過

呆立河邊，我不知道

內心久未平息的震撼，是黑河

這條被稱為母親的河流

要將我繼續融化，還是已經

永久遺棄

沙井驛

是春天

一場大風中走來的駝隊

停車歇馬，在此小駐

是一棵柳

在你西去必經的路口

折枝相送，十里相望

是一把刀

切開大漠月光的白

擦拭銹跡，沙里淘金

是一場雨

徹夜不停地下

浸潤了石頭和它內心的渴

是一壺酒

煮著雪

氤氳著千年蜜棗的香氣

是一次邂逅

讓翹首千年的我，終于

在黃沙漫卷，秋風蕭瑟的古道上

遇見了你

明糧倉

正午無字

光線暗移

沉默如斗

密封著糧食

屋脊的空廓噙著

風聲

三萬石

誰的手碰了先民的升、斗、犁、耬

誰悄悄地攥住了一顆谷粒的呻吟

誰，把一升饑渴塞進了

石磙、石碾、石磨的腹中

誰，離開了又轉過身來

哦！糧食，糧食

甘州古城（外二首）

?曹三娃

西出陽關就能見到敦煌的大漠、落日

和坐在泉水旁邊飲酒的故人

甘州，這小小的城鎮

東望涼州古城墻上飛馳的銅奔馬

輕輕踏著一只飛雀

西夏國寺里的佛祖，一睡

就是上千年

那年回鶻王廷牙帳的酥油燈

被誰一口氣吹滅，完了南宋

藏在蘆葦蕩里的匈奴探子

像一只驚嚇的野鴨子

當年走失的西夏公主

一塊鎮遠樓的磚瓦里

壓著來往的書信

我時常把一輪彎月

當成霍去病遺失的馬蹄鐵

輕輕敲打總有“嘚嘚”的聲音

穿越我的骨頭，像一曲《八聲甘州》

在八聲甘州平仄的呼吸里

每一塊斷磚都是一個詞

黑水國

沉睡在八聲甘州平仄的呼吸里

雨水比刀子還鋒利，黑水國城池

陷進歷史的泥潭不能自拔

烽火臺像是多年失聰的耳朵

嚶嚶嗡嗡的黃蜂

進進出出，似匈奴的列兵

占據了整個城池

一叢紅柳站在雨水中，它們

敞開的袖口里藏著鳥窩

雛鳥的叫聲

隱隱約約就是變體的《八聲甘州》

東山峽谷

石頭摟著石頭，膚色各異，沒有性別

上千年了，耳目可能有些失聰

那一堵1967 年的防洪閘，沒擋住

兩匹毛驢馱著的山坳人家

一棵倒下的白楊橫亙在河岸

像老得快掉完毛的白駒

拴在老王家。那條汩汩而來的清泉

一定是握在老王手里的韁繩

喀爾喀之魂（外二首）

?屈 斌

騰空的馬。高車

鷹，俯向山崗

那張滿弓

射向它炯炯的瞳孔

羊角上的紅綾

峰駝打著鼻噴

崖畔上，有只燈籠的狐

在晃動

鼓點。草原上

一對犄角熱烈地抵頂

而月光下的幽谷里

麋鹿舔著幾聲最后的哀鳴……

一朵太陽花盛開在大漠的天空

我捧出哈達

說是白云

說是拴住蒙古的那根

韁繩

人祖山口

此時，只有一只鷹在天空中盤旋

只有一條魚

躍出深藍的海面

只有一只土撥鼠，探身看了看外面

曠日的荒寒

只有石坎坎上的一洼雨水

映著天空的云朵和藍

只有一只小鳥從崖壁間穿過

——石擊沉潭

隨即愈合了水印

除了時間，除了風

峽谷里那只翩躚的蝴蝶

正細心在時光的年輪上查找

哪面巖崖上

留下始祖伏羲

出關的足跡

平山湖

魚在一塊石頭里游

水也是，在石頭里

保持著鮮活和清澈

魚在告白

我必須溯流而上

回到侏羅紀

回到情欲充沛的第三紀

才能到達愛的當初

才能在恣肆汪洋里找到自己

懷抱本真

守在一片湖底

……

眼前的九龍匯海

不是活著的盛大，而是涸著的尷尬

湖呢？湖中的水呢

我們的歸途呢

——我還告訴你！劇烈的變形

無疑也是一次無信的背叛

