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我所在的小縣城,有一條百年老街,名為竹陽街。那二層閣樓,那九尺街面,至今還保留著原汁原味的老川東街巷風貌。
“欣欣發藝”就在竹陽街的街口。別看店面僅一個約莫四米來寬的小開間,房子進深卻有十多米。左右兩側各自靠墻安置起一溜擺放理發器具的條柜桌,每張桌位對應安放一把活動靠背躺椅。日光燈下,整墻的玻璃鏡子遙相對望,通透敞亮。店門楣上,黑漆底、金字的木匾牌,昭示著這個理發店的經年歷史。
竹陽街曾經是縣城商業街十字街片區最為繁華的鬧市街。欣欣發藝店便也跟著沾光,門面紅火,生意興隆。就如這店名,一派欣欣向榮。老街坊們,看電影的青年男女,政府大院的公職人員,南來北往的趕場人……自不必說,就連當年機關里那些“四個兜”的老干部也常來光顧這小小的理發店。
數十年里,理發師傅們似乎永遠穿著統一整潔的白大褂工裝。數十年里,欣欣發藝店“主推”的發型似乎永遠是干凈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數十年里,欣欣發藝店似乎永遠都只有幾塊錢至十來塊錢的鐵定的理發價位,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無論大師傅還是小徒弟,從穿著打扮到剃發用剪,幾乎都帶有那么一種風卷殘云般的干凈利落、瀟灑帥氣,大有與眾不同的藝術范。要不然,人家怎么稱作欣欣“發藝店”,而不叫作欣欣“理發店”呢?僅憑這一點,就要甩其他理發店或剃頭攤好幾條街嘛!
小趙和小錢是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從職高畢業后進入欣欣發藝店的。他倆分別跟隨老孫師傅和老李師傅學理發手藝,當學徒工。一年后,兩人被主管單位縣集商公司正式招收進店,成為合同制員工。再后來,兩人在師叔師孃們的撮合下住到了同一個屋檐下,結婚成了兩口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大褂由新變舊,由舊變新;剃刀剪子鈍了又磨,磨了又鈍。
老街坊們發現,隨著時光推移,朝夕相伴的這個小縣城,街道忽然就一天天拓寬,一天天延伸,再延伸……漸漸地,一部分縣級黨政機關、電影院等文體場館先后拆遷北移,進駐新城;漸漸地,老十字街這一片的各類老舊店面就有些門前冷落車馬稀。
與此同時,伴隨著縣城的高樓林立,新的街道和店面不斷擴展,大大小小的新式美發美容院,也如雨后春筍般一個接一個在縣城的老街或新城鳴鑼開張。街口小巷,樓上樓下,到處閃爍出現代發廊魅惑的紅藍彩燈。
曾經風光無限的欣欣發藝店也日漸顯現出客源與收入流水一同“負增長”的窘境。最為明顯的是青年男女顧客陡然流失。由此,理發師傅們不得不在店門前排隊候客,笑臉相迎。
20世紀80年代末,縣集商公司對欣欣發藝店實行經營目標承包責任制改革。經自個兒主動報名、員工們民意測評,公司決定,老孫師傅、老李師傅合伙包下店面,一個主管經營業務,一個擔任財務經理。
改革后的欣欣發藝店,依然主推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發型;改制后的欣欣發藝店,依然實行鐵定的十來塊錢的理發價格,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運行一段時間后,欣欣發藝店的客源和收入雙雙“負增長”的趨勢有所遏制。可惱人的是,水電、衛生等各種雜費亦隨物價波動接二連三地往上漲。盡管如此,欣欣發藝店仍然堅守鐵定的十來塊錢的服務價格,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20世紀90年代初,難以為繼的縣集商公司被迫解體。欣欣發藝店員工隨之分流。部分年過五旬的老師傅“自愿申請”離崗待退,每月領取除獎金以外的基本工資。留在店里堅持上班的中青年員工則“買斷工齡”,由變身為孫老板、李經理的兩位師傅安置,每月發給檔案工資百分之五十的基本生活費,其余收入則根據客流量多少核算。當然,中青年員工也可“買斷工齡”,然后離店下崗,自謀職業。
十多名尚不滿50歲的員工選擇留在店內繼續堅守。依然主推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發型;依然是鐵定不變的十來塊錢的理發價位,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小趙、小錢都還不到30歲,頓時面臨抉擇。要么滯留在店里給原來的師傅、現在的老板打工,日復一日地排隊等候、笑臉迎客,每月巴望著那一點兒微薄的救命薪水;要么抓住政策紅利,離職下海,自謀生機。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徹夜難眠。
孫老板、李經理兩位師傅,還有老師叔老師孃們都左勸右勸:小趙啊,小錢啊,你們還是留下來一起干吧,好歹這么多年同一鍋飯呀,苦樂共擔,同舟共濟嘛……
最終,兩人還是橫下一條心,辭職自己干!
征得孫老板、李經理兩位師傅同意,小趙小錢兩口子掛出“欣欣發藝北大街分店”招牌,在新城北大街自租門市開起了夫妻店。依然主推經典、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發型;依然是鐵定不變的十來塊錢的理發價位,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小縣城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這北城新區,可不是別的地兒。這里有一所中學、兩所小學集聚,還有一家縣中醫院,幾個新建的大型商住區。這夫妻倆可算是有眼光的主兒。
三年五載,歲月如歌。
老街上,新城區,那些閃爍著紅燈媚眼的美發美容院關了又開,開了又關,店主和他們魅惑的“VIP套餐”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小小縣城,高大上的現代創意發廊、國際美容院們,生的生,死的死,剩下兩三個半死不活的只把命吊在那兒奄奄一息。
十字街片區竹陽街街口的老欣欣發藝店呢,又挨過十數年,也無風雨也無晴。老的店面,老的陳設,老的發藝師傅;還有那些不棄不離的大爺大媽、嬰幼兒童、中小學生等一批鐵桿老顧客。“掌伙”的孫李二師傅先后退休離去,店面交給了老孫的兒子小孫師傅、而今眼目下的孫總經理。依然主推經典、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發型;依然是十來塊錢鐵定的親民價位,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生意自然是不溫不火,七八個留守老師傅照樣一天天排隊等候,笑臉迎客。
欣欣發藝北大街分店呢,已被一群徒弟尊稱為“趙老師”“錢老師”的夫妻倆把店面盤得風生水起。不同于“欣欣發藝”老店的是,他們在營運中,逐步將顧客進行分類定價,推行差異化服務。一方面,針對老年主顧和青少年學生,依然主推經典、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發型;依然是十來塊錢鐵定的親民價位。另一方面,針對中青年顧客,尤其是時尚男女需求,適時推出“飛機頭”“大波浪”“方便面”“羅敷髻”等改良甚或時髦發型,顧客可自由選擇干洗或睡洗,洗發液亦可另擇或定制,服務價格則堅持只保本微利。且所有服務項目和價格一律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不幾年,夫妻倆還把北大街分店裝修一新。他們還瞅準時機,先后在大東門、小西門增開欣欣發藝二分店和欣欣發藝三分店,分別交給兒子兒媳、女兒女婿打理,實行統一管理,連鎖經營。
街坊鄰居戲稱,這趙、錢師傅家把個理發店都搞成了“托拉斯”!
如今,只要您來到我們這個川東小縣城,無論是常來常往的老主顧,還是初次光臨的新顧客,無論您走進老街或新城的哪一家欣欣發藝店,都可以放心地享受到最資格的洗理服務——
依然是經典、清爽的男平頭或板寸,女齊肩短發或碎發“梭梭頭”的基本發型;依然是十來塊錢鐵定的親民價位,且張貼上墻告示,明碼實價,童叟無欺。