讓我們無法回到現實里

——我告訴你，誰緬懷這樣

遙遠的時光

誰就會被邀進一塊石頭里

回到遠古。失語

而后清晰地留下你們

今天歡聲笑語的樣子

就如你們此時

追問湖……

暮光之下（外一首）

?王國斌

廢墟都是凡俗之物無法抵達的高度

人們只能聚在西大湖的更低處

在沙丘之上的黑水國北城的俯視下

水草和梭梭有著天然無法逾越的距離

城墻有城墻的白云之高

西大湖自有西大湖的伏身之美

檸條淡紫色的豆蔻之花也顯妖艷姿色

紅柳有紅柳的紅，白楊有白楊的白

鎖陽有鎖陽的一身陽剛

蓯蓉有蓯蓉的一腔熱血

我們只是寄生在枸杞根上的一截朽木

落日與歸圈的羊看見了什么

什么就是我們強忍并掩蓋著的痛

我想到那些普照的日子

我想到后夜里瓦礫間的花朵

冰草和暗暗的抽泣

老寺頂

這是甘州的最高處，想想

這許是我此生能達到的巔峰了

就忽然釋然，一切都在腳下

那么小，那么遙遠又縹渺

眼前的江山，不過是一片煙云

只有我和金雕，不分伯仲

平分秋色

祁連山（外二首）

?張 草

線條硬朗

粗糲，必須仰視

像仰視頭戴光環的人那樣

仰視祁連山

現在回憶，馬鹿，巖羊

正在山脊間奔跑

云杉、圓柏

齊刷刷地站在陰坡里，像一幫

剛剛拜過把子的好兄弟

有人說，父親

是一座山

父親一樣的祁連山

招一招手吧

這樣，一個人

攀登一座山時，才不至于

喊渴，喊疼

馬圈溝

但我，更喜歡接近

這些矮個子的

縮在命運的旮旯墻角的事物

滿坡米粒大的花，針茅草

不是它們甘愿沉淪

不愿走遠，長大

我知道它們的局限性

和擺脫不了的宿命

但終因它們不屈不撓

哪怕陷進地縫里，也要擠出米粒花

也要綠成一小抹綠

至此，我相信，再卑微的命運

也得到過歲月的饋贈

也會被循環往復的時光

鼓掌，喝彩

夜色祁連

山坳呦呦

大地，輕輕躺下來

整理自己的羽毛

風把自己，遞給萬物

萬物浩蕩，群山起伏

此時，你可以

心無雜念地躺下來

仰視蒼穹

一個人，被夜色，被風聲

被濃濃的青草味

裹挾著，包圍著

直到，把一塊石頭捂熱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聽到一座山

咚咚的心跳聲

才能撫摸大地恒久的脈搏

獨步濕地（外二首）

?張 軍

推敲蘆葦行走的路徑

天空，一直在陽光里醒著

拖拽著我的影子

是斜插進水里的一個詩句

風來，讀一遍

鴨來，讀一遍

一片落葉，懸停在空中

等我走得老遠了

才落下來

西大湖

一群鳥，飛過去

三朵云，飄過去

虹鱒魚在溪水里蹭背

鱗片上的銹跡

融入了光明的成分

草灘的盡頭

有個牧羊老漢，揮動長鞭

把羊群趕到了天上

把白云趕到了地上

三弦子

一撥，月光抖動

二撥，時間抖動

再一撥，心在抖動

那時候，三弦子是父親的命

一段，又一段甘州小調

借著煤油燈的光線

在黑夜里一波波漫開

日子，涂了點顏色

長夜，剪去了一截

寂寞的光陰

又短了一寸

山中記（外二首）

?賈 銳

身處山中，便有了

遺世獨立的錯覺

但無數的細節

依舊靠著俗世中的手機記錄

山谷中的河床里

一塊石頭的構成不同于另一塊

山腰上，青羊的骸骨伏在歲月里

凝視著一方草木的更替

靠近天空的地方

路過的白云

在山脈間投下巨大的倒影

在山中，我們輕易就被

掠過。一聲尖叫，一聲吶喊

在遠離人間的這些年里

群山的內心逐漸茂盛

出山記

在山的最高處

我們才看到日夜生活的城市

不過占據著

大地的一角

進山終是要出山的

這里屬于太陽、山風、無言的石頭

石頭上斑駁的苔蘚

努力生長的植物

暗藏毒性的蘑菇

飛翔的金雕，盤旋的禿鷲

警惕的青羊，滑稽的旱獺

直到我們離開的那一刻

它們依舊是山的眼睛

山外記

路過山谷

兩塊石頭挨著

黃的如銅，黑的似鐵

它們或許自太古便開始孕育

一枚曾成為過山脈

一顆原深埋于大地

抑或它們從來就是一體

如今并肩于干涸的河床

經歷水蝕，經歷風化

接受終將成為沙礫的命運

也在這四季更替里日夜仰望

遙遠的辰星

拜謁黑水國

?舒 眉

1

這滿地的殘磚碎瓦

千年以后還在這里

還是青褐色

我將他們都看作被褐懷珠的古人

趕在太陽升起之前

進入這四方的城池

長河落日 醉聽鼓簫

從屋蘭到艣得，到居延

如何在喧鬧的市聲中

找到三月前捎信的那個人

漢簡上沒有詳細的記錄

天空那么藍

我想象在漢代

這藍是一首遼遠的牧歌

顫音中暗含著感傷

2

我又找到了幾塊散落的子母磚

并將它們一一拼接

這奇妙的契合

如失散的親人隔世重逢

讓人淚盈眼眶

春風又吹

遠處的桃花還沒有盛開

整個上午我都沉迷于

修復的快樂之中

仿佛這春日的城池

還沒有被風沙掩埋

3

夾砂陶片 雙孔石刀 石斧

骨錐 泥質陶珠

黑釉瓷片 豆綠釉 白釉

銅鏡 五銖錢 石磨

……

這些被反復撫摸 使用過的器皿

千年以后，他們的身體里

依然保持著祁連雪山的溫度

也深藏著某個朝代的秘密

現在 他們都在博物館展柜里

緘默不語

仿佛從來不曾被風沙偷襲

夢回張掖（外二首）

?梁 曄

你是否記得，黑水古城

瓦礫錚琮

歷史回聲

丹霞山頂日落云層

契約書上一抹朱紅

你應該記得，夏日塔拉

裕固風情

白唇鹿鳴

素珠峰上白雪皚皚

北漠城中百花盛開

我想帶你去，平山湖大峽谷

駱駝嘯風

鷹擊長空

暮晚戈壁炊煙升騰

我還想和你穿梭在甘州巷中

看屋蘭古鎮

九曲黃河燈閃耀到天庭

淋一場焉支雨

踏一次馬場雪

喝一口青稞酒

跳一闕胡騰舞

再唱上一曲弱水謠

騎一匹汗血馬

夢回張掖

甘州故事

他想對她說句話，欲言又止

他害怕鮮嫩的話會澀口

他不是膽子小

他只是愛用沙啞的喉嚨絮叨

絮叨一些甘州故事

他來到她身邊

張著嘴，也睜著眼

他說祁連，他說弱水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

揮了一揮手，星光透過他的指尖

在她臉上灑出了一克拉的溫柔

永遠有多遠

永遠有多遠

黑河邊，一個騎馬的人越走越遠的背影

直到看不見

一只突飛的老鷹

奔跑的黃昏

我的腳步

永遠不停轉動的轆轤聲

響徹甘州大地

黑河筆記（外二首）

?許麥子

北面騎馬

南面過河

是誰驅趕著潮濕的夜色

雨水過境

大霧掠過蒼白的石頭

屹立蒼茫的樹木

隔水相望

是萬物靈魂的蒸騰

讓天空噙著淚吧

如果再升起些云朵

就好了，至少黑河

看見我這個摸黑過河的人

也白過一回

祁連雪山

氧氣不夠用，心跳不夠用

吶喊不夠用，悲傷

也不夠用

天地交接，雪霧混合

光在人間隱沒，凸顯

那些堵在喉嚨里的呼喊

幾乎忍不住

要迸濺出來

松針落在我身上

如蜥蜴般藏進毛孔的細縫

腳步再麻木一次

就可以登頂了

在這海拔四千米的地方

莫名的事物和雪一起

落到鼻尖、發梢

落到心里。唯有睫毛

深諳平衡之術

不斷顫動，拒絕雪落進眼眶

變成一滴真正的眼淚

只有一顆麥子像我

后來流云易散

不需要回頭，也知道

麥子一直跟隨著我

而且有遼闊，斷斷續續

如流水般沐浴在陽光下

一定有人聽我說過

一定有時光窺探過

麥子的綻放

每顆麥子都是世界的一個秋天

我是懷抱影子的人

尖銳的麥芒

柔韌，生長，枯萎

并且，愛

麥黃的時候

被風吹散，又被風合攏

花兒村（外一首）

?劉 強

春雨過后，空氣格外清新

站在異鄉的陽光下

仰望天空，似乎

跟著背井離鄉的云

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

漫步在田間小路上

小麥、土豆，還有高粱和玉米

這些我們曾經賴以生存的糧食

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土里

孤獨的靈魂也不愿四處漂泊

晚風吹走了炊煙

吹過了麥田

把夕光撕成了碎片

也吹走了整個村莊的脾性

花兒村有我花兒一般的妹妹

而我是一棵異鄉的蒲公英

只能跟著云朵乘風流浪

大 雪

大雪時節，我沒有看到雪

夜幕襲來

我獨自走過甘州城西

寒風先一步比雪來臨

昏黃的路燈下，一片葉子

從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樹上落下

干癟的身軀羸弱不堪

我不想提及它的命運

深邃的夜空中

月亮裸露著身體

今夜，我深信每個流浪的人

都不會迷路

聽說，雪打盹的時候

月光的白，是黑夜里

唯一會眨眼睛的精靈

黑水國址（外一首）

?蔣振峰

我不是來尋寶的

但懷揣著別樣的貪念

在無數人來去的腳步中

又烙下一串腳印

這兒的風沒變

陽光沒變，黃土，青沙

斷壁殘垣里藏匿的心思都未變

已不止這個下午

我在黑水國的遺跡上尋覓

和探頭探腦的蜥蜴對視

無數黑螞蟻都是我親近的兄弟

我們都在時間的水流里匆忙

駝鈴聲聲或是黃沙茫茫

鼓角爭鳴或是熙熙攘攘

用血脈滋養著血脈

現在是七月，古城四周

都是蔥蘢的玉米地，可以看見

每一株都成長著希望。抽穗的它們

和坐在墻陰里沉默的我，頭頂

都星河燦爛

登平山湖烽火臺

山退一步，路拐一彎

烽火臺就從幕后走上了前臺

無需刻意裝扮

扯幾縷云彩裹身

它是端坐山頭的仙翁

不緊不慢，垂釣著歷史的風煙

我是自愿上鉤的魚

揣著三分膽怯，七分興奮

爬上去，觸摸風雨砍劃的刀痕

仿佛已站在金戈鐵馬之中

烏江稻田（外一首）

?張 楠

我坐在田埂上

如一棵蒲公英

任憑風，恣意地吹

要去向何方

急促的稻香沁入

清風有了味道

一只白鷺闖進了視線

我盯著它看了很久

感覺自己的身體

也在一點點變輕

西大湖猜火車

西大湖的某個草坡上面

是幾條鐵路交匯的地方

黃昏的時候

我去猜火車

我猜自己在日落前

能不能與天邊的云一起

追趕到它。很多時候

我覺得自己

就是那列慢悠悠的火車

追著晚霞

悄悄地駛出了